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客在每一個生人門口敲叩,才能敲到自己的家門;人要在外邊到處飄流,最後才能走到最深的內殿。
——泰戈爾
已是久遠的過去了,總還在眼前晃,一日日篩漏在心底,把久遠墜墜地扯近來。便有一首小小曲兒在耳畔終日唱:雲兒去了,遮了遠遠的天。在遠遠的天的那一邊,有我姥姥的村莊……
於是,我記得:在住著姥姥的村子裏吃飯,是不用打飯錢的。
隨你走進哪家院子,叫聲老舅,便有漢子親親地迎出來,罵聲鱉兒,不消你再說,一準有好東西管你吃。幾多的舅喲!老兒小兒,都要你喊。除非你罵他:“舅、舅,打一鞭,屙一溜。”他笑。該叫還是得叫。兒時,在姥姥的莊子裏,捧著鄉下孩子的小木碗,我就這樣一家一家地吃遍全村。吃了,和小小的“老表們”滾在土窩裏脫土饃饃,木碗兒扣出光光圓圓的一坨、兩坨、三坨……撒一泡熱尿,那“饃饃”碎了,又脫。
哦,我童年的小木碗——
狗娃舅
嫋嫋的炊煙把村子罩了,天終於暗下來。坡上還映著一線紅,那紅亮得耀眼,倏爾又淡,又灰,接著是極刺的一躍,紅極了半個天。風起了,颯颯的。卸套的驢兒在坡上打滾兒,沾著尿腥的熱土灰灰地蕩開去。那亮不情願地暗下去了,殘燒著鑲著灰邊的餘紅。於是,坡上晃出一隊割草的孩子,全赤條條的,一線不掛。遠遠,極像被風吹的草兒押送的一隊泥丸。那打頭的背的草捆極大,小垛兒一般地緩緩滾來,仿佛草也成了氣候。近了,你才能瞅見那埋在草裏的小頭。叫你真不信是那泥丸一般的孩兒馱了草動,倒疑是成了精氣的草搡著孩兒走。這打頭的,便是狗娃舅了。
多年之後,每當我眼前出現那個灰色的黃昏,一個極大的滾動著的草垛,一個圓圓的盛滿了汗垢的肚臍眼,一雙小拇腳趾有著雙指甲蓋的腳丫,便一同朝我壓來。
這狗娃舅是我童年的朋友,也是長者。一個極小的人兒,也算是舅了。輩分在那兒擺著,不由你不喊。我六歲的時候,他便十二,長得竟沒有我高!泥丸似的矮不說,身量卻盡往寬處去。
那短短的小手,銼兒一般,摸摸肉疼。在大人眼裏,他是孩子;在孩子眼裏,他是大人。也就省了褲子。說大人話,赤條條在村裏走,也沒人羞。我常常懷疑那位二姥姥是割穀的時候窩下了這舅,不然,怎地這般小身?
矮歸矮,卻是割草的一把好手。靠了那割不完的草,他一天掙去十二分,氣得那些人高馬大的舅們罵街!罵了,又不得不認晦氣。割草,一把小鏟兒揣懷裏,拉千斤糞車的壯漢也就一天百十斤了,他一晌就是百十斤!二十斤才一分,能是氣兒吹出來的麼。別的孩子割三五十斤已算露臉,唯有他快。人說,他不是人。那般小手,那般小腿,那般小人,把小鏟捏在手裏,活脫脫草魔一個。連村裏最會繡花的五姨看了他割草,暗暗瞅瞅自己那雙女人群裏出了名的巧手,也就歎口氣,去了。
他爹五年前就癱了。娘還是一個接一個生娃,也就病殃殃。“嘴”很多,幹活的卻隻有他。這家,靠高分也是養不活的,他竟撐了。村裏人笑說,狗娃家人是見風長肉,我是不信。不然,不會跑到村口來等他。
走得更近些,狗娃舅唱了。細細的幹嗓喘著粗氣,那草捆搖起來,像要翻倒,卻沒有倒,隻把天邊那點殘燒啞喊到坡下去了。
那人兒越顯得小,步兒越顯得慢,叫人覺出那漫長的東坡是一世也走不完的,何況還馱了草。
隊長舅也在村口蹲著,擰一支煙來慢慢吸。聽那呼哧呼哧的氣喘,聽那漸近的唱,並不扭頭,隻緩緩站起。
狗娃舅站了,吸一口氣,甩了那草捆,拍拍癟了的肚皮。那黑黑的肚皮上亮著一道一道的汗霜,花瓜兒似的。臉上蒙著分錢厚的土,隻有倆眼賊溜溜地閃著,透出一絲狡黠的乏笑。後邊的孩兒們也站下了,並不扔筐,隻怯怯地望著隊長舅。
“狗娃,沒捎點啥?”隊長舅把煙碎了,問。
“老三,我可是餓了。”狗娃舅又拍拍肚皮,亮出一個黑汙汙的圓肚臍眼,兩排瘦狗一般的肋巴。
“真沒捎點啥?”眯眯的細眼斜過來,錐子般地一亮。
“老三,按老規矩,你搜哇。”狗娃舅頭一歪。
“搜著了——?”
“蛋咬去。”狗娃舅叉開腿,亮出那小小的“大物件”。
隊長舅也不接話,一步跨來,兩隻大手插進草捆裏,裏裏外外摸了個遍,隻聽“梆”地一聲,小鏟扔丁出來。嚇得一邊的割草娃小腿直抖。
“老三,你幫我背回去麼?”狗娃舅瞅著那散了的草捆,不惱,很耐心地問。
隊長舅拍拍手上的草屑,揚起臉來,定定地望著狗娃舅,有半袋煙的工夫,問:
“狗娃,日頭從西出來了麼?”
“隨你說,老三,隨你說。”
狗娃舅不再爭辯,蹲下來慢慢拾掇那散亂的草堆。他一搭一搭地收拾好,吸一口氣,牙骨狠狠地繃緊腮邊的薄肉,一勁狠咬,有三個小哥在後打幫,那小草垛一般的草捆又馱起了。
隊長舅看看他,遲疑著朝另一個娃兒的草筐摸去……
隨狗娃舅走去十幾步遠,隻見他嘴一咧,小聲說:
“家去。”
交了草,跟他走進破屋,暗裏有八隻眼亮著,綠瑩瑩地嚇人。
狗娃舅“咣”一聲扔了小鏟,搖搖晃晃到缸前舀瓢涼水一氣喝光,大人似的抹一把嘴,也不理人,隻返身對我說:“文生,拿碗去吧。”
想必有好吃的了。我歡歡地湊近鍋台,借了柴火的亮瞅去,卻隻有一鍋清水白白地泛濺兒……
於是,想問。隻聽狗娃舅又說:“拿碗去。”……
再進狗娃舅家,見那草筐在灶前放著,兩個更小的舅饞饞地蹲在草筐前,狗娃舅一人頭上拍了一掌,兩人便躲到一邊去了。
他並不瞞我,把筐扣翻過去,用力一磕,筐底掉了,下邊竟是鮮鮮的十幾塊紅薯!
“扒的。”他擠擠眼,“還沒長成哩。讓你這城裏娃嚐個鮮物。”
二姥姥慌慌地過去,黃著臉說:“莫說出去呀,娃。”
……香氣出來了,鍋裏的紅薯剛泛黃,四隻綠瑩瑩的小眼又湊了過來。狗娃舅喝道:“邊兒去!”說著,又反身看我一眼,“文生,別笑話,鄉下不比城裏。”
火光映著他那黑汙汙的小臉,一片累極了的靜。
一個小小的人幾,一天能割二百斤草;十二了,長得竟沒有我高,卻還盡說大人話。這個“舅”是該喊的。
於是,我嚐了鮮物;晚上,一連放了十七個屁。
村歌一:
日頭落,狼下坡,逮住老頭當窩窩,逮住大人當蒸饃,逮住娃兒當湯喝,唉喲喂,肚子餓。
德運舅的大喜日子
露水下來了,身上濕濕地涼。兩眼皮在打架,又不舍走,隻偎了狗娃舅在窗前貼著聽,屋裏仍舊沒有動靜。
村街上,樹影兒透出朦朦朧朧的白,深深淺淺的黑。常有灰灰的一條躥上瓦屋的獸頭,倏爾又不見。狗間或咬一聲,磨牙的牲口細細地嚼料。黑黑的一怪撲來,嚇得人閉眼,一忽兒又看清是那碾盤在死蹲,總也很嚇人。把臉扭回了,貼了那舔破的窗洞往裏瞅,久久,終於在屋裏那一片混沌的墨裏分清了方位:床東一團濃黑,床西一團濃黑,木了一般,不見動。
狗娃舅來聽房,原是記了三個工分的。我覺著新鮮,也就跟了來。不想,結婚原是這般沒有滋味。
“我睏了。”
狗娃舅拍拍我,倆眼兒躥動著騰騰的黑火,眼又貼到窗格上去了。我真服氣他的耐性,打個哈欠,又借那舔破的窗洞獨眼看,隻覺蛐蛐一聲聲短叫,好不焦人。聽狗娃舅講過,這是一公一母“說話”哩。竟這般地有聲有色!叫人氣極時,屋裏那混沌的黑化開了,又是床東一團,床西一團。屏息聽去,床板“吱兒”響了,床西那團黑緩緩往床東處移,一股很粗的喘聲出來,兩團黑便合二為一。倏爾又分開去,一個床東,一個床西。漸漸,又移近了,定睛細看,卻又是床東、床西。接著一聲陽陽壯壯地“嗯”……
支著眼皮熬去了大半個夜,就聽得這麼一聲“嗯”。
又是久久,又是極粗的喘聲,兩團黑終於扭在一團。細細分曉,咬牙聲、廝打聲、撲騰撲騰地翻腿還雜著切齒的咬……隻不見喊叫,也不聽有罵聲出來。“咕咚”一聲,兩團黑從床上滾到地上,就那麼來來回回地翻。我剛想喊,被狗娃舅擰了一把,很疼,隻好住了。一個時辰之後,房裏靜下來,還是床東一團,床西一團,直到三星稀……
離了窗口,狗娃舅忿忿說:“那女的不讓。”
“什麼?”
狗娃舅看看我,又說:“那女的不讓。”
“什麼不讓?”
狗娃舅伸了個懶腰:“肉頭。”
“誰?”
“德運。”
於是,回姥姥家睡。隻是不曉德運舅為啥“肉頭”。白日裏他娶媳婦好熱鬧喲!一身新褲褂穿著,頭皮刮得青光,還捏著頂新帽,臉上紅光光的,遠遠就叫我:“文生,拿碗來呀!”
躺床上便做夢:一條長腿伸出去,滿天紅火燒起來,總也不見人救……
二天,忽聽見嗷嗷的哭聲,狼嚎一般疹人!一時靜了全村;一時又滿街狗咬,聽女人在村街上拍腿喊:“新媳婦上吊了!”我翻身下床,赤條條躥了出去。
村裏人都來了,黑鴉鴉地站著。幾位長輩分的老人蹲在那貼了紅“囍”字的碾盤上吸悶煙。女人們把狗娃舅圍了,叫他講“聽房”的經過,一片“嘖嘖”聲。小娃兒在人群裏鑽來鑽去,莫名其妙地興奮。
太陽在朗朗的晴空上移著,那暖意仿佛離人很遠。一朵軟白的雲飄去,又一朵悠悠追來,白極,也靜極。秋風涼涼,似又刮不去時光的無盡。村外的黃土路上有人在走,漸遠,漸小。漸小,漸遠……
半晌時分,村東響起了脆厲的鞭聲,三掛大車飛風一般進了村。被鞭聲打炸了的騾子四蹄騰起,濺起濃烈的黃塵,仰天的騾馬噴著滿嘴白沫。女人們在車上擠擠地坐著,後邊是黑壓壓的漢子。不曉得誰叫一聲:“娘家人來了!”一語未了,車上哭聲驟起,呼天搶地罵將過來。娘家漢子虎洶洶地在貼紅“囍”字的德運舅門前站了,女人們全擁進屋去,抓住蹲著的德運舅就打。德運舅先是不吭,繼而滿地滾,殺豬一般慘叫!屋裏嚷聲一片,碎聲一片。兩莊的男人怒目而立,相互防著,一任女人們幹事。
野野的一條漢,五尺身量,一身鐵肉,平日老披著小褂在村,街上蕩蕩地走,哼一路小曲,吃三碗紅薯!和人“抬杠”脖裏強兩根紅筋,這就是昔日的德運舅。在村裏不曾見他怕過誰,性起時抓住老牛的角往地上按,一頭壯牛便硬給按倒在地,贏一場叫好聲。上邊叫翻地七尺,他憑一張亮鍁,挖溝似的翻出丈二,那塊地成了“樣板田”,又氣勢勢領一張獎狀回來,滿村榮耀。鼻子高高的,眉也濃濃,嘴唇雖厚,卻經過路的算卦先生看出一臉福相。
這樣的角色,卻又怕女人,窩囊得叫人咬牙。
眼看那些娘家女人要下狠手的時候,見過些世麵的大妗站出來了,她上前斷喝一聲:
“出出氣也就算了,莫非要再攤上一條人命不解?!”
娘家女人這才罵咧咧地罷手。德運舅一隻眼腫了,滿臉血汙,新褂子被娘家女人撕得一條條碎,隻“嗚嗚”地抱頭哭……
於是,兩莊的老人站出來商談後事,一切據古禮辦,雖各有些講究,且要斯文得多。
一刻,隊長舅出來,吩咐放工一天,都來德運家幫忙。這自然是不消多說的。立馬又叫人開倉屋磨三石好麥,說德運舅剛辦了喜事,家底已空,權且先借給他。村裏人紛紛散開去,找自己能幹的事做,個個像謀自家的事情一樣認真、精細。會木匠手藝的打棺去了;有些灶上功夫的盤火架案;女人們包了內活兒;打墓坑的全是一等一的壯漢,還請了瞎子舅來老墳裏量了方位,按天幹地支,一寸不敢差。雖是一夜的夫妻,也是村裏媳婦呀!
午時,一村都不聽風箱“呱噠”,那撩人的炊煙全跑到德運舅的院子裏來飄了。這裏一下子壘起了五座墩子火,蒸饃、做菜,十分紅火。隊裏吃食堂時的大方籠也抬來了,連蒸三籠熱饃頃刻消去大半。招呼做飯的胖舅並不惱,隻吩咐又蒸。院裏人來人往,川流不息。娃兒們更是像過節一樣躥來躥去,捧了小木碗來,拿個饃就跑,快快。一會兒又來了,總也不斷。一村的狗都來打牙祭,伸著長長的紅舌頭,等著賞賜。我貪看稀奇,隻傻傻地站,又老礙人的事。胖舅照腦門上給了我一掌,丟個熱蒸饃在懷裏,又是一掌:“傻,拿碗去。”於是,我便歡歡地捧了饃回去……眼看一籠淨了,又一籠熱的出來,那盛饃的大笸籮總也不見滿。見胖舅忙中捂著肚子去尿,我也尿。忽兒瞅見他從紮著大腰帶的肚皮上托出一碗油來,隔牆遞過去,竟是一滴不灑!待我又端了放蒸饃的小木碗跑回去,恰碰上做孝衣的姥姥回來拿頂針兒,進屋卻從袖口裏慢慢扯出二尺白布……
“姥姥,幹嗎偷他?”
“嗯?”姥姥怔了。
“幹嗎都偷他,都偷。”
“文生,這不是偷,是拿。村裏興的,老規矩。咱莊沒丟過東西,一根線都沒丟過,多少年了。偷是賊幹的勾當,這莊沒有賊……”姥姥絮絮叨叨地說。
我不懂,又跑出來。心裏恍恍惚惚地跳著一個“拿”,實不曉得“拿”和“偷”的區別。
德運舅漠然地在房沿處蹲著,遠遠就能聞見血腥。狗在他跟前轉了又轉,隻是不敢下嘴。他臉上的血汙幹了,顯得紫黑。
兩眼腫脹得桃明,睜不開,也就那麼閉著,像是睡去了。那腫脹得隻透一線血縫的眼惘然地對著朗朗晴空,仿佛一個瞎子仰望著那無盡的天書,問那冥冥之中的主宰:女人是什麼?
初秋的陽光射在他身上,送給他木了的悵然。爛處露著一條條女人的抓痕,有昨夜也有今日……一那印在心裏的是夜裏抓下的——那是女人的“字典”,也是他一生都不曾讀懂的。他覺得屈。
人們也覺得他屈。
日西,響器嗚嗚哇哇地吹起來。一個掌大笛的外鄉鼓手光著脊梁,頭上頂著一碗清水,竭盡全力地演奏那哀的熱烈,贏了一村人圍他看。於是,德運舅像披麻戴孝的木樁一般被人搡了出來,在停棺處站下,頭被娘家女人按住,前一跪,後一跪,左一跪,右一跪;上三步,下三步,頭磕得咚咚響,分東西南北,給這睡了一夜的媳婦行了拜祖宗的“二十四叩大禮”……
村裏人說,娘家人本要德運舅一步一磕,跪著喊“娘”哭到墳裏。莊裏老輩堅持不讓,才算免了。改成了靈前“二十四叩禮”。
這也算是村裏人勝了。勝得十分悲壯。
一掛響鞭爆豆似的炸響後,死人安然入墓。沒有大鬧起來,都說這喪事辦得不賴。
埋了人回來,又是大吃,直到饃菜淨盡,人們才漸漸散去。
到了次日天明,村裏仍不見煙火。這會兒,人們終於想起德運舅一天一夜滴水未進,家裏又塌下了十年還不嚴的窟窿債,不由可憐起他來。舅們、妗們又都來安慰他,端了荷包蛋、酸湯麵葉兒來,香了一條村街。
德運舅一聲不吭,一連躺了七天七夜。第八天頭上又背著老钁下地了,默默地,像個呆子。
村歌二:
一根驢蟲八百斤,鬆開鐵索銃死人!
前溝尥倒(呀個)九十九棵樹,後溝撞翻(呀個)七十七尊神,小草棵棵裏毀了身……
隊長舅
一盞小油燈半明半暗地在房梁上晃著,熏黑了的牆上便有一團巨大的影兒在搖。十幾頭瘦牛在槽後臥了,慢慢地無休無止地倒沫。五六個舅們就在槽前的空地上蹲,你一支我一支地抽煙,辣辣的煙霧在屋裏彌漫著,很濃。這便是隊委會了。
有半個時辰了,就這麼“巴嗒、巴嗒”地抽煙,誰也不吭。隊長舅在暗處的土坯上坐,那煙火明一下的時候,才能瞅見那張黑臉子。他臉上的紋路很淺,總也油膩膩的。蹲著的時候,常讓人想起老“甕”。他生來仿佛就是蹲著過的人,無論冬夏都常披一件破襖,就勢把腿遮住,蜷得很舒服。很像“甕”,卻又不笑,老愛用嘴唇舔煙紙,舔得下嘴唇黃翻,還是舔。漫長的夜,既不吭又不散,就靠這卷煙打發了。隊裏那一日一份的報紙連同那“國內外大事”,想必是被隊幹部們這樣一條一條地卷煙“吸”去了。
那晚,我跟喂牲口的老爺睡在牲口屋的麥秸窩裏,曾揚頭看了他們幾次,很是無趣,也就不知不覺地睡去了。
尿憋醒的時候,已是下半夜了。聽見蹲在暗影裏的隊長舅說:“上頭,又布置下任務了。叫五天收完秋,工作隊要檢查哩……”
仍然是一片“巴嗒、巴嗒”的聲響……
“東崗那百十畝紅薯怕是犁不出來了。晚了,要吃‘罐飯’哩……”
吸煙聲停了,舅們一臉惶惶。那愁頃刻隨了煙霧漫開去,梁上的油燈顯得更昏更暗。
隊長舅又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來,聲音啞啞的:“上頭緊。我看,毀了算啦……”
又是半晌無語。隻聽秋蟲兒長一聲短一聲叫……好一會兒,眾人才應道:“中啊,中啊。三哥,你看著辦吧。”
“心疼呀,我也心疼。半年的口糧……可上頭催得老緊老緊……”隊長舅捂了半邊臉,像是牙疼。
烈子舅吭吭著說:“別家好、好說。雖說口糧不大夠,都還有些門、門道。就、就、就文鬥家是分、分子,成、成天哼嘰……要糧,怕、怕是……”
“文鬥這貨真熊!”隊長舅突然罵道。
“這貨成天盼著摘‘帽’,老球來彙報思想……”
“彙報個熊吔!咱村就這一家分子,上頭能給他摘‘帽’?”
“也不想想……”
天到了這般時候,會才開出了滋味。卻又聽隊長舅說:“就這吧,就這吧。”說著,站起來,從屁股後摸出一串鑰匙。聽見草動,回頭一看是我,罵聲鱉兒!一把將我拽起,問:“尿?”
“尿。”早有尿憋著,又怕天黑,不敢出去,我趕忙應了。
隊長舅拉我出了牲口屋,卻又不讓尿,四下看看,便輕手輕腳地往東走。黑咕隆咚的跟他拐了兩個彎,來到了倉屋門前。
他站住了,又貓樣地四下瞅瞅,拿鑰匙開了門上的大鎖,卻不推門,低聲對我說:“尿吧,對著門墩尿。”
憋急,我照著門墩澆了一泡!
隊長舅這才推門。好重的一扇大門,卻不見響聲出來。多年之後,我才琢磨出這泡尿的“科學”,知道那“經驗”不是一次能總結出來的……
隊長舅叫我站在門口,一個人摸黑進了屋。聽得“嘩啦、嘩啦”的聲響,一會兒工夫,他走出來了,肩上扛著一個鼓鼓的口袋。
已是三更天了,村裏靜悄悄的,像死了一般。天黑得像反扣的大鍋。在“鍋”裏走著,那腳也就一高一低,一深一淺,老覺得身後有人。回到牲口屋,當幹部的舅們已經把大鍋支上,火已燒著,紅通通地映人臉。隊長舅也不搭話,把半口袋花生倒進了大鍋……
朦朦朧朧地睡著,有熱騰騰的一堆撒進被窩,知道是煮熟的花生,就閉著眼吃。很為知道幹部們整夜開會的秘密高興。
第二天,雨淅淅瀝瀝地下著。三架套了牲口的大犁來到已割了秧的東坡紅薯地,果真把那一季的收成犁了。大塊大塊的紅薯從泥土裏翻出來又犁進泥土。牲口默默的,趕牲口的人也默默的……
隊長舅披著破襖在地頭上蹲著,像坐化了的泥胎一樣,目光直直地看那犁在泥浪裏翻。他手裏捏著的半截煙早被雨點打濕了,點煙的時候,手哆嗦了一下,有淚花含在眼裏,卻隻默默地吸。
搶收玉米的村裏人從地邊走過,也隻瞅上一眼,很冷漠地走開,不問。隻有灰蒙蒙的天在哭……
天一黑透,村裏狗便咬起來,東一陣,西一陣,伴著濕濺濺的腳步聲。舅們早早就背了抓鉤出去,連六十二歲的姥姥也拉我到東地來了。在那塊犁過的紅薯地裏,黑壓壓的一片人!大人小孩婆娘娃子齊上陣,刨的刨,摸的摸,瘋了一般。遠遠看去,黑黢黢的影兒亂晃,像是鬼過節。
半夜時分,我實在太睏了,就壯著膽一個人先回。快要走到姥姥家的時候,倏爾瞅見隊長舅在前邊弓著腰走,那肩上分明扛著一個鼓鼓的大麻袋,不時有喘聲出來。走著走著,卻見他在戴了“分子”帽子的文鬥舅門前停下,呼哧哧地放下一袋紅薯,轉眼不見了……
天又大亮的時候,隻聽文鬥舅站在門口高喉嚨大嗓地喊:
“可是壞良心哪!誰叫紅薯背到俺家來了?俺可是頭皮老薄呀!我哩娘啊,誰給我當個見證哩……”
烈子舅開門走出來:“你吆喝熊吔?!”
文鬥舅臉都白了,雙腳跺著喊:“烈子兄弟,我賭咒,我賭咒,要是我天打五雷擊!”
烈子舅揉揉眼,讓他找隊長去。他吆喝的聲音更大了,惹得村裏人都出來看。這文鬥舅四十八了,戴的自然是他死爹的“分子帽兒”,總想摘了,就怕人說他不守法。於是見人就解說,一把鼻涕一把淚。
隊長舅見了,愣了一下,隨又“甕”臉一沉,二話不說,上前一腳把他跺倒,喊一聲:“綁了!”
立時有人把他捆了起來,掛一串紅薯在脖裏,遊了一條村街。他也就規規矩矩地走了……
村歌三:
往東走腿肚朝西,吃飽飯當時不饑。
河裏水清(呀個)沒有魚,糊塗塗抹住(了個)腸眼子。
糊了一日說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