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農貸員兆保立是吉兆村第一個過“城市生活”的人。
他原是很瘦很瘦的,尖尖的一個臉兒,眉眼上也看不出福相來。那時候,他有什麼辦法呢?家裏,一個病歪歪的懶女人拖著三個娃,日子總是過得很艱難,又總是欠著隊裏什麼。每到年底,也總要請客才能免去那拖欠了很久的公債。一個月四十二元的工資實在是不抵用的,好在“大鍋”裏攪混,厚道的莊稼人也就不說什麼。
可是,終於有一日,人們見他從鄉裏回來的時候哼著梆子戲,那破爛的自行車竟也換成了新“飛鴿”,後來,常有人請他喝酒,兩隻眼總是醉迷迷的。再後,就跟城裏人一般模樣了,每天早上照例是一磅鮮牛奶外加兩個荷包蛋。那奶是外村人送的,並不像城裏人那樣排在街口傻等。飯後呢,也學城裏人去“散步”,去呼吸那“新鮮空氣”。這“鍛煉”也是太陽老高老高才開始,背著手圍村走一圈間或也認真地甩甩胳膊,呼呼,吸吸,兜裏還一準裝著“小戲匣子”隨他唱。就這麼天天鍛煉,猴瘦的兆保立竟然一日日胖起來了,不但臉色紅潤,尖下巴也成了雙的,打一個肉乎乎的褶兒。
每當他“散步”到窯場的時候,要是吉昌林在,他定要喊上一句:“早啊,支書大老板!”
吉昌林也準定要回他一句:“財神,到底是吃官飯的哇!”
於是,你笑,我笑,拿煙來吸。他承認他沒有吉昌林本事大,可他很快就要擠進這個行列了。
然而,這天早上,吉昌林那闊臉大嘴巴上並沒有帶笑,而是很沉重地說:“財神,我先給你說,一個莊裏住著,和尚不親帽兒親。你可不能逼著要債,你得幫他。山根出事了……”
兆保立聽到山根倒楣的消息,微微怔了一下,既然笑著,也就笑下去,並不曾變色。隻伸手掏煙來吸,恰恰又沒帶煙,遺憾地把手放下,那手抖抖地。
吉昌林遞過煙來,正神正色地說:“保立,你說啥也得緩緩,人到難處了,咱不能再落井下石。”
兆保立看看吉昌林:“咱能幹那事兒?可這,這這……是公款哪!”
“嗨!”吉昌林搖搖頭,“是呀,公款。”
“唉,這娃……”兆保立咂咂嘴,又咂咂嘴。
分手之後。兆保立又繼續“散步”了。他硬撐著往前走,竭力做出平靜的樣子,身上卻已經出汗了。
太陽斜上了東崗,雖不十分暴烈,倒也透出幾分焦燥。遠處的楊樹上有知了在叫,長久不歇地聒噪著,很刺耳……
也是年初,他挪用了信用社的無息貸款一萬元,借給了買車的山根。當然,這錢不是白借的,一萬元貸款,他隻給了山根九千,作為月息一分開,他先扣了一年的利錢。山根那會兒急用錢,也就認了。這事隻有天知,地知。
說來,他原也不曾想到,一個過去被人看不起的農貸員竟也會有權,而且這權也是可以當錢使的。自從允許個體戶貸款,他的運氣也就跟著來了。是呀,政策好了,他也沾了這好政策的“光”。急用錢的戶很多,“燒香磕頭”的也就來了。“敬”的人多,自然也就成了“神”。神是“香火”熏出來的。連他自己也不曉得究竟是哪一日開始被人敬重的。他雖是一個小小的,月工資僅有四十二元的農貸員,可日子過得並不比那些有名氣的萬元戶差。他總是很忙,常常在這家喝了酒,又趕到那家去。人們也敬重這“忙”,身價也就一日日抬起來了。“財神”喲,他是“財神”,人們都這樣叫。他就越發地膽大,越發地敢幹。酒醒一醒的時候,他也想想久遠的將來,做事自然就謹慎些。不過,他還從未出過漏子。有那麼多人要幹事,要發家,要展本事,也就捎帶著把他“養”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