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裏立時引起了一陣騷動。人們失望了,徹底失望了。難道就眼睜睜地看著讓人扒山根的房嗎?
突然,山根站了起來,他把手腕上的表捋下來,“啪”地往地上一摔,接著甩掉了身上的褂子……
人們都怔怔地看著,不知如何才好。
“慢著!”隨著這一聲,半截土牆後跨過一個人來。他,就是剛從外邊回來的吉學文。吉學文慢慢走進院子,既沒有動高腔,也沒拿架勢,隻是很平靜地說,“我有幾句話想說說。要是在理,恁就聽聽,不在理呢,恁再動手也不遲。”
吳家三兄弟瞅瞅他,沒有吭聲。吉學文轉過臉來,對著眾人說:“我沒有錢,隊裏也沒有錢,政府也沒有這筆開支。不過,我想請各位算算,把山根的房子、東西全都估上算算,看到底值幾個錢。怕是把山根逼死,也值不了兩萬塊吧?這請各位想,我不多說。”
“要是緩一緩呢?山根身強力壯,不會還不上。好日子還長,山根也不會就這麼認了。”說著,他從兜裏掏出平時用的日記本來,翻開看了看,說:“我說三條供大家參考。頭一條,山根參軍前當過村裏的電工,這,大夥都知道。上午我去了鄉政府,鄉裏準備拉一一條高壓線路,橫穿十八個村。工價五萬。我想,山根不知敢不敢承這個頭?”
人群裏“嗡嗡”了一陣又靜下來。這是學文娃子嗎?不像他了,不像他了,僅僅過了一夜就不像他了。看那倆眼熬哩,本事都是逼出來的呀!
“第二條,我有個戰友在縣車隊當隊長,今天我也找了他。他那兒有十台‘江淮’,很需要配件。山根這台是新車。就是不要車了,采取破壞性打撈,撈住啥是啥,不說零件,光那八個車輪子恐怕買台小手扶拖拉機還夠吧?據行家說,開小拖搞運輸一天可掙三十來塊。咱按低哩算,二十。不算地裏收成,一月可淨掙六百。一年呢?兩年呢?”
“最後,我再說一點,更關鍵的一點。我,一個普通黨員,支部書記,幫山根拿不出這兩萬塊錢。說實話,我連娶媳婦的錢都沒攢下。可想想吧,鄉親們,在人遇到難處的時候不伸一伸手,那麼,輪到自己呢?誰又能保證他自己一輩子都不出事?要是自己出了事情。那又會怎樣呢?日子還長啊!”
吉學文說完,不等人們愣過神來,便默默地脫去外衣,默默地走到房角處,“忽”地一下,把地上放的一盤鋼絲繩甩到了背上。可他太激動了,用力過猛,鋼絲繩一下子紮破了他的脊梁,頓時一股鮮血順著白背心淌下來,血很快地浸透了他那印有“人民炮兵”字樣的白背心。可他仍然一聲不吭,在眾目睽睽之下,就這樣獨獨一個人走出了院子。陽光下,那血像火焰一樣鮮紅……
短短的兩天,山根像是經曆了漫長的人生。他終於站起來了,沙啞著嗓音對著老少爺們說:“支書給我做主保了。我對著天、地、祖先的墳起誓:我不死,不跑,賬,三年還完!”說著,指指扔在地上的手表,又“哐當”一聲推開屋門,大步跟了上去。
年輕支書脊背上的血像烙鐵一樣燙著人們的心。是啊,學文沒有吉昌林那樣的神通,也沒有靠山和“關係網”,可他獻出了一片真心,盡到了最大努力。漸漸,兆成老漢跟上去了,兆武老漢跟上去了,一個、兩個、三個……人們默默地、默默地跟著他往村外走。
這時,遠處傳來了一聲響亮而又莊重的咳嗽聲,吉昌林“吉老板”挺胸走來了。人們聽到了這令人敬畏的咳嗽聲,卻沒人回頭。
當吉昌林看清這一切的時候,似乎還想高聲喊點什麼,可他張張嘴,卻又住了。他感到失算了,他晚了一步。他竟沒有看透學文這娃子,他一直覺得學文還隻不過是個孩子,可這娃子突然長出本事來了。十八年來,他第一次看錯了人。十八年米,吉兆村人第一次在沒有他吉昌林參與的情況下,竟也想幹成一件事。那麼,在這片土地上……
“財神”兆保立提在半空中的心終於又放到肚裏去了。他騎上新“飛鴿”,哼著小曲,朝鄉農貸所奔去。下午,他要用貸款再做一筆交易,隻不過得小心罷了。好日月呀,可是不敢大意。
李喜花又照常去推那生活的“磨”了。為那“二進院”,為那一畦一壟,她還得再精心籌劃籌劃。這精明的女人喲!
遠遠傳來了拖拉機的轟鳴聲,大地發出了顫音,打撈又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