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人,誰是傻子呢?
山根的遠房嫂子李喜花聽到這倒楣的消息之後,趕忙打發兒子把男人從地裏叫回來,關上門召開了家庭“緊急會議”。
這是個精明的女人。人長得還算秀氣,眼皮是雙的,走路帶一陣溜溜的風,那薄薄的嘴唇常常抿著,笑也會笑,狠也會狠。在嫁人之前,她曾為兩個娘家兄弟贏得了兩份很厚的見麵禮和一處小小的宅院。她是把男家掏空之後才嫁過來的。出“門”前,她又為兩個不中用的娘家兄弟盡了最後一份力,撇下了所有的嫁妝,就那麼光光地一個人來了。可她決不是那種好吃懶做的“花瓶”,在嫁到吉兆村不久的時光裏,她很快地以做事的幹練和持家的能力在家中占了統治地位。男人的懦弱,更襯出了她的能幹,就是盤“窩”的蜘蛛也不比她更強些。為了這不中用的男人,為了剛剛上學的孩子,為了這個家,她使出了全部的智慧和心力。這是個為那些不中用的男人打天下的女人喲!
現在,在這個小小的“家庭會議”上,她的絞盡腦汁的思考更是叫人讚歎和吃驚。她想:作為本家一姓的親戚,首先,這時候不能要賬,一要賬人家會說你太短。其次,得趕緊摸清山根手裏還有多少錢,有沒有還賬的能力。要是沒錢還賬,房子千萬不能叫別家弄了去。那三間平房正好在她家屋後,地勢好,可以搞個“二進院”。為實現這“二進院”的計劃,不能強逼,也不能傻等,得想辦法叫山根自己吐口,把房子暫時先抵上。隻要他說過話,別家就不能爭。她表哥在縣公安局幹事,不怕動武。
當她細細地對男人說出這一切之後,馬上吩咐男人在家候著,一有風吹革動就騎車往縣公安局跑。接著又打發七歲的兒子小虎去學校請假一天,回來趴房後窗戶那兒監視山根的動靜,千萬不能叫他跑了。人一跑,怕就爭不過公家了。
男人囁嚅著想說句什麼,喜花便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想必你這三千塊錢來哩老容易!”
男人不吭了。一個怕老婆的漢子在家裏是沒有地位的,隻好又悶悶地蹲下。
待一切吩咐了,李喜花麻利地從鍋裏盛了碗熱湯,又卷了兩張夾菜的烙饃,一陣風兒似地朝山根家走去。
一拐進院,她就高聲喊:“山根,吃飯。就是天塌下來,咱也得吃飯。”
山根抬起頭,看看端著飯碗的遠房嫂子,嘴角抽動了幾下,似乎想喊聲“嫂子”,卻沒有喊出來。
喜花把飯放到山根麵前,輕聲歎口氣,說:“聽說信兒,恁哥就打發小虎去地裏喊我回來做飯。他怕你一時想不開,傷了身子……”說著,眼裏濕濕地掉了兩滴淚。
“嫂,我……”山根嗚咽了,在親人麵前,一股熱流直衝喉管。他想哭,他想喊,他想撞牆。他恨自己不爭氣喲,老不爭氣。
喜花遞過一雙筷子,軟言細語地勸道:“山根,咱是親一窩呀,能不管你嗎?有恁嫂吃哩,就有你吃哩,咱不就這幾家近親嗎?剛才恁哥說見‘財神’來了,你別理他。咱欠哩是公款,拖一天是一天,他還能把誰吃了?”說著說著,她忽然揚起脆亮的嗓音兒,站院裏高聲罵起來:“兆成老鱉孫也不是好東西,眼皮恁淺!咋?俺兄弟欠不起那幾個錢?真短見哪,一聽說出事可跑來了。咋不栽斷他那腿哩?咋不磕碎他那牙哩?”又回頭對山根說:“兄弟,吃!你吃飯。”
山根看看,看看,又把筷子放下了:“嫂,我,我真咽不下去……”
“山根,你哪怕吃一口哩,也是恁嫂一份心意。聽話,別往心裏擱。”喜花臉一嗔,把饃硬塞在山根手裏。
山根在本家嫂子那關注的目光下,勉強把饃舉到嘴邊,卻又放下了。那縱是猴頭燕窩他也吃不下去的。
“山根,東山日頭不是還有一大垛嗎,咱慢慢來。恁嫂這一頭總不逼你吧?要是手裏有倆錢,咱就先揀那要哩急的戶抵上。要是真沒錢,咱挺著。”喜花慢慢地開導他,話語裏透著女人特有的柔情和自家親人的關切。
當著這貼己的親人,山根眼裏滾出了大顆大顆的淚珠。硬漢子終於說話了:“嫂,我這一輩子怕是完了……”
“唉,山根,”喜花跟著歎了一口氣,“到這一步了,咱就不說恁遠,先顧眼前吧。兆成那老鱉孫要是再來,你就對他說,別打房子哩主意,那房子是借俺嫂子的錢蓋哩,看他還咋說。”
山根慢慢抬起頭,木然地望著遠房嫂子那挺受看的臉,久久,久久……
李喜花訕訕地避開了他的目光,伸手拍拍山根身上濺的泥點,低著頭說:“兄弟,要是饃咽不下去,你就喝口湯。你出事了,恁嫂心裏也不好受哇!”說著,不知怎地,竟“嗚嗚”地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