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蝶舞一曲後,輕衣幾低回
顧秋雨那一劍,其實並未盡全力,她在感覺異常時,已及時收住了劍,頓住了勢。饒是如此,這一劍亦令鐵淩風且行且走,足足養傷三月,並大大影響了他的行程。
鐵淩風在回到杭州的時候,已是八月之初。
其時距他刺殺周全已有近半年的時間,況他也已從遠在中原的開封回到了地處江南的杭州,時地易轉,追捕的風聲已漸漸平息,但他卻絲毫不敢大意,因為還有“欺煞驚魔”佟行雷。
他的心裏一直在想著與佟行雷的一戰,就仿佛是在劫難逃的宿命一般。他清楚的知道,即便是逃至天邊,亦避不開這一戰,即便逃得過佟行雷的追殺,也逃不過自己內心隱隱的不安。男兒若要坦蕩立於世間,一定有些東西是他必須要去勇敢麵對的。
鐵淩風仍舊住進了西湖邊的悅來客棧。
現在,他的心裏十分渴望再去見一個人-----曾與他十年相守的陸摯。“手卷真珠掛玉鉤,為看殘荷上小樓。”是那麼孤單而清瘦的陸摯,是那個竭力抵抗著江湖風浪,歲月寒霜的陸摯,是一個他至親的家人吧?她-----現在還好嗎?
鐵淩風並不想因為自己而給陸摯帶來任何麻煩,他一個人在客舍中等待著天黑的一刻。第一次,他的心裏有些微微的急躁。
整整一個下午,他寂然對窗獨坐。窗外,是初秋好風,粼粼魚浪,半卷殘荷;屋內,是幾枝沉香,半盞清茶,一道斜陽。
他趺坐窗前,眼似閉非閉,神亦離亦合,恍然中似又回到了鏡湖,恍然如孤坐鏡湖秋。隻是暖暖不來喚他,梧桐不來喚他。他睜目,斷念,漸漸心神合一,物我兩忘,恍然如一夢,許久未有的深沉睡夢。
天未黑,燈未掌起時,陸摯卻先來了,就那麼婷婷嫋嫋地踏響了院中的青石板路。象她這樣悠然舒展的女子,連走路時亦帶著舞的韻律。輕淺的腳步一路款款行來,就象踩在晏幾道一闕清新卻悱惻的小令上。
陸摯走到院中,抬首望向鐵淩風二樓的窗口。霎時,四目相對。
鐵淩風看著陸摯愈見清瘦,略帶憔悴的容顏,千言萬語忽然一起湧上心頭,掛向眼角。
兩人一時都未開口,甚至沒有打一個招呼。
陸摯輕輕抬起手,理了一下鬢邊的幾絲散發,衣袖落下,露出一節白如蓮藕的小臂。“香霧雲鬢濕,清輝玉臂寒。”鐵淩風的心裏閃過一個詞-----寂寞。她就連抬手理發都是寂寞的呀。
鐵淩風長身站起,陸摯已推門而入。
這一次,兩人仍是並肩而立,一齊望向窗外。夜已將至,滿天暮色中,殘陽鋪在湖水之上,隱映著點點金光,對岸的雷鋒塔依舊孤獨矗立在蒼翠青山邊,夕陽剪影裏。
悠悠半晌,陸摯才緩緩說道:“小風,你能回來,真好。”仍是不急不慢,沙啞磁性的聲音,慵懶中透出關切。
鐵淩風應著陸摯說話的節奏,同樣緩緩道:“陸姐,你清瘦了。”
陸摯口中發出一聲輕輕的歎息,靜室中聽來,仿似夢囈:“小風,有一段時日,我們離得遠了。可你就象長在我自己身上的一雙眼睛,兩隻耳朵,一付腿腳,左右臂膀,在的時候倒沒什麼,可一旦走了、沒了,便瞎了、聾了、不能動了。以前的哪一次都比不上這一次凶險,所以你走了以後,我一直都在擔心。有時夢中見到你渾身浴血,揮刀狂舞,偏又救不得你,驚醒後便一身冷汗。這時我才知道,我是一直當你是世上最親的人。隻是以前離得近了,便不顯現。”
鐵淩風心中一時百感交集,十幾年來,陸摯還是第一次對他這樣說話,以至於一向平靜如水的他,說話時亦帶著哽咽:“陸姐,父母對我有生之恩,你對我有養之義。我自小孤苦,有了陸姐才開始有家的溫暖。這些年,這感覺也隻是在我心中盤桓,這次險死還生,方才在院中見到你,才一齊發作出來。以前我是無形浪子,辜負了世間恩情。”
鐵淩風說著,猛然間痛從中來,轉身一把擁住陸摯那曾經負載過他的生命,而今卻孑瘦的雙肩,低聲呼喚道:“陸姐,陸姐。”
陸摯隻覺心神一陣恍惚,就象回到了十年之前,那個瘦弱且倔強的少年也曾經也這樣聲聲喚她。
鐵淩風少年雙親早亡,自作殺手,一直陳毅冷靜,此刻卻在心中翻騰起壓抑許久的熾熱個性,赤子情懷,竟“嗚、嗚”哭出聲來。
陸摯的眼角也潮濕起來,她伸出手,輕輕撫著鐵淩風濃密烏黑的頭發,柔聲說道:“小風不哭,小風不哭。”
夜色象黑色的霧湧上來,人家燈火一一點亮,一彎新月如鉤,悄悄掛在高天際,繁星間。
陸摯與鐵淩風並坐在窗前,如兩條在黑暗中並行的小船,不問方向,無論風浪,隻是靜靜航行。
黑夜如大海,遠方輕潮拍岸。
許久,陸摯望著鐵淩風在黑暗中仍熠熠的眼,開口問道:“聽說你殺了‘血影七殺’夏小幽?”
鐵淩風點頭,道:“是。”
陸摯再問:“那你沒有遇到佟行雷與顧秋雨嗎?”陸摯在說道“佟行雷”的時候,語氣微微帶著顫抖。
鐵淩風並未注意,答道:“我已見過顧秋雨,未分勝負。佟行雷卻未曾遇到。”
陸摯聞聽,臉上現出幾分憂色,說道:“小風,我看你還是馬上走吧,能走多遠走多遠。我知道佟行雷的身手,你贏的機會連三成都沒有。”
鐵淩風很想對陸摯說:讓我們一起走吧。可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異常堅定的語聲。他昂起頭,激動地說道:“陸姐,我不能走。我縱避得了他,也避不了自己。鐵淩風不是臨陣退縮的人,不能一生低頭做人,即便是死,也要轟轟烈烈拔刀一戰。如此,生盡歡,死無憾。”
陸摯知道以鐵淩風的個性,無情也罷,多情也好,一旦決定,便縱死無悔。可她還是堅持勸說道:“小風,你必須走,隻當陸姐求你。人生的價值不在於江湖廝殺,名聲地位,有許多人正需要你。”
這時,鐵淩風的整個身體忽然間平靜了下來,他淡定從容也似乎是終於放下了什麼心事似的說道:“陸姐,怕是我想走也已經來不及了。”
陸摯回過頭,順著鐵淩風忽然象被點燃了的目光望下去。隻見庭院中燈火掩映下的青石小徑上,閑庭信步似的走著兩個人-----兩個她本以為一生都已見不到了的人。
走在前麵的女子,白衣如雪,在燈火旁星月下微微帶出火色,靈動的眼神柔而嫵媚,卻又深藏著一股厲烈與決絕,就如西湖上前些時還在風中盛開的一朵白蓮,正是“小雪衣”顧秋雨。
她此刻行來,卻沒有了已往的輕盈和飛揚,而是很老實,也很踏實,甚至帶了些小鳥依人的柔弱,因為她身後的那個男子。
那個男子一襲灰衫早已洗得泛白,鳳眼微合,劍眉高聳,幾綹烏發散落在眼前,神情落拓孤高且狂傲不羈,眉心伸展處卻帶著深深的悒色。他一旦進到院來,雖還是雙手攏在袖中,隨隨便便邁步,卻已如一柄淬火飲血,夜夜壁上鳴的寶劍般,散發出天上星辰一樣的淡淡光亮,雖未出鞘,殺氣已如霜刀雪劍逼人而來。
那人一踏入院中,就揚眉舉目望向鐵淩風浸在黑暗中的眸子。雙目相交,鐵淩風身子一顫,整個人就似在幽冷的寒冰中浸了一浸。那目光隻一停留,又轉向立在鐵淩風身邊的陸摯,然後停住,一瞬不瞬,眼中先是狂喜,再有愧疚,後來一齊轉成絲絲柔情。鐵淩風側目看時,陸摯目光直直望下,竟似是癡了。
這時,顧秋雨也抬頭望過來,眼中忽然掠過些許恨與幽怨,還有若有所失的悵然。她揚聲說道:“鐵淩風,你下來吧。我大師兄已經來了。”
鐵淩風伸手輕輕拍拍正在發楞的陸摯的肩膀,沉聲說道:“陸姐,我們下去吧。該來的終究會來。”
陸摯渾身一震,茫然地應了一聲:“哦。”
鐵淩風手搭刀柄,走在前麵,陸摯在後麵緊緊跟著,臉上不再有平時的慵懶,卻換了一絲小小的緊張。
兩人走下小樓,來到院中。終於,四人相對。
“欺煞驚魔”佟行雷的目光掠過鐵淩風,隻望著跟在後麵的陸摯,陸摯卻低頭望著自己的鞋尖,眼中似已有淚光。
夜色中,佟行雷眉心悒色更濃,他低低地生怕驚了什麼似的小心問道:“許多年未見,你,還好嗎?”百煉精鋼一瞬間全化作了繞指溫柔。
陸摯沉默許久,抬頭,先看目光灼灼的顧秋雨,勉強一笑,才對著佟行雷低低喚了一聲:“大師兄。”
“大師兄?”鐵淩風穩如山嶽的身子猛地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