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晌午的時候,吉兆村最有權威也最有力量的人物走出來了。他,就是昔日被人稱作“鐵旗杆”、而今又被人叫作“吉老板”的吉昌林。當他那鐵塔一般的身量、那響亮的咳嗽聲一出現在村街上,善良而又無能為力的村民們不禁暗暗地鬆了一口氣:山根有救了。

吉昌林這個名字,在別處也許並不那麼顯眼,可在小小的吉兆村,卻是萬萬不可小覷的。十八年了,這位“鐵旗杆”整整在吉兆村豎了十八年,至今還穩穩地站著,沒有誰能夠扳倒他。當幹部吃香的那些年,人家是大隊支書;這會兒幹部不那麼吃香了,人家又用最低的價包了大隊的“輪窯”。人物呀!人家真是人物。過去的時候,那窯總也賠錢,總也賠錢,像是填不滿的老鼠窟窿。可一到人家手裏,沒添一件像樣的機器,也沒怎麼管理,隻憑那一聲響亮的吆喝,便開始大把大把地撈“票”了。他有買化肥的指標,有分好地的權力,有叫人多生一個娃不罰款的辦法,還有劃分宅基地的權……話得說回來,一個立了十八年都沒倒下的角色,吉昌林的豪爽大度也是出名的。隻要求到他的門下,隻要有人喊聲:“昌叔,我沒辦法了。”他哈哈一笑,事兒就辦了。不管你這人有用還是沒用,他都會幫忙。即使是傻子來求他,他也不慢待,常常叫人感激得下淚。吉兆村有多少人欠他的情啊!鄉裏,縣上,甚至地區,都有替他辦事的朋友,連這些朋友也都一個個欠著他什麼。可也得記住,你不能搗他的蛋,要是想和他作對,那麼,除非你離開這塊土地。不然,總會有些事情的。現在,他雖然屈尊當了副支書,可他抓住了這能賺錢的輪窯,不動手就成了十萬元戶。“鐵旗杆”依舊是鐵旗杆。隻要他想管,就沒有辦不成的事情。天地狹小的吉兆村,出了這麼一位“福星”,不也是人們的造化嗎?

吉昌林還像往常那樣披著滌卡褂子,胸脯挺著,兩手背著,擺動的衣袖忽悠忽悠地扇著,踏在地上的腳步是堅定而有力的。那闊方的臉龐,那寬大的額頭,那富態的鼻子,還有那透著長者的威嚴的目光,無不給人以沉著老練的感覺。他的威風不是擺出來的,而是自自然然帶出來的。

從地裏回來的莊稼人,遠遠地就吆著牲口站下,和他打招呼,“昌叔,昌叔”地喊;走到門前的,更是謙恭地邀他上家吃飯,雖知道他不會去,也是要讓一讓的。他一路走來,響亮地應著,打一個“嗯”聲。他走,日影兒也跟著他走,仿佛要把一塊很大的陰涼帶到山根家去。善良的莊稼院的女人也都在關注著這一幕,借了喊娃兒的工夫探頭來看。至於跟在他身後的那個年輕娃子,任誰也沒有把他放在跟裏。

跟在吉昌林身後的年輕人叫吉學文,他三個月前剛剛從部隊複員回來。人長得很單,臉稍稍白淨些,濃眉下一雙細眼,點漆一般亮。一臉龐娃氣,常常又抹一點雪花膏讓人聞見,總也擺不起成人的架勢。平日裏,他老穿那件印有“人民炮兵”的白背心,下邊又是寬蕩蕩的綠軍褲,走起來兩隻胳膊還一甩一甩邁正步,似叫人想起他在隊伍上的英武,也曾叫村裏那些早已不再對複員兵感興趣的姑娘們笑話。可他不覺,仍還是這樣穿,這樣走。有一陣子,他還大白天端著衣服到南北潭去洗,借機和那些姑娘們說幾句話,談談部隊上的事情。漸漸,就傳出他想自己找對象的風聲,便很被一些人看不起。可吉昌林偏偏挑上了他,他當支書了,現在是吉兆村的第一號人物。不過,他僅僅是才當上一個月的支書,村裏人並不看重。誰都知道,他是配班子的時候,憑年輕才“化”進去的。論權論勢,吉兆村還是得吉昌林說了算。即使這娃子有一日成了氣候,他也得不到什麼了。凡是能分的,在吉昌林當支書的時候就全部分下去了,連水渠上的磚也是一截一截地扒著分的,集體是個空殼子,他當支書隻有落罵的份。至於定盤子的事情,諒他那嫩肩膀也挑不起。這不,像尾巴一樣跟在吉昌林後邊,來是來了,又能濟什麼事呢?

將近山根家院牆的時候,吉昌林慢下來,掏火點煙來吸,讓年輕的新支書走到前邊去。這謙讓分明是有意的,讓人看出前任支書的寬懷和大度。吉學文似也覺出,慌忙讓步,被他一掌拍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