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驢站了,抖著一身灰毛。於是又拉回磨道,戴正了“遮眼”,一圈一圈走,重碎那踢嗒、踢嗒……
麵籮重又響起來,“咣當、咣當”,和著天際那悠悠淡淡的白雲化入無盡的久長……
磨房裏傳出了細微的一歎:
“孩子大了……”
那長了的老腰重又彎回破棉絮裏去了,隨著便熄了一線亮光,沉沉如死灰。老槐舅爺閉著眼,身子悠悠地晃……
隊長舅一甩一甩地走來了,拍拍老槐舅爺,大聲說:
“二叔,戳。”
那合攏的眼縫似移開一線,又閉了。
隊長舅兩手捧了嘴巴貼近老槐舅爺的耳朵炸聲喊:
“二叔,給你說媳婦哩!”
“鱉兒!”老槐舅爺一聲罵出來,眼隨著睜了。
隊長舅那張從來不笑的甕臉竟也樂嗬嗬:
“二叔,拿戳。民政局的款來了。”
老槐舅爺在腰上抓了一把,遞過那黑汙汙的煙布袋,布袋上拴著一顆老玉石小戳。隊長舅接過來在嘴上哈一層霧氣,就勢在小本本上蓋了。遞過五元錢,又說:
“二叔,那會兒你要是不回來,怕也坐上屁股冒煙兒的車兒了!”
忽然磨房裏傳出汪兒姥姥的罵聲:
“滾!”
於是,隊長舅不敢再兒戲,灰溜溜地去了。——那是他的娘。
踢嗒,踢嗒,踢嗒……
咣當,咣當,咣當……
灰驢,老磨,秋陽……
村歌七:
高高坡上一棵槐喲,哥把妹的門拍拍。
有心隔窗應一聲喲,又怕黃狗咬出來。
一去十八載……
村孩兒
隊長舅竟也怕一個人。
那是個孩子,眼角裏總粘著兩蛋蛋兒眼屎的孩子。穿破襖露肚皮,路當間站了,鼻子“哧溜、哧溜”響著,拿一小節紮鞭梢兒,氣勢勢地一指:
“老三,過來。”
“喊叔。”
“老三,你過來不過來?”
“鱉兒——喊叔!”
“老三,我日——”這孩子撅起肚兒,兩手神氣地一夾,做出仰天長罵的樣子。
不料,隊長舅也就乖乖地走過去蹲下了。
那孩子兩腿一跨騎在脖裏,叫一聲:“逮馬!”隊長舅立時馱·了他起來,早有小紮鞭在屁股上抽,昂昂地在村裏騎過。有時還得在村裏轉上三圈,才擰了耳朵放他走。碰上哪家女人,隊長舅喊一聲:“鱉兒的褲子爛了,給他縫縫。”說了,一準兒有女人拐家拿了針線出來,好言哄他咬一根黍稈兒在嘴裏(這樣不生災),就勢蹲下給他縫。縫好,在褲襠處把線頭咬斷,替他拍拍身上的土,又任他撒歡去了。
久了,才曉得這娃兒叫國。能和我這客居姥姥家的城裏人享有同等待遇的,在村裏怕隻有國一人了。他更是走哪兒吃哪兒,走哪兒住哪兒。在廣袤的鄉野,捧了小木碗出去,足可以吃遍天下。外村人問了,他自然氣勢勢:
“爹死了!娘嫁了!”
於是有人慢慢細細打量國,在心裏罵那不知為什麼要走而終於走了的國的娘,心陡然地為那“爹死了!娘嫁了!”的響亮亮所動……
在村裏,隻有五姨的話國才肯聽。五姨出門便亮了一道村街。不曾見她怎樣打扮,但見那油亮亮的長辮兒,紅紅潤潤的臉,黑葡萄般的眼仁,總扯了年輕漢子的眼珠滴滴溜溜跟了轉。
拖著鼻涕的國又常常像尾巴一樣跟著,還要五姨扯了走。就有更多的人湊來跟國搭話,爭著馱他。國也就更神氣,一節小紮鞭在年輕漢子的脊背上抽飛。漢子喜喜地瞅了五姨,心裏也就癢癢地樂。夜裏,常聽五姨在喊國跟她去睡。國一蹦一蹦地躥進五姨家,跟五姨睡在西廂房裏。聽見半夜有人拍門,五姨在國的腿上擰了,他便跳起來朗聲罵:“我日你娘!”於是,便不再有人敢來。國像躺娘懷裏一般死睡到天明,也六歲了,還常拱那奶,子……
二日,有人問:“國,跟老五睡了?”
“睡了。”
“老五的奶子白麼?”
“白。”
“軟麼?”
“軟。”
“你摸了?”
“摸……摸你娘!”一頭撞將過來。
恨這娃兒跟村裏最美最秀最辣的姑娘睡,恨得牙癢,卻有“爹死了娘嫁了”架著,不敢造次,隻好任他撞了。
有一天,村裏人在空了的大廟裏揀煙。五姨無意中在泥胎後頭的空洞裏掏了一把。不一會兒,便肚子打陣兒疼,疼得她滿地滾。慌得妗子們趕忙燒紙磕頭,給五姨願籲。國卻一花眼兒爬上那泥胎,拿一節小棍,“叭、叭、叭”敲斷了泥胎的三個指頭!
一屋人臉都白了,他仍叉腰在泥胎的肚子上站著,大聲喊:
“姑,還疼不?”
妗子們戰戰兢兢地問他:“手指頭麻不?”
“不麻。”
“疼不?”
“不疼。”
於是,人們齊聲說:“這孩子是貴人。”
他便嘻嘻笑。搡搡腰,鼻涕流到了嘴邊,忙又吸溜回去。
沒人的時候,有大人拉了孩子在他褲檔裏鑽,一連鑽三次,想必要借一借“貴人”的福氣,隻是不說。此後,每每有比他小的孩子在街上走,國便腰一夾,叉開兩腿,高叫:“鑽過去!”
忽一日有人捎信兒來,說國在王集偷了飯館裏的錢,被人抓住了。一時慌了全村,焦焦地立逼隊長舅去王集領人。隊長舅破例買了盒錫包煙揣上,飯也沒顧上吃,掂了一兜窩窩便去了。
黃昏時分,國被領回來了。一村入圍著看,可憐那小胳膊活活捆出了兩道繩箍!疼得一千人掉下淚來。隊長舅黑著臉把國領進倉屋,從捎窩頭的破兜裏掏出一個荷葉包來,裏邊是一盤肉包,衝他一瞪眼:“吃吧,匪才!”
國看看他,上前兩手抓了四個,饞饞地吃起來。隊長舅吩咐人叫來了長輩分的老者。五姨也來了,貼著門框看他吃。待他吃光,又慢慢舔淨了手上的油,隊長舅一聲斷喝:
“跪下!”
國揚起臉,想笑。卻見一屋黑氣,早軟了膝蓋怯怯跪下了。
便有皮繩從身後拿出來,上去扒了褲子,露那紅紅的肉兒。隻見一皮繩劈下去,屁股上兩道紅印暴起!先有罵聲出來,繼而是彈腿哭。接下,一繩快似一繩,一印疊上一印,便殺喊“五姑”求饒了……
五姨不忍看,轉過臉去,卻又助威般地喊:“打呀,老三,給我往死裏打!”
腿不再彈了,隻喊爹喊娘喊祖宗地哭……
“還敢不敢了?”
“不敢了。”
隊長舅扔了皮繩,在一旁蹲了,擰煙來吸。長輩和五姨一同上來點化他,說了這般那般的好好惡惡,國卻隻是哭。
隊長舅吸上一袋煙,又問:
“國,你長這麼大,見誰家丟過一根針?”
“沒,沒有。”
“誰家丟過一根線?”
“沒有……”
“鱉兒,丟人丟到王集去了?!是短你吃了還是短你喝了?這村裏多少輩也沒出過賊,你他媽做賊!”
“三叔,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你好好聽著,再見一回,打折你鱉兒哩腿……”
國抽抽咽咽地哭起來,整整哭了一夜。村裏妗們川流不息地來看他,還特意做了好吃的端來。五姨陪了他整整一晚上,燒熱水用毛巾給他焐屁股……三天腫才消下來。
經了這一頓惡打,國老實多了。村裏孩子見了,也不再怕他。
待我離開村子的時候,國也到王集上學去了。那天,全村人都出來送他。國穿著隊裏給他出錢做的一身新褂兒,腳蹬五姨給他納的一雙硬幫厚底的新布鞋,陡添了不少文氣;隊長舅用架子車拉了那三表新的鋪蓋(隊裏出棉花出布料,妗們搭夜套的)在村口等。眾人又好一陣誇他。一百多戶人家,不知誰先起的頭,一家拿出一毛錢來湊齊送他。有實在拿不出的,送兩個煮熟的熱雞蛋,麵子上又覺得對不起人。這一刻,洗淨了臉的國仿佛真長大了,戀戀地叫姑、叫嬸、叫大娘、叫大爺、叫叔……叫得人心裏酸酸。
後來,聽說國果然上了大學,幹大事去了。隻是再沒有回村來,也沒有一字給村裏人寫。村裏人每每提起他,卻總濺著唾沫星子說:“咱國在外頭幹事咋咋……”平添了許多榮耀。
多年之後,有幸在省城碰上了國,已無了一絲鄉音在口裏。
問他想不想回去看看,他說:“家裏沒人了。”
淡淡。
村歌八:
勺子磕住門頭叫,遠哩近哩都來到。
孩兒,回來吧!
——回來了。
勺子磕住床幫叫,遠哩近哩都來到。
孩兒,回來吧!
——回來了。
……
綠嘴兒牡丹
世上的女人,給我印象最深的怕也就是五姨了。
冬日很短,夜又像化了似的長。那天總也陰晦著,久久磨不出笑臉,村街就越發地單調沉悶。日子呢,像過了一世那麼久,而又慢慢地重複,寡味得叫人愁。於是,五姨挑了水桶出來;村街裏陡然便有了活氣:天仿佛不再壓頭地悶。似有雲動,恍恍地有光透出來;地呢,那看膩了的黃土路也就多了些貼人的溫熱。
有深深淺淺的轍印顯出來了,凍硬了的牛蹄印又似凹凸的硯台一般有趣;灰了的泥巴牆上有公雞在悠悠散步,老牛“哞哞”地拖出一長串村家的盎然;禿了的樹枝也似在慢慢伸展,有活力從老根處漫出來,漸漸有一點點綠透在枯了的樹皮上。伴著那腳步聲,仿佛有跳跳的音兒響出來,耳畔也似真有了鈴兒叮當碎彈那沉沉的秋日;不曾有風,也不曾扭動,就見那扁擔顫悠悠,桶兒晃悠悠,細腰兒軟軟地風柳去……頓時叫人覺得生活也還有趣。
日子漫長,終也會一日日過去的。臉上就鬆快些。
那手更是一支歡快悅耳的歌。抓了什麼,便有活活的動在上邊,跳著細巧和靈捷。織布的時候,紮花的時候,納鞋的時候,仿佛有絲弦在那手上奏著,扯那明快的跳躍。當那細小花針在繃了的白布了“咬”,一時便有鳥兒、魚兒、蝦兒跳出來,鮮了人的眼……
那時也就十七八歲。惹了多少鄉下漢子做她的夢。卻又不敢近前。那性兒說烈也烈說柔也柔,那心說軟也軟說硬也硬,就雲兒一般在天上飄著,不是那命運的繩兒在黃土地裏係,怎能白白地被村裏漢子霸看了那多年?誰都覺得她終有一日要飛去,隻盼時日能拖得長一些,再長一些……這是個能給男人百般溫柔,又能貼上命為男人打天下的女人哪!
然而,她走得竟是那樣地突然,那樣地……
記得是縣劇團到村裏來了,要連演三天,免費給鄉下人看。
於是,一村人熱鬧得像過節。
日頭高高的時候,女人們便早早地放工回去做飯,在搭了戲台的空場上,早有家人擺好了凳子。天一擦黑,四鄉的人都湧來了,遠遠的十幾裏地都是人聲。好像早年有個叫“小五子”的唱得好,人們便嘴上老掛著“小五子”,像是自家人一樣。然而卻又不是“小五子”,隻一千人在台上蹦著唱,穿一身綠軍裝,臉上紅紅白白,十分英武。特別是有一個濃眉大眼的白臉子,很招女人的眼。於是人們又記住他叫“少劍波”。
半夜時分,到戲台後邊的空地上去尿。轉過身來韻時候,忽然看見五姨在戲台下邊貓著,不知在幹什麼。也就跑去了。隻見五姨歪頭從戲台的板下往上瞅,兩眼燒燒地亮著,暗中已覺紅騰騰。透過板縫的亮光,她的手在板上乍著,仿佛在量什麼……
第二天,又見五姨到代銷點扯了黑布回來,掩了門一個人在屋裏躲著,一天都沒吃飯。叫了,說是頭疼。
晚上又是演戲。一村人都早早占位兒去了,獨獨五姨沒有出門。待到戲散時,五姨才悄悄地來了。她圍著戲台轉了兩圈,一直等到看熱鬧的小孩也走盡了,卻又叫我回來,眼兒怔怔地望著我,嘴上咬出一圈印痕之後,才從背後拿出一雙鞋,讓我去戲台上給那白臉子……
此後,兩人不知怎麼到小樹林裏去了。那晚,大月明地兒裏,我頭一次見五姨穿得那麼鮮亮!
三天後,縣劇團走了。村子裏曾熱熱鬧鬧地說那“少劍波”,過了些日子,也就淡下來,依舊慢慢地熬那老日頭。隻五姨臉上悵悵,像有了病似的,也從不跟人談論“少劍波”。很想跟人說一說五姨做了鞋送人,偏五姨又吩咐不讓說,也就忍著。
常常見有人提了禮物到五姨家。三姥姥又滿村喊著找五姨,五姨隻是躲著不見。終於有一日,一家人都上去打五姨,五姨卻緊閉嘴巴,一聲不吭。打急了,她瘋了似的跑到井上,在井沿邊邊兒站了,一隻腳高高抬起,對追來的家人說:“再攆一步,我就跳井!”
於是,一村人都來求她別跳,家裏也就隻好作罷。
沒人的時候,五姨問我:“文生,你回城去麼?”
我搖搖頭。
“你不想你媽?”
我怔怔。
“你媽想你了,你也不回麼?”
“媽媽……總把我鎖屋裏。”於是,我吞吞吐吐。
又是久久地悵然。五姨那好看的臉子瘦了,眼上黑了一圈……
“你回去的時候言一聲,啊?別忘了,悄悄告訴我……”
我點點頭。
又過了些日子,村東的啞巴坑幹了。那是個死坑,夏天裏水滿滿的,一到冬天就幹。狗娃舅跳下去挖坑泥,競挖出一雙鞋來!洗淨了,卻是新的。連那鞋裏墊的襪底也是新的,還經經意意地繡了一對綠嘴兒牡丹!
狗娃舅喜得哇哇叫:“誰把一雙新嶄嶄的鞋扔坑裏?真他娘的傻!”
晾幹後,狗娃舅每日裏踏拉踏拉穿著在村裏走,見人就張揚:“老三,我撈了雙鞋!”
便有一圈人圍上來看。他就脫下來拿在手裏,指著讓人看那一對綠嘴兒牡丹,活鮮鮮的。
碰見五姨,狗娃舅踏拉踏拉地走近去:“姐,我撿了雙鞋,新哩。”
五姨嘴唇都白了,卻說:“……怪新。”
“就是大了。”
“……大了。”
“還繡了牡丹呢!綠嘴兒牡丹,挺鮮……”
“……嗯。”
狗娃舅又想脫下來讓她看,見她不再問,十分掃興,又踏拉踏拉走去跟別人說。
五姨硬硬地走回去了……
不久,五姨突然嫁人了。走時沒有哭,謝過眾位鄉鄰挺挺地到另一個村莊去。和別的鄉下女人一樣下地,一樣生娃,一樣牽了驢去磨麵,聽那磨響……
後來,聽五姨的女婿說,五姨哪點都好,就是打從過門兒沒笑過。好在莊稼人不靠笑過日子,這姨夫也就認了。
隻可惜了那雙鞋,被狗娃舅踩得不像樣子。
村歌九:
大月明地兒裏並肩肩坐,妹子叫聲郎哥哥:
一顆心兒給了個人,十匹騾子拉不脫,不信你摸摸……
老墳地幾株老柏寒寒地立著,枝頭上散著烏禿禿的翅兒動,“撲撲”地扇著膀子黑去了,送一聲悶長喑啞的“呱——”便有一坨一坨的“土饅頭”漫向久遠,把千百年的死靜扯到眼前來,肅然地凸向天際,讓活著的人敬……遠遠,一座巨大的“土丘”突兀地立在最後,丘前劍一般豎著一通石碑,丘上默然地叢一束旺綠……看了,膝蓋軟軟地想跪,終於記了那是“子孫蔥”。忽兒有風旋起,冥冥之中似有蒼老的魂靈在說話:
“那是老祖墳。老祖爺是從洪洞縣大槐樹那邊過來的。聽說是背著一張木犁,走了七天七夜才走到這裏來,他走不動了,也就不走了,就用那木犁開地,一溝一溝犁出了一個莊……”
一時,眼前恍恍的,似有一張巨大的木犁犁過來,犁杖上黑烏烏地亮,帶著飽喂血汗後的腥氣……
忽有一線柔柔羞羞的“嗯”聲在耳際飄,係了那嚇傻了的魂兒,才想起五姥姥帶著才過門的新媳婦來認墳,我也跟到老墳裏來了。
定睛看了,一抹粉紅跟那蒼老的嗓音在死死靜靜的墳地裏閃,也就趕忙躥將過去。
“這是恁老老老爺的墳。聽說那會兒是大戶,後來不知怎麼就敗了……”
五姥姥顫顫地跪下,恭恭敬敬地在墳前磕了一個頭。
新媳婦扭扭地站著,手掩著嘴兒,吃吃笑。
“這是恁老祖奶奶的墳。聽說是為把你祖爺養大,守了十五年寡……”
又是顫顫跪下,恭恭敬敬磕一個頭。
新媳婦仍舊站著,一團紅紅的手巾在手上絞。
“這是恁祖爺的墳。聽說年輕時候中過秀才,後來進京趕考死在路上了……”
於是跪下,磕了兩個頭。
新媳婦眼斜斜地看那墳丘上的裂縫,臉上忽有飛紅浸浸。
“這是恁祖奶奶的墳。聽說本事老大,在場裏扛糧食賽過男人,八十歲還能咬核桃……”
“撲哧”一聲笑出來,新媳婦掩著嘴兒問:“娘吔,你聽誰說哩?”
“聽上輩人說哩。我來的時候,恁奶奶也領我來認墳。環兒,你得記住墓頭哩。男人家心粗,時候長就認不準了。”五姥姥怔怔地望了新媳婦一眼,軟聲軟氣地說。
一隻老鴉在天上旋了一圈,又“呱——呱——”悶叫。五姥姥仰臉朝天上吐口唾沫:“呸,呸。”又姍姍地朝前走。
“這是恁爺、奶奶的墳。恁祖奶奶本事大,到恁爺這一輩就不中了,老受人家欺負。地都叫人家霸過去了。還算不賴,咱家沒占上‘成分’……”
說完,跪下磕了三個響頭!直起身來,一臉老皺網出虔誠的寧靜:“爹、娘,恁孫媳婦來看恁來了。咱這一門的香火斷不了啦,恁老放心吧。節哩年哩,沒錢花了,恁孫子媳婦會來給恁燒……”
新媳婦似也被這肅穆的死靜罩了,一時臉也沉下來,默默立著。
“環兒,給恁爺、奶奶磕個頭吧?”
“娘……”
“環,磕個頭吧,這是規矩。”
新媳婦看了自己的新衣裳,腰扭扭著,似聽見了冥冥之中的魂靈的呼喚,怯怯地跪了……
在墳地裏待久了,心裏怯怯地怕著什麼。便往紅燒的遠處看。又見墳地邊的一個墳頭上消消停停地坐著“傻八兒”。這“傻八兒”終天笑著,這會兒正一聲聲地長喊:“娘……娘……娘……”單調悠長的“娘”把墳地喊得陰森森的,隻覺得頭皮發緊,立時想尿。仿佛那小山一般的老祖墳也覺了當祖宗的恥辱,被那灰蒙蒙的陰風罩了……
轉臉往東,立時見村頭八鬥舅家在紮根腳蓋房。咚咚的夯聲響著。幾十條漢子亮著光光的汗脊梁,陽壯壯地喊:
“石滾圓周周喲,——嗨喲!
抬高猛一丟喲,——嗨喲!
抬高再抬高喲,——嗨喲!
抬高不彎腰喲,——嗨喲!
咱們那(呀個)往前走喲,——嗨喲!
咱們那(呀個)往前挪喲,——嗨喲!”
一時天光亮了些,一顆心穩穩地落在肚裏,吐一口氣出來,仰望那力的野和響亮。又壯膽回頭一瞥,似覺老祖宗那通石碑直豎豎的,透出不枉扛了木犁犁出一個莊來的驕傲!一片一片的墳頭從那石碑下漫過來,仿佛那死人的隊伍也陽壯壯地一代一代排開,頂那日月的艱難……
五姥姥領著新媳婦從老墳地深處走來了。隻聽新媳婦問:
“娘,那邊一片墳是誰家的?”
“那都是些不守規矩的,死了也不能入老墳。”
“誰訂了規矩?”
“許是老祖宗吧。老祖宗用木犁犁出這麼一大莊人家,還能不立個規矩?沒有規矩不成方圓……”
新媳婦不吭了,隻望那孤零零的一小片墳,望那些死了還不能入老墳的人……
快要走出墳地時,五姥姥聲音低下來:
“環,環……夜、夜黑間,小雀兒臥窩了沒……?”
新媳婦臉騰地紅了,燒燒地紅到白白的脖頸處,四下慌慌看了,嬌嗔地跺腳埋怨:“娘吔,娘吔,看你都說些個啥吔……”
五姥姥臉上的皺花兒開了:“環,不羞哩,不羞。自家娘們,怕啥哩?男人野性,不知疼人哩。我是怕……”
“娘,娘吔……”
“好,好。我不問……環,要是……縫個墊腰的棉花枕……”
騰騰騰,新媳婦紅著臉已出老墳地了。
五姥姥自言自語地說:“哎,老沒成色。急抱孫子呀……”
風起了,萋萋荒草簌簌地唱著死亡的歌。我不敢扭頭再看:
一蹦子跑出老墳地。
遠遠的西天,正燃著一團火紅的球。紅紅的霞輝裏,狗娃舅和一群割草孩子回來了。一個個泥丸兒似的動著,亮著金紅的肉兒……
我站住了,怔怔地望了老墳地,又望了西天紅火裏的小泥丸,突然也想野唱……
村歌十:
老日頭喲,——犁喲!
荒草灘喲,——犁喲!
胖嘟嘟的奶子——犁喲!
小紅肉肉兒,——犁喲!
五穀豐登,——犁喲!
百畜興旺,——犁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