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裏彌漫著熱辣辣的愁。山根蹲著。兆成老漢竟又來蹲著,多皺的印堂上亮亮地紅了一塊,亮中浸著愧色。麵前的地上,煙灰磕了一坨一坨。老漢一望見那晃進來的高大身影兒,忙弓身欠起,嘴角處斜斜地扯起一線喜:“山根,恁昌林叔來了……”
吉昌林接過話頭,用氣惱和同情的口氣說:“山根,你這娃子呀!嗨……給支書說說,支書來了。”
山根卻像聾了似的,厚嘴唇緊緊地閉著,眼死死地望著腳下那一小方地,不肯抬起。
吉昌林聳聳那接著的滌卡褂,來回挪動著,院裏隨即響起震人的“夯子步”,叫人覺出那紮實的力量。而後,他站下來,定定地望著山根,以長輩的口氣說:“山根,你給支書說說嘛!這不丟人,你娃子也別硬撐了。”
兆成老漢愣了,這是怎麼了?吉昌林沒有當眾拍胸脯,也沒有哈哈一笑,不當回事,而是把那嫩娃子往前邊推。若在平常,他決不會這樣。他會哈哈大笑,笑過之後,又會臉一沉,高聲地熊你為啥不來找他。可今天,他卻反常了。
新支書吉學文是剛從鄉政府開完會趕來的。他撓撓頭,一時不知說啥才好,很窘。他想說,山根,你得振作起來。可怎樣才能使山根“振作”呢?他想說,山根,大家會幫你的。可怎麼叫大家幫他呢?集體沒有一分錢,連幹部的補貼都是群眾攤的,而且已經有人不想攤了。村裏沒錢,他這個才當了一個月的支書也沒有號召力,誰聽他的呢?可他知道這位本家叔是要把他推到前麵去,要試試他的本領,他從話裏感覺到了。他也知道他得管,必須管。村裏的事已經很久沒人管了,這是他上任後要處理的頭一件事,這事要是不管,那麼……
“山根……”吉學文怔怔地想了好半天,才遲遲地說出這半句話來。
兆成老漢憋不住了,他不看那嫩娃子,隻眼巴巴地瞅吉昌林:“昌林,山根這事咱不能不管呐!”
“管!學文,這事咱得管!”吉昌林很幹脆地說,可話頭卻仍是衝著新支書的。這又使人明確地看出,他是為樹新支書的威信才來的。他不是不管,有新支書在呢。他是等學文拿主意,別看年輕,他尊重他。
鄰家院子傳來了扇風箱的聲音,“啪嗒,啪嗒”,慢慢地炊煙飄過來,很濃。日影兒斜到了房沿下,辣辣地照著。就在這短短的時間裏,吉學文額頭上沁出了一層細汗。他感到了無形的壓力,感到了一個鄉村支部書記的分量。腦海裏像有一個陀螺在旋,一個又一個念頭湧出來,又一個個地否定掉。最後,他竟緊張得口吃起來:“山根,你,你你你,沒有一點辦法了嗎?你要是有啥點子,就說出來好了,咱……”
驀地,吉昌林的臉沉下來了:“這是啥話?嗯——”這一聲“嗯”拉得很長,鼻音很重,分明帶著不得不批評的口氣。怎麼能這樣說呢?年輕娃。
學文的臉“騰”地紅了。他尷尬地站著,那臉上的紅慢慢浸到脖頸處,顯得很蠢。他也知道這是廢話,沒一點點用處的廢話。在這種時候,又當著出事人的麵,本該說一些有用的有力量的話。可他,頭一次遇上這樣的事情,隻好艱難地、求救似地望著吉昌林和兆成老漢,說:“那……咱開會商量商量吧?”
“也中。”吉昌林不滿地歎口氣說。
吉學文抹了一把汗,走出去了。兆成老漢連連搖頭,也終於跟著走出去。隻有吉昌林還在院裏站著。他響亮地咳嗽了幾聲,表情嚴肅地看著山根,似乎希望山根能抬起頭來,能說一句什麼,可山根卻一直沒有抬頭。於是,他來來回回在院裏踱步,又時常停下來望山根,久久之後,才十分遺憾地搖搖頭走出去了。當他臨走出院子的時候,再次地回頭看了山根一眼,默默地……
山根還是虎死不倒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