等他的老伴兒拿來了耳聾助聽器,他聽明白了我的來意僅僅是為了寫一篇小說的時候,這位當年的保衛部副部長心裏的一塊石頭才落了地,相當豪爽地拿出二十塊錢來叫兒媳婦去買雞買魚買好酒,非留我喝一頓兒不可。
當他摘下助聽器,戴花鏡閱讀加布裏埃爾的報導時,我隻能跟楊夫人隨便聊幾句了。
“聽口音您也是陝西人呀”
“是咯,我跟老楊是一個村的。”
“您今年高壽啦?”
“什麼高壽!我跟老楊同歲,七十三。”
“看不出!您身板還挺硬朗嘛。”
“莊稼人,養娃兒少,不顯老咯。”
“您有幾個孩子呀?”
“不多,五個,三男二女,老大今年五十歲啦,老五也二十一咯,是閨女,剛結婚。”
我吃了一驚,不用計算,她的大兒子是一九三六年出生的,而楊清正是一九三八年參軍的,呀呀,這麼說,楊清正早就有老婆孩子了!可他還死死糾纏何倩,組織部居然還能批準他與何倩“結婚”!難道……?
“您跟楊部長也是五十多年的老夫妻啦!”
“是,是指肚為婚--七十多年的夫妻。”
“唔,真難得!這樣的夫妻感情最牢固!”
“牢靠!結婚剛三年,老楊就當八路走啦,我在家帶著兩個兒子,一直苦苦等了十一年!全國解放,老楊當政委啦,回家住了半個月,我剛懷上老三,他一抬腿兒又走咯!倒是惦著家,惦著我們娘兒四個,隔幾個月就往家寫封信,捎點兒錢。唉,又等了八年呐,老楊才把我們接到了東北的哈爾濱,一家人才過上團圓日子!老四老五都是閨女,在哈爾濱生的咯。”
看著這個老實憨厚的楊夫人,再看看戴著花鏡仔細審閱美國空軍參謀長“檔案材料”的楊副部長,真象是置身劇場觀賞一出絕妙的曆史戲!我真想現在就借用楊家的電話,立刻把劇情告訴北京的何倩:在登陸艇上拉住你的小手不放的那位楊政委,不久就回到陝西讓他老婆懷了第三胎;在朝鮮三山戰俘營向你求婚許願的零三首長楊清正,同時也在給老家的老婆孩子寄信捎錢;組織部批準楊副部長與何倩軍醫“結婚”的時刻,正是指肚為婚的楊夫人帶著三位少爺翹首盼望當大官兒的丈夫和英雄父親凱旋歸國闔家團聚的日子;而你何倩抗婚,用二十一年“右派生涯”的慘痛代價換來的唯一果實,則是無意中拯救了受愚弄被遺棄的楊夫人!誰會寫戲?寫出來一定受批判:瞎編!
老楊已經看完了那兩份關於加布裏埃爾的報導,唏噓著摘下花鏡,感歎地戴上助聽器,自言自語地嘟噥著:“唉!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咯!”
“老楊,我這次來,是想請您給我詳細講一講有關交換戰俘的背景情況。”
他聚精會神地聽我說完,反應仍很機敏:“你親自參加了這場鬥爭咯,什麼都知道嘛!”
“我年齡小、級別低,隻知道一些表麵情況。您站得高,看得遠,又了解內幕……”
還沒等我說完,他已把話截住:“小周同誌,軍事機密可不能寫小說咯!”
“交換戰俘,是敵我雙方的事兒,還有什麼機密呢?向誰保密呢?”
“那就讓敵人去說好啦!這個美軍上將,空軍參謀長,加布……什麼爾,不是已經說了嘛,丟他們自己的人,丟美國人咯!我們管不著嘍。北大荒那個總技師,李衛東,也是美軍戰俘,他也要寫書,可以!我們也不管。但是小周同誌,我們自己還是要保守軍事機密咯!”
“他們隻能寫他們知道的那一半情況;我想知道誌願軍戰俘的整個情況!包括戰俘回國以後的情況。”
他顯然被我的話嚇呆了。麵部肌肉微微抽搐,滿頭白發也要跳動了。半晌,才說了一句:“你耳朵也聾咯?這是機密!”
我耐心地向他解釋:“天下沒有永遠的秘密。保密是有時間性的。譬如,英國就有一條法律,規定:即使是國家機密,過了三十年以後,也可以向全世界公布。我想,訂這條法律是有好處的,它可以讓老百姓也了解曆史真相。三十年是一代人呀,它可以讓下一代人根據事實總結曆史的經驗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