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紅螞蚱、綠螞蚱(2 / 3)

選舉

一天早上,村裏的鍾突然敲響了,急煎煎地,很悶。在村子上空淡散的炊煙似也被那震蕩的氣流驚擾,旋卷著隨那鍾聲飄向田野。

漢子們遲遲地晃出來,紛紛找地方蹲了。女人敞著奶孩子的懷,抱一個又扯一個,滾蛋子往一塊擠。臉麵上半喜半憂。日子“磨”得太慢太慢了。太陽總是緩緩地升起,而又遲遲不落,夜很長很長,叫人過得心焦。於是想盼一點什麼事體出來,且又惶惶地怕,就這麼等著。

隊長舅在碾盤上蹲著,倆眼熬得爛紅。他去公社開會去了,會很長,一連開了七天七夜。回來就敲鍾。這會兒,他正低著頭卷煙,又是不停地用那厚嘴唇舔破報紙。那嘴唇已燎得焦幹,總也舔不濕,就那麼慢慢舔。待人齊些了,他打個哈欠站起來,不緊不慢地說:

“會開了七天,熬人。我眯糊了一會兒,也記不多全。好像是這上頭叫倆人一組,選個壞分子出來,上公社去開會……嗨,上頭發話了,爺兒們看著辦吧。”

會場上靜了,人們怔怔的。漢子們點煙來吸,互相看了,那捏煙的手竟也抖抖。女人懷裏的孩子哭了。有罵聲喊出來,又四下看看,忙用奶頭塞住娃娃的嘴。一時無話。

村東有狗在路上撒尿,歪歪翹起一隻腿,斜眼看人,一時便有尿腥飄過來,臊臊……

狗娃舅站起來,像大人似地頭一梗:“老三,選上可記工分?”

話剛落音兒,眾眼一起瞪過來,瞅這好不知輕重的彈子孩子。隊長舅塌蒙著眼皮,似睡非睡,一張“甕”臉苦瓜似的木著,隨口應道:“記唄。”

一袋煙的工夫,人們似把一生來所做的“惡事”都在心裏濾了一遍,越思量越不敢看人。於是,互相看一眼,目光剛搭界,又慌慌垂下頭,再想平日所為,有幾多對不住政策,不盡人意之處……似乎越想越多,扯起笸籮亂動彈,溝溝壑壑都有錯。又趕忙暗暗壓在心底,隻怕別人瞭見。這麼想著,便有汗下來,脊梁溝兒涼涼的。

又過一袋煙的工夫,仁義些的漢子,重又把頭揚起,把煙碎了,悶聲說:

“……我去吧。”

對麵趕忙也應上一句:“欸,我去。”

“還是我去。”

“吔,我去我去。”

這謙讓就更讓人不能推辭。鐵性漢子一拍大腿:“敲了!我去。頭砍了也不過碗大一個疤!”

“兄弟,家裏……賭盡管放心了。”

“選舉”倒也和和氣氣。縱然心裏怯,麵子還是要的,人是一張臉哪!有小腸雞肚的女人,在眾人眼前,眼翻上幾翻,也不好有二話出來。漸漸,百十號人也就選出來了。

文鬥舅大概是曉得厲害的,他早早地背了鋪蓋出來,揀最爛的衣裳穿了,鞋也多備一雙,懷裏還揣了一兜子涼紅薯。因為“成分”本來就高,也就不參加選了,遠遠地坐一邊等著。賢惠女人見了,紛紛回家給上路的漢子準備。一時炊煙繚繞,一片“撲嗒、撲嗒”的風箱聲。撐門麵的漢子也覺得有再擔一缸水的必要,各自挑了水桶出來,頂天立地地走。

一頓飯工夫,舅們各自背著鋪蓋出來,分明都穿得厚了些。

女人扯著孩子送出來,有淚在臉上流,卻逗孩子笑著叫“爹”。唯有狗娃舅沒有鋪蓋,套了他癱在床上的老爹的長褂兒,大甩袖子,人前人後晃悠。竟追著隊長舅的屁股說:“不會不管飯吧?”

沒人應,各人臉上苦苦。

於是,隊長舅在前領著,拉拉溜溜一百幾十號“壞分子”相跟,默默地往村外走去。不時有人回頭,戀戀地看那站在村街裏的女人。狗歡歡地跑著,一直跟屁股攆到村西,被誰踹了一腳,才夾著尾巴跑回來。

日光斜斜地灑在黃泥巴牆上,久也不動,像釘住了似的,一隻拉“犁”的“牛牛”在黃泥巴牆上爬,仿佛有一世那麼久了,卻還在牆上貼著,總也爬不出那光的圈。它卻一刻也沒有停過,無聲無息又無休無止,叫人不忍去看那韌的堅毅。秋風從田野上掠過來,攜來了一陣陣秋涼,樹葉一片片地落了,間或有幾片隨風蕩去,終又飄落下來。於是,村舍越加顯得破舊,連瓦屋的獸頭也猙獰得很無力。村裏時時有女人的哭聲傳出來,斷斷續續,伴著一兩聲單調的驢鳴。這沉沉的、燃著淡淡秋陽的白日是何等的難熬啊!

落選的漢子背著老钁到地裏來了,總也悶悶地往西看,似乎覺得虧心,隻有下死力幹活。那揚起的老钁一下比一下狠,一下比一下重,腰殺得低低的,弓著汗涔涔的黃脊梁,贖罪似的背那紅日頭……

飯時,村裏啞了似的靜。倏爾從田野上飄來了野野的唱,十分地歡快,響亮。仿佛那心底的笑意也隨了歌聲飄來,染了一村活鮮。原是選上“壞分子”的漢子們又回來了。進村就罵:

“隊長那驢日的!上頭叫一村選一個,他驢耳朵竟聽成兩人選一個……”

於是,歡聲、笑聲,雞聲、狗聲,響成一團。一個個像是大赦歸來,各自歡歡地回家與女人溫存。

潑辣辣的妗們齊夥擁出來,在村街裏把隊長舅按住,扒了褲子,笑罵著抬起來在碾盤上打“肉夯”!

隻是不見文鬥舅回來。也沒人問。

村歌四:

河套裏有隻紅螞蚱呀,——紅螞蚱呀;哧楞楞飛上了(呀個)灰灰兔的家呀,——灰灰兔的家呀;四條腳出律律律,——出律律律;扔下了兔兒子夜夜喊(呀個)媽吔,——夜夜喊(呀個)媽吔。

……

穀場上

穀子上場了。

漢子們在場邊吸過最後一袋煙,仰臉望天兒,眼刺得芒疼。

隊長舅一聲:“起晌。”紛紛站起,各自扛了扁擔回家。瞭見帶兒一般的炊煙飄來,始覺餓了,步也就更快。連山舅赤著一張紅臉,烈子舅墨著一張黑臉,屁股親親地對著,隻是不動。隊長舅眯著眼兒,看看天兒,又瞅了兩人的恨勁,在土裏把煙擰了,說:

“後晌起垛,二十分。”

烈子舅斜一眼過來:“要垛垛圓。”

連山舅也不看臉兒,對著天說:“要垛垛方。”

“——垛圓。”

“——垛方。”

“你那圓垛算個尿!”烈子舅身子一擰,滿嘴噴沫。

“你那方垛算個尿!”連山舅扭身過來,頭頂著頭,一臉不屑。

“狗日的!反了我,老子不記分!”隊長舅火了,一聲吆喝,背手走去了。煙布袋在胯上一甩一甩。

“不記就不記吧。”連山舅嘟噥一句,依舊蹲著不動。

“尿!你那工分老子不稀罕!”烈子舅說著,刷地脫去小褂兒,露一身黑肉。兩肩弓起,腰帶又細細一勒,越顯得膀寬,兩行排骨,扇兒一般透出來,緊繃繃。就那麼甩甩地到穀堆前去了,大腳一挑,一把光溜溜的桑權順在水裏。於是兩腿八字叉開,一個大字挺出去,渾然於天地之間。肩上、肋上、胯上,漸有力顯出來了,陽光下,似有鋼藍在韌跳,細聽聽肉弦兒“蹦蹦”帶音兒。

接著便是“唰唰唰……”一陣風旋起,穀個子揚得飛花一般!一袋煙工夫,隻見那案板似的大脊梁膩膩地亮了,一“豆”一“豆”地泛出七色光彩,酷似鍛打的紅鐵。一時叫你覺得,縱然天塌地陷,這漢子也是不會倒的。

連山舅仍蹲在場邊,悠悠地吸著旱煙。那眼似睜似閉,一任日光冉冉。一直待到烈子舅那圓垛的垛根盤起,這才慢慢站起,晃著往穀堆的西頭去。走著,不經意地彎腰一捏,那桑權便粘在手上,又抓一把熟土,輕輕在把兒上一捋,澀澀。就勢下巴兒一貼,桑杈又像是粘脖子上一般。一時兩手背了,那桑杈便在脖裏轉。初時慢,緊時呼呼生風。隻見那水蛇腰軟軟,屁股擰擰,腦袋打花兒轉,身上似無一處硬,活脫脫似那扳不倒摧不折擰不斷的柳!待那屁股不擰,水蛇腰不顫,脖兒挺了,便有桑權箭一般飛出去,準準地紮在穀捆上。人近了,軟軟一挑,穀個子飛走,聲兒帶哨兒,“嗖嗖嗖……”分東西南北向,四角四方,一個方形的垛根定了,不用量,長長寬寬各有講究,是一分也不會錯的。看呆了你,便有生的滋滋味味從心底流出來,也想昂昂地活。日月盡管漫長,不也很有趣麼?

天上飄著一片白淨的雲。雲下有雀兒飛,一圈一圈地在場周圍打旋兒,近了,又遠了,扇兒一般群旋在地裏,再斜斜地飛起,饞饞,卻又不敢靠場……

烈子舅在東頭看了,也不搭話,隻重重地甩口臭唾沫,更撐死那“大”的架式,脖兒強出兩條青筋,揚起長權,手腕子極快地翻。渾身像洗過的黑緞子一般,汗水泡軟了兩隻大腳窩。那穀個子飛飛揚揚,一個壓一個,一個摞一個。隻見那圓垛一層層高,一層層高,頭朝裏,根朝外,茬口齊整整的,像泥抹子抹出來一般光滑。遠遠地看,似通天立起一根圓柱……西邊,連山舅的水蛇腰像彎弓一樣彈著。把一根軟軟的桑杈,輕輕巧巧地挑著穀個兒,一顛一倒,壘花牆一般利落。步法也是有講究的,前前後後,那腳印竟也一環環套;方垛也就層層相疊,角是角,棱是棱,四麵牆立。

日錯午了。太陽斜斜地照著,場地上晃著兩條動的影兒,一時大了,一時又小,映現著力的角逐。不時有呼哧呼哧的喘聲出來,那影兒卻還是麻花般地擰……天靜靜,地也靜靜,寂寥的曠野隻有這兩個漢子。

終於,烈子舅喘一口粗氣出來,挑上最後一個穀個子,給那圓垛蓋齊了“垛帽兒”。累乏了,卻仍然神叉著腰,揚頭要唱,卻又啞了。西頭,連山舅那方方的垛上竟也蓋起了“垛帽兒”。桑權已揚起,隻差這一彎腰一直腰……

烈子舅晃晃地站直了,兩眼暴起,張開冒煙的喉嚨潑口就罵:

“日你那方周周——!”

連山舅舉著桑權,勉強撐起水蛇腰,也罵將過來:

“日你那圓溜溜——!”

兩人先是各自站在垛上“日”,整整貼上一袋煙的工夫。待氣喘稍勻了些,恨極,又一躥一躥地“日”過來。“日”一個昏天黑地!人已累翻,氣實實難咽。又甩去桑杈,各自煞緊濕浸浸的腰帶,雙手背了,來個二牛起架,頭對頭頂起來……

一隻花狗叫著跑來,圍著兩人轉了三圈,晃晃頭,去了。

兩人杠直脖子,一來一往,一進一退,在光溜溜的場上展開了車輪戰。眼看迫近方垛的時候,連山舅死命頂回,牙咬得碎響;逼近圓垛的時候,烈子舅脖子裏青筋暴紫,命一般護著。地上踏出一片濕濕的腳印,隻聽喉嚨響……

忽然,村東村西有女人惡煞煞地喊過來:

“烈子,你死到場裏啦……”

“連山,餓你八百年不出魂叫你下輩子脫生成驢啃穀草屙驢糞,你回來不回來……”

似一聲令下,兩人這才各自退後。死翻著白眼,瞪瞪。慢慢有一口氣噎上來,手抖抖地指了,半日才有話出來:

“來年看。”

“來年看。”

一時慌慌掂起小褂兒,迎那惡煞煞的女人去了。咕嚕嚕嚕……女人罵,肚子也罵。

場上靜了,剩下一方一圓兩座穀垛,兀自立著……

村歌五:

高高地挑喲,——我哩垛吔;輕輕地摞喲,——我哩垛吔;一環扣一環喲,——我哩垛吔;環環緊相連喲,——我哩垛吔。

瞎子舅

瞎子舅回來了。

進村的時候,那根引路的竹竿兒不再點,順在胳肢窩裏夾著,像常人一樣走路,隻背上多了一架胡琴,一副“呱板”,分明有藝在身了。肩上仍舊是一掛褡褳,舊的。村裏人說,褡褳裏定然會有一盤用荷葉包的肉包子,那是給他娘捎的。雖然他娘死了。

這次回來,光景仍不見好。對襟褂子灰灰黃黃,大襠褲皺皺巴巴黑掖著,一雙旱船鞋前幫早已踏爛,汙露著洞中“日月”,叫人遙想那一根竹竿敲出來的漫漫長長路。臉上空空地靜著,似無憂也無喜。隻是麵相粗糙了,風切了紋出來,添了些許滄桑的痕印。兩眼也就慢慢眨,白白睜,一副了了然然的深邃。然而卻多了一個女人在身後。那是個外鄉女人,顯然是隨他來的,一臉生怯。路也怕是走得不近了,女人臉上汗涔涔的。那穿在身上緊緊的碎花布衫倒也幹幹淨淨,有紅在汗臉上浸浸,卻仍然定定地跟了走。

村裏人和他打招呼,癢了心地想問。

“福海,回來了?”

“喲嗨,福海,媳婦領回來了?!”

人們哄聲笑了,笑得很痛快。一個瞎子能娶上媳婦麼?一個瞎子,就像針眼裏穿駱駝一樣叫人搖頭。可又有一個女人跟著來了,總叫人疑疑惑惑地想探明白。雖然都曉得那決不會是他媳婦。

瞎子舅站下了,手在口袋裏摸著,掏出一盒紙煙來,揭了封口,揚揚地朝前伸出去:

“吸吸。二哥吸著。老三吸著。五叔……”

待那外鄉女人走近些,瞎子舅緩轉了半個身,尋聲兒對那女人說:

“這是村上二哥。”

那女人低低頭,紅潮未消,又暈暈地潤上一片:“二哥。”

“這是本院五叔。”

那女人又低低頭:“五叔。”

“這是二大爺了。”

“……二大爺。”

一聽話音兒,竟果然是自家村裏媳婦了。眾人再也不敢造次,舉著煙忙忙後退,驚呆了似的看那女人,失聲叫道:“噢,噢。上家,上家……”

聰明些的,忙又拱拱手:“福海,賀喜,賀喜了。”

村裏女人瘋了似的圍過來,雀兒一般喳喳著擁那外鄉女人去了。漢子們卻怔怔地蹲著,看看天,太陽正慢慢西墜,似不曾是夢。又十二分地不信,搖搖頭,又搖搖頭,恨恨地把煙碎去,罵一句:“日日的!”

喝湯時分,一村人都擁來看“瞎子福海家裏的”。端了飯碗的手擎擎地舉了半道村街,手腕竟也不酸。連狗也跟著喜,“汪汪”著躥屁股叫喚。生過娃兒的妗們又疑那女人腰裏緊,怕是“那個”了。

炊煙散去了,淡月遙遙升起,夜風在村街上掠過,悄然地旋去幾片黃葉。村西便有胡琴聲傳來,那是瞎子舅為村裏人“獻醜”了。

一一曲緩緩、啞啞地唱流水一般瀉來。一時月白風清,狗也不再咬,但見星兒齊齊眨眼濺破點點銀白在樹梢兒。在延向久遠曠野的灰帶子一般的土路上,仿佛有一雙沉重的腳在路上走,一踏,一踏,一踏……走碎那密織的夜。似乎連鬼火也不再猙獰,親親地操了鄉音在說:兄弟,你不歇一歇麼?已經走了那樣遠了,你還要走下去,那路是無盡的呀……

聽曲兒的妗子們在眼裏沾了淚出來,心裏歎一聲:這瞎福海真能啊!

夜更深些,打光棍的舅們終於把瞎子舅誆到牲口屋來,急煎煎地圍住他,問:

“福海哥,你是賣老鼠藥那會兒認識這女人的?”

瞎子舅默默不語,“是算卦那會兒?”

還是不語。

眾人又把湊錢打來的一斤白酒倒了滿滿一碗捧上:

“福海哥,兄弟們給你賀喜了,幹了!”

瞎子舅接過來,咕咕咚咚一氣喝幹。亮了碗底後,用袖子擦了下嘴巴,有紅在臉上慢慢透出,身子卻一晃也不晃。隻欠身拱拱手,謝過眾人。

眾人瞪大了眼,又問:“福海哥發大財了麼?”

有一個時辰了,瞎子舅眼眨眨地說:“爺兒們是想叫我算一卦麼?”

沒人算,隻歎他的好酒量。知道再也問不出什麼,又默默地往那女人身上想……

這晚,十幾條光棍漢把床上的鋪草都滾翻了,一夜都在思量瞎子舅和那女人。怎樣的一個角色,竟也能尋下媳婦?那媳婦竟還是自家走來的,不曾用繩索捆綁,說來就來了。這瞎子究竟使了什麼妙法,居然能誆得一個活生生的女人回來?

聽村裏人說,這福海舅生下來就是瞎子。那時,倒也眼睛大大,眼珠白白,並不曉得會有一世黑暗等著他。隻是烈哭。有一天,哭得急了,險些被他老爹扔去!隻他娘不忍心,才恩養下來了。長大些的時候,才知道世間竟還有光明,隻是他一人將永世不見。於是終日坐在床上,默然地打發那無盡的長夜。

天晴了又陰了,花開了又落,莊稼綠了又黃。熬得那一輪火紅的日頭遙遙升起而又緩緩墜下,月牙兒在雲中搖去一彎一彎銀船,瞎子舅臉上終於熬出了木木的靜。不知什麼時候,他走出來了。先是掂一根竹竿在手裏,後來不再掂竹竿,竟也能在村裏轉彎抹角了。突然有一日,人們見他掂了一隻瓦罐到井裏打水,直直走來,一步不差地站在井沿上,不曾試探,就鬆下那瓦罐,“咚兒”一聲,提滿滿一罐水上來,又直直地回去,叫那打水的女人咋舌!

人說,這瞎子舅命太硬,過不多久就熬死了爹,隻靠娘來養活。那日子就越發地艱難。娘背草回來的時候,常常有一串帶血音兒的咳嗽伴著,每夜都要他睡好久才能入睡。隻怕這當娘的熬不多久,也會被他熬去……

終於有一日,他突兀地摸到娘的床前跪下,久久,有兩行淚出來:

“娘,你不該生我……”

說完,摸索著走出去了。此後,那瞎眼再不曾有一滴淚流出來。

他就這樣走了。僅僅帶去了一根竹竿。聽人說,他曾在外鄉的集鎮上賣過老鼠藥。當老鼠藥也不讓賣的時候,他又到更遠的地方去跟人學算卦。一個瞎子,一字不識的瞎子,那陰陽八卦、天幹地支、二十四時,加上五百年的曆頭竟也背得滾瓜爛熟。

生辰日月掐指便一口說出很有了些名氣。後來,卦也不讓算了,他又跟人搭班兒唱曲兒,拉一手好胡琴……他在風裏坐過,在雨裏蹲過,在漫天飛雪冰凍三尺的日子裏走那漫長的路。上蒼從來不曾厚待過他,可他仍然默默地活著,每次回村,都將會有一盤荷葉包的肉包孝敬在娘的眼前。娘死了,他恭恭敬敬地放在墳上。似乎那黑暗有多頑強這生命就有多頑強,那堅忍的活叫村裏人看了發怵……

現在,他帶了活生生的女人回來了。

那女人是從不串門的。瞎子舅每日到外村去唱曲兒,天一落黑便早早地回來,那女人一準倚在門旁望他,那目光幽幽的。

進屋來即端上洗臉水,飯盛上,接過胡琴掛在牆邊,一切都在默默無言中。於是又雙雙坐下:

“你吃。”

“你吃。”

也許有一片肉在碗裏來回遞著,夾過來又夾過去,瞎子舅會“嗯?”一聲,那女人也“嗯”一聲,終究還是那女人吃了。

兩個月之後,便有響亮的哭聲從屋裏傳出來,那女人生了。

生在屋裏的草木灰上,一團粉紅的小肉兒。瞎子舅竟弄來了極珍貴的紅糖給那女人補身子。請村裏女人來收生的時候,臉上破天荒地有了笑。妗子們送雞蛋來賀喜,硬拽著抹了他一臉鍋灰。漢子們讓他打酒請客,他也就請了。隻是把孩子抱出來看的時候,都覺得不像。那孩子白白粉粉,沒有似瞎子舅的地方……又是一陣嘰嘰喳喳的疑惑,隻不肯說出來。可瞎子舅親孩子的樣兒又叫人實信不疑。在那一月裏,他臉貼住那“紅肉兒”,喊出了一百多個疼煞愛煞的人才會叫出的名堂:“狗狗子,肉肉子,寶寶子,蛋蛋子,心肝子,心尖子,剩剩子,栓栓子……”

又過了一個月,那女人抱著孩子去了。有人問了,瞎子舅說:“回娘家了。”再沒有話出來。

仍舊是遠遠地去他鄉唱曲,一把胡琴,一副“呱板”,走一條黑暗的路……

村歌六:

紅紅的日頭一大垛喲,長長的影兒一坨坨;黃土路上外鄉的客喲,一步一磕朝閻羅……

老磨

灰驢戴著“遮眼”一圈一圈地走,踢嗒、踢嗒碎著。老磨就隨了那碎聲轉,唱一支古老的歌。汪兒姥姥在麵櫃前坐了,白白幹幹皺皺的手把了細籮,“咣當、咣當”,晃一身灰白的薯粉,晃一串單調、悠長的音兒在靜了的村街裏傳。於是那間隔了很久的“得兒、得兒”趕驢聲線兒一般細出去,似要扯了那淡淡的秋日一同磨。

老槐舅爺搬隻小板凳在磨房前的朝陽處坐,半閉著眼兒聽那老磨響。一張被歲月的紋切碎了的臉,漫散了沉沉的暮,將一星兒一滴的活氣網死,那團破破爛爛的棉絮,也就死了的靜。倏爾一聲幹啞的咳傳出,很驟。似喝住了灰驢那無休止的轉於極靜的一霎,一切重又複歸。仿佛不曾有過什麼,那“咣當、咣當”就一直響下去。

一時,橐橐橐橐光屁股娃兒跑來喊奶奶。那灰驢走,籮兒卻停了。柔柔長長地一應,粉紅的小肉兒閃進磨房去了。

咯咯咯咯,一串童音兒雀兒散出去,擊亂了那淡淡秋日淡淡雲。便有破棉絮探出一雙老眼,追了那粉紅遠去,又慢慢短回來,熄了一線亮光。嘴巴磨磨地動了,仿佛自言自語:

“那年槐花開得真好……”

灰驢一圈一圈走,老磨吱吱呀呀轉,不見籮響。

“一嘟嚕一嘟嚕……”

灰驢的“遮眼”斜了,透過朦朦朧朧一線白,極細微的一線。

於是又走下去,一條長長的夜路。

“大月明地兒裏白粉粉一片……”

籮兒“咣當咣、咣當咣”,失了那平緩的節律。一時急急快快,亂鍾一般;一時又緩細如滴,半日一“當”,半日一“咣”,似斷如續。

灰驢仍舊一圈圈走著。隻那一線慢慢晃大,慢慢晃大,終於有一隻大大的眼獨出來,一環環白著,凸那黑黃的仁。便停了四下看,仿佛知了終日在磨道裏走得無味,立時躥將起來,強著長長的驢脖掙那套繩,險些把磨掀翻!汪兒姥姥怔怔地抬起頭來,忙又慌慌地去抓那斷了的套,被灰驢拽倒在地上,拖著跑了出來。在暗中待久了的驢眼被芒芒的秋陽刺了,“噅噅”地昂天長叫。

老槐舅爺動了一下,那曲成一團的破爛棉絮陡然長出七尺身量,隻是極快地一躍,抓起牆邊的紮鞭甩了過去,炸雷般脆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