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豌豆偷樹(3 / 3)

等我趕到時,王小丟已拿著錢走了。他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把錢拿走的。我去時,樹下還黑壓壓地站著一片人,人們愣愣地望著那棵老槐樹。樹上的樹葉已經掉光了,樹枝權權椏椏地黑枯著,上邊吊著一根繩子。繩子在寒風中晃悠著,一蕩一蕩地動,人們就盯著那繩子看,一個個傻了似的。

我揉了揉眼。我看見樹上長著一雙眼睛,很硬、很韌、很毒的一雙眼睛……

我趕到王小丟家,見小丟爹臉黃黃的,正咋咋唬唬地罵他呢。小丟爹跺著腳說:“誰叫你去要了?祖爺,誰叫你去要了?!”

王小丟不吭,就坐著,臉上瀉著一團木然的靜,靜裏蘊涵著一層黑氣,疹人的黑氣。那黑氣叫人害怕,叫人不敢往下想。他怎麼做得出來呢,一個十四歲的孩子?!

小丟爹掄起牛鞭要打,我攔住了。小丟爹看我一眼,嘴裏嘟噥說:“沒叫他去,沒叫他去呀!”說著,抱頭蹲在地上,竟嗚嗚地哭起來了。

下午,村裏像炸了似的,家家戶戶都在議論這孩子。有的說,村裏蓋房戶很多,誰也沒把錢要回來,這孩子竟有法叫村長把錢吐出來,在村裏是頭一份,真絕!有的說,這孩子有種,長著天膽哪,敢去踢村長的“臉麵”……有的說,這孩子小小年紀,就趁人家辦喜事的時候去勒索人家,太惡毒!還有的說,這孩子不是人,是精氣……

傍晚,又聽說小丟爹偷偷去給村長家送錢,村長不要,被推出來了。

夜裏我無法入睡。背著一根繩子的王小丟總在我眼前晃。

我看見這孩子貓一樣走著,貓一樣“哧溜、哧溜”爬上了那棵老槐樹。在婚禮的鞭炮聲中,在喜慶的樂曲裏,在司儀高喊“一拜天地、二拜高堂”的時候,他綰好了一個繩套,他把繩套套在脖子上……

這是個極其優秀的學生,他的優秀使我激動。可他眼裏卻蘊涵著一層黑氣,那黑氣會毀了這孩子……

怎麼辦呢?

元月1日

今日照常上課。

說是上課,其實是打掃衛生。五百人的婚宴擺在學校,教室內外一片狼藉,到處都是人吃剩下的殘羹,村裏的狗都跑到學校來了……

校長沒有來。校長在村長家的婚宴上喝醉了,醉成了一攤泥。

課餘,我把王小丟留了下來。

我說:“小丟,你把錢要回來了。要錢是對的。但我要告訴你,我不喜歡這樣的行為。”

王小丟低著頭,一聲不吭。

我說:“小丟,你人聰明,學業很好,是班裏最有出息的學生。也許你將來會做大事情,成為國家的棟梁之材。但我要告訴你,一個人的品行非常重要,品行是立身之本,品行壞了,一個人就完了。窮是沒有什麼錯的,老師也很窮。窮要窮得有骨氣,窮得正道。在人家結婚的時候背一根繩子去鬧,這不好,很不好。孩子,你知道不知道,這是耍無賴,是勒索呀!你很聰明,但聰明得過頭了,這不是一個品行好的孩子要幹的事情。這樣下去,有一天你會走上邪路的。你是我最喜歡的學生,我不希望你走上邪路……”

王小丟一直不說話。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來,望著我:“老師,我咋把錢要回來呢?”

我語塞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說。老天,我怎麼給孩子說呢?!

元月3日

上午,正上課的時候,聽見村裏“咕咚”一聲巨響!震得教室落土。

後來,我才知道,是村長家鋸樹呢。村長讓人們把門前那棵老槐樹鋸倒了。那是一棵年數很久的古槐,根紮得很深。村長原打算連根挖了,可根太粗了,挖不動。於是村長就讓人把樹鋸了。

村長說,他看見那樹眼黑。

元月5日

下雪了。小雪,鹽粒兒樣,紛紛揚揚。雪下了一夜,地上像抹了一層白粉,很滑。樹上結溜冰了,樹的陰麵結著一層薄薄的溜冰。那溜冰是風吹出來的。風把寒冷的濕氣吹到樹上,一直不停地吹,樹就結溜冰了。

這幾日神思恍惚,常能看到“眼睛”。風裏有眼,雪裏有眼,地上、樹上、房上到處是眼……

踏雪來到學校,聽人說校長找我呢。就去見校長。

推開門,見校長在爐火前蜷著。學校窮,教室裏生不起爐子,就校長屋裏有一個爐子,間或能燒壺開水。這會兒爐子上放著幾塊紅薯,校長正“吧唧、吧唧”吃烤紅薯呢。聽說校長跟女人吵了一架,許是沒吃飯吧?

看著校長啃紅薯的樣子,不由讓人想笑。記得郭海峰老師剛有孩子時,女人去灶屋做飯了,把孩子交給他。他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拿著紅薯吃。正吃著,孩子拉屎了。他一下子就慌了,不知該怎麼辦。就舉著紅薯喊:“哎,咋辦呢?咋辦呢?”女人沒有出來,女人問:“屙了?”他說:“快點來!快來吧。”女人還是沒有出來,女人“噢噢”叫了兩聲,一隻狗跑來了。狗“哧溜”一下鑽到了郭老師腿下,郭老師嚇壞了,舉著紅薯高喊:“不好了不好了不好了……”女人沾著兩手麵,慌忙從灶屋裏跑出來,一看,“吞兒”笑了。女人說:“你真是個呆子,連狗吃屎都怕!”校長仍舉著紅薯,慢慢轉過臉來,一看,地上果然沒屎了。後來女人一遍又一遍地給村人們學說郭老師舉著紅薯的呆樣,說他連狗吃屎都怕……再後,郭老師慢慢習慣了,不再怕了。孩子拉屎的時候,也“噢噢”喚兩聲,狗就跑來了,他背過臉不看……

我問:“校長,有事嗎?”

校長抹了一下嘴說:“王缺火那孩子你得好好整治整治他,太壞,太不像話!趁人家辦喜事去訛詐人家,差點出大事。不行就開除他!”

我說:“王小丟這孩子平時還是不錯的。要錢是對的,但做法不對,我已經批評他了。再說,村長也有錯處。別開除,還是教育教育吧。”

校長望著我,久久不說一句話。校長眼裏還有紅絲,校長的酒勁還沒下呢。校長又拿起一塊紅薯,捏了捏,咬了兩口,說:

“我的話也不聽了,你看著辦吧。”

我看著校長,校長的心變硬了。校長蜷在爐火旁,脖兒縮著,眼光很混濁。他冷冷地說:“文英,你看著辦吧。”

窗外,雪仍下著,冷風嗚嗚刮著,我問自己,我的老師呢,我的老師哪裏去了……

元月11日

今天,鄉派出所來人說,水旺被抓了,關在縣城東關的拘留所裏,讓家裏人去送被褥。

他爹聽說兒子因為偷人家被抓,一下子氣暈過去了。他娘讓電工春旺去給他兄弟送被褥,春旺嫌丟人,不去。春旺媳婦也攛掇著不讓去。待他爹緩過氣來,老人躺在床上流著淚說:“不管他,叫他死吧!誰叫他偷人家呢?!”

在鄉村裏,做賊是很丟臉的事,一家人都臉上無光。

水旺曾是我的學生,我心裏也很不是滋味。那次回來,他沒對家裏人說實話。他對家人說他在外做生意呢,對我卻透了實底兒。他沒瞞我,他說他是“鉗工”。那時候我就知道他是“鉗工”。可我,做老師的,卻沒有回天之力,沒能勸住他……

天一日日冷了,水旺蹲在牢裏,期望著有人去給他送被褥。

可是,他家裏卻沒人去,因為他是一個賊。

唉,他畢竟是我的學生啊,我的學生……做了賊也是我的學生。

中午,我猶豫再三,還是給娘說了。我說:“娘,水旺偷人家被抓住了,關在縣拘留所。他家裏人不管他,說來還是我的學生呢,天冷了……”

娘說:“多好的娃呀,咋去偷人家哪?作孽呀!去吧,去看看他,權當積德呢。”

下午是自習課,我抽空借了輛車子,給水旺準備了些被褥,就騎車到縣城去了。

縣城很遠,騎到已是快下班的時候了。看見拘留所的大門,我的臉像被扇了似的!做老師的,丟人也隻有丟到這份兒上了。

我咬咬牙走上去,一位民警同誌說:“幹什麼?今兒不是探視日,回去吧。”我說:“同誌,我是給王水旺送被褥的,是鄉派出所通知讓來的。”那位民警同誌看看我,黑著臉說:“不是早就通知了嗎?為啥到現在才來,嗯?!人凍死了誰負責?這樣的家庭……”說著,他不耐煩地看看我,“東西拿來了?”我說:“拿來了。”他“嗯”了一聲,忽然很警惕地問:“你是他什麼人哪?”我臉紅了,我說:“我是他老師。”民警同誌上下打量我一番,又像審賊似的看了很久,嘴裏念叨說,“噢,老師?噢,老師……”那意思很清楚,老師就教出這樣的學生?還有臉來……既來了,就不要臉了。我說:

“同誌,俺離這兒遠,來一趟不容易,能不能讓我見見他?”民警說:“按規定是不能見犯人的。既是老師,可以教育教育他。好吧,你等著。”

過了一會兒,民警把水旺帶來了。我簡直不相信那就是水旺,他臉色蒼白,剃著光光的葫蘆頭,身子抖抖索索的,還帶著傷。水旺看見我,撲通一聲就跪下了。他跪下來抱著我的雙腿哭著說:“老師,我想不到你還會來看我,我想不到還有人來看我……”

我拉住他說:“水旺,你起來……”

水旺不起來,水旺泣不成聲。他說:“老師,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呀……”

水旺哭得我心裏也酸酸的。我說:“水旺,我把被褥給你送來了。你爹病了,你娘走不動……”往下,我也說不下去了,我眼裏也有了淚,“改吧,水旺,你改了吧。”

水旺哭著說:“老師,你別說了。我等了一個星期了,我知道家裏不會有人來……老師,我真想不到你會來!你放心吧,我改,我一定改。”

我說:“水旺,你要改了,還是我的學生,你要不改……”

水旺說:“老師,我沒想在縣城偷人家。元旦哩,我想回家看看。下了車,看見人家的包鼓囊囊的,這手就不是我的了……老師,你放心,我要是改不了,我永生永世都不再見你了,我沒臉再見你了!”

我從兜裏掏出五塊錢,遞給水旺。我說:“水旺,錢不多,你拿著買條毛巾、買塊肥皂吧。”

水旺接過錢,頭咚咚地在地上磕了幾下,說:“老師,天晚了,你回去吧。我這一生一世都忘不了老師……”

那民警不耐煩了,說:“算啦,起來!背上被子走。”

水旺乖乖地從地上爬起來,戀戀不舍地看了我一眼,流著淚背上被子走了。

我眼裏的淚“唰”就流下來了。我衝著他的背影喊,我說:

“水旺,你改呀,你可改呀!”

水旺似想回頭,又不敢回頭,遲疑了一下,隻聽那民警厲聲喝道:“走!”接著,“咣哨”一聲,他被關進鐵門裏去了。

人哪,千萬不能做賊呀!

元月14日

上午,在村口碰上了校長女人。

校長女人穿了一身新衣裳,雞窩頭上亮著木梳印兒,難看是難看,略顯展呱了。校長女人截住我,又朝村裏掃了一眼,很神秘地說:“文英,問你個事兒。”

我說:“啥事兒?”

她臉上的皺兒一下子就凸出來了,襯得那身衣裳很假。她問:“聽說那狐媚子又來纏你姑父了?昨兒個來的。你說,你實說。”

我說:“縣教育局來人不錯,是來檢查工作的。那女的沒來……”

她問:“真沒來?”

我說:“真沒來。”

校長女人說:“她要再敢來,我非抹她一嘴屎!你姑父是好人,就怨那浪狐媚子纏他。那狐媚子娘也不是好東西!就同同學,多少年不見了,又打發她閨女來……你姑父年輕時性躁,好瞎想,光想那少天沒日頭的事兒。這些年日子好過了,安生了,冷不丁冒出個浪狐媚子……你說說?我不是怕別的,孩子都六了,我怕村裏人笑話。地麵上誰不知道你姑夫,他當著校長哩……”

說著說著,校長女人猛地甩了一聲高腔:“……串親戚哩。俺舅家的妞兒結婚了,叫去給他當叫女客哩!還不是看你姑父是校長,叫去妝光哩……”

我愣了。一回頭,看見校長騎車從村裏過來了。校長女人老遠就埋怨說:“昨恁磨蹭哩?叫我老等。”

校長也換了一身新,推著一輛新車子,車後邊夾著兩匣點心。校長看見我,很勉強地打了個招呼,他說:“吃了?”

我說:“吃了。”

校長女人又埋怨說:“你在家弄啥哩,這會兒才出來?”

校長不耐煩地說:“你掛梁上那點心,匣都油透了,咋給人家拿哩?”

校長女人一拍腿說:“喲嗨,油了?沒幾天呢,會上的點心,半年都不到,咋可油了?那咋辦哩……”

校長說:“我繞代銷點了一趟,想叫洪魁給換個匣。洪魁都給換了新封新匣。我給錢,他不要,絲絲秧秧地纏了半天,到了還是沒要……”

校長女人美滋滋地說:“還不是看你的麵子。不要算了,新匣才五分錢一個,也不值啥。”

校長雖穿了一身新,卻看著叫人別扭,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別扭。細看才知道,校長穿的褲子是偏開口的,是他女人的褲子。

在鄉下,一時找不到出門衣裳的時候,男人就穿女人的褲子。那褲子是一塊布套剪的,男人做一條,女人也做一條,為了省布。

出客的時候,就混著穿。校長不但能穿女人的偏開口褲子,也知道給點心換匣了。鄉村裏的點心不是吃的,是“串”的。鄉下串親戚的時候,提上兩匣點心,從這家串到那家,而後就一直串下去,也許一年,也許半載,隻要裝點心的匣不壞,就提著走。點心匣被油浸透了,換換匣;彩色的封底爛了,換換紙,卻不管匣裏的點心……點心匣是鄉人的臉麵哪,鄉人是提著臉行路的。

校長騙腿兒上了車子,帶著女人去了。校長已很樂意給人當“叫女客”,當“叫女客”有酒喝。校長女人在車上囑咐說:“少喝點,別又醉了。”校長說:“放心吧,喝不醉。”

麥苗出齊了,綠油油的,村路蜿蜒,校長騎的車在村路上晃著,慢慢就不見了,像煙化了似的。

我站在村口,覺得冷風像刀一樣,很寒。校長沒帶圍巾,校長已用不著圍巾了。

元月21日

明天就要放寒假了。

校長對我說:“下學期的課得調調,你有個準備。”

我問:“怎麼調?我送的是畢業班。”

校長不看我。校長站在廁所裏撒尿,我也尿。校長尿完緊了緊褲帶,耷蒙著眼說:“回頭再說吧。”而後就走出去了,手一甩一甩的。

我想趕上去問問他。校長也等著我問他。我沒動。

我知道校長對我有意見。

2月1日

今天是陰曆臘月二十三,是灶王爺上天言好事的時辰,可我卻聽到了一個壞消息:王小丟被人打了。

王小丟在去鎮上賣蘿卜的路上被人打了。是洪魁發現的。洪魁去鎮上進貨,看見他在路上躺著,蘿卜散了一地,就把他拉了回來。人看了,都說打得狠,打得仔細,身上已無一塊好肉……八成是有仇!

洪魁說,看見時,他還在地上趴著,一臉血!見了人,他竟沒有哭,他說:“洪魁叔,扶我一把。”洪魁問他是誰下的毒手,他咬咬牙,不說,再問也不說。

我去看他時,小丟娘已哭成了淚人。小丟爹在床前蹲著,一聲聲歎氣說:“看看,出事了吧!咱惹不起人家……”王小丟躺在床上,一句話也不說。見我來了,臉上掙出一絲猙獰的笑,喃喃說:“老師來了。娘,給老師個座兒。”

小丟娘擦擦眼裏的淚,給我搬了個小板凳。我坐在床前,望著遍體鱗傷的王小丟,心一下子像是被揪住了。我說:“小丟,上醫院吧,我送你上醫院。”

王小丟疼得渾身直抖,可他堅忍地咬著牙說:“不,不去,我能熬。”

天哪,這是我最喜歡的學生,也是王村學校最有培養前途的學生。我期望著能把他送出去,期望他能長成一棵大樹,成為國家的棟梁之材。可他卻被人打成這樣,血肉模糊地躺地那裏……我的心都快要碎了!怒火一下子竄到了腦門上,我“咚咚”地站了起來,問:“小丟,是誰打的?是誰把你打成這樣的?!”

王小丟緊咬牙關,兩眼空空的。那空空的目光直視屋頂,冰一樣冷。他身上仿佛遊動著一股凜人的寒氣,那寒氣在仇恨和屈辱的毒火裏燒過,而後化成了一片灰燼,黑色的灰燼。很久很久,他的眼眨了一下,那一眨是凶殘的。他咬著牙說:“別問了。老師,你別問了。”

為什麼要毒打一個不足十五歲的少年呢?他惹了誰了,打得這樣慘?!我說:“小丟,你說吧。你相信老師,老師會給你做主的……”

沒有話,王小丟挨了打卻不說一句話。他不哭,不叫,木然地躺在那裏。他的耐力已超出了常人所能忍受的極限……

我說:“小丟,你不相信我嗎?你連老師都不信了?!”

仍無話。我看見他身上的血痂在變黑,流淌的血也在變黑,那血濃得像醬油湯似的,散著一股泥土的甜腥氣。土地是沉默的,這孩子也是沉默的。我心裏不由飄出一絲疑慮,這孩子是怎麼長成的呢?他怎麼會具有這樣的耐力和韌性呢?

驀地,我想起了王小丟背一根繩子去鬧村長家婚宴的事……我明白了。他知道是誰打的,他知道為什麼。可他的心被打殘了,他不再相信人了,他誰都不信。在他眼裏,世間沒有公理,沒有正義,也沒有善良……

在這樣的孩子麵前,語言是蒼白的,教育也顯得無力。我還能說什麼呢?救救我的學生吧,誰能救救我的學生?我是老師哇!

離開王小丟家時,我的心很疼,像被人用刀割了似的。

2月8日夜

今兒是除夕,也是我的洞房花燭夜。

沒有請外客,隻有我和梅。

一碗餃子,兩枝紅燭,四碟小菜,我和梅相對而坐,以茶代酒,四目相望,已是人間天堂。

窗外北風怒號,瑞雪紛紛,一片潔白。爆竹響過了,狗兒也不再咬,村人已睡去。世界真靜啊,仿佛在夢中。我問梅:這是夢麼?

燭光流著紅淚,把梅的臉映得鮮豔如花。梅笑了,笑出兩個甜窩兒。梅羞羞地說:已經是你的人了,還說這傻話。

梅,梅,好梅。梅用眼睛說話,梅直勾勾地看著我。我心裏一熱,就坐到梅跟前去了。我拉住梅的手說,梅,讓我好好看看你。

梅說,還看不夠麼?

我說,細讀。

梅扭著腰說,看我打你,看我打你。說著,兩隻手輕輕地朝我身上擂,我就勢抓住她的手,把她擁在懷裏,狠狠地親了一口!

梅再要打我,已似無力,就撲倒在我懷裏,喃喃說,狼,白眼狼……

梅,我的小狐仙,是老天爺派你來的?老天爺可憐我這個窮教書匠,可憐我這個光棍漢,就把你派來了。老天爺有眼哪!你說話呀,小狐仙。

小狐仙不說,小狐仙羞紅著臉趴在我的懷裏。我真害怕天亮,天一亮我的小狐仙就飛走了……

梅說,小狐仙不走,小狐仙會好好跟你過日子,過一輩子。

相擁而坐,已近三更,可我還是不敢睡,我怕一睡下小狐仙就真的走了。

我的小狐仙。

2月24日

寒假已過,又要開學了。

今天,在教師會上,校長突然說:“文英,這學期你教一年級吧。”

我一下子愣住了。我送的是畢業班,眼看著就要把學生送畢業了,這是最關鍵的一學期,校長卻突然決定讓我教一年級……

屋子裏有了一串咳嗽聲,沒人吭聲,誰也不說話。接著就有人跺腳,天還是很冷,很冷。

校長耷蒙著眼皮,說:“散會吧。”

教師們袖著手往外走,一個個冷雀似的。我坐著沒動。校長看人走光了,才慢吞吞說:“文英,你還有啥事?”我說:“沒事,校長。我隻想問問你,是不是因為那次打籃球?”

校長很窘,久久說不出話來。在沉默中,我發現校長很憔悴,頭發掉光了,身子蜷曲在椅子裏,看上去很像一團破棉絮。

校長當年的英氣也已隨著頭發掉光了,人委委瑣瑣的,一隻手去搓腳上的灰……

就這麼坐了一會兒,校長摘下眼鏡,揉了揉浮腫的眼窩。慢慢,那眼裏的混濁淡了些,他又幹幹地咳嗽了兩聲,說:“文英,你要想教六年級,就……還教吧。”

我站起來,慢慢往外走。這時,校長又說:“文英,我老了,別跟我一樣……”

聽了這話,我心裏濕濕的,很不好受。校長一生坎坷,他被打過右派,還娶了個鄉下女人,孩子又多,日子像樹葉一樣稠啊!

是日子把他磨成這樣的,這不能怪他。校長是個好人,他知道畢業班的重要,他也期望這所偏遠的鄉村學校能送出幾名學生。

他是想報複我,可他做不出來。他當了一輩子教師,他做不出來。

我沒吭聲,隻默默地看了他一眼。

然而,當我站在清冷的操場上的時候,校長卻又追了出來。

他走上前,拍著我的肩膀說:“文英,你那脾氣也得改改。你可以繼續教六年級,但有一條,王小丟不能讓他上了。”

我轉過身來,望著校長,問:“為啥?”

校長說:“村長說了,那孩子太毒……”

我喊道:“都把人打成那樣了,還想咋……”

校長攔住我的話頭,說:“文英,你別嚷嚷,我知道這孩子學習好,是塊料。可你知道,學校老師的工資有一半是村裏補貼的,給不給村長當家,你掂掂分量吧……”校長說完,扭頭走了。

這時候我看見眼前有一個飯碗在滴溜溜轉,那是泥捏的飯碗。我的飯碗是泥捏的,一摔就碎了。我看見我的飯碗碎了。

碎就碎,我不怕碎,隻是身上冷。風寒,身上就冷。

走在路上,我也想罵,日天日地地罵……

2月25日

一夜沒睡。

我是一個很膽小的人。我翻開心看了看,我很膽小。

2月27日

今天,我去看了王小丟。

王小丟仍在床上躺著。他生瘡了,生了一身爛瘡,膿水四下流,他卻一聲不吭。

小丟娘把燒過的草木灰鋪撒在床上,他就在熱灰裏滾,牙關緊咬著,頭上冒一層細汗……

屋子裏彌漫著甜甜的腥味,草的腥味。燒成灰的草仍然帶一股腥味,那腥味是泥土給予的,和人的血腥味沒什麼兩樣。當草灰粘在小丟身上的時候,能聽到“噝噝”的聲響,一種融化的聲響,聲響裏飄出一縷縷香氣。這孩子是人嗎?

我問王小丟:“痛嗎?”

王小丟說:“不痛。老師,我不痛,隻是有點癢。”

小丟娘說:“癢就好了。”

王小丟望著我說:“老師,有話你就說吧。”

我知道這孩子眼尖。可我能說什麼哪?我說校長不讓你上了?你別上了……這話我說不出口。我說:“沒事。開學了,我來看看你,看你啥時候能去上課。”

王小丟說:“老師,我能上。可我一身爛瘡,怕同學們惡心,等瘡好了吧?”

我說:“行,治好了再去吧。”

王小丟眼巴巴地望著我:“老師,你能來給我補補課麼?我,怕耽誤太多。”

孩子把我逼到死角裏了,我不能不說話。我說:“放心吧,我來給你補課。”說完,我趕忙走出去了。

我不敢看孩子的眼睛,我害怕這雙眼睛。

3月5日

我想了很久很久。隻有一個辦法,我得把村長告下來,我一定得把村長告下來。

今天上午,我去縣裏找了老同學孫其誌,孫其誌現在是縣計劃生育辦公室的副主任了。

孫其誌又胖了,很忙。見了麵倒還熱情,說話“哼哼”的,很有氣派。我說:“其誌,我想請你幫個忙。”

孫其誌手一揮說:“老同學,客氣啥。有話請說啦,能辦的我一定辦。”

我就給孫其誌講了村裏的情況,講了我的學生王小丟……

我說,我得把村長告下來,你幫幫我。

孫其誌聽了搖搖頭說:“老同學,這事兒我管不了啊,你該去公安局。要是‘計劃生育’上的事兒,我一準管。”

我笑了。我說:“其誌,我就告他違犯計劃生育政策。村長大兒結婚後已生了兩個孩子了,又偷偷生了一個,說是撿的……”

孫其誌愣了,搖搖頭說:“當真?”

我說:“千真萬確。”

孫其誌沉吟半晌,哈哈一笑說:“算啦,算啦。老同學,你管這屁事幹啥?走,我請你吃飯!”

我說:“其誌,我大遠跑來,不是混飯吃的。你管不管?”

孫其誌看我認真了,忙改口說:“我問問,調查調查再說吧。”

出了門,我心裏跳跳的。我想說一句:千萬別把我露出來,別說是我告的。可我張不開嘴。

3月15日

十天了,沒有任何消息。

我又找孫其誌。這回我狠了狠心,提去了十斤小磨香油。

孫其誌看見油就笑了:“老同學,你打我臉哪……”

我也紅著臉說:“自己地裏種的……”

其實不是種的,是我買的,高價買的。提著油,我覺得我是把臉賣了。

孫其誌看看油,說:“你真想告他?”

我問:“這事兒能告倒他嗎?”

孫其誌說:“如果調查屬實,撤職是沒有問題的。不過,這事兒老複雜呀!”

我不吭聲,就看著他。孫其誌拍拍我說:“好,我查查。”

3月25日

又送香煙兩條。

4月1日

桃花開了,開得很豔,一樹樹粉紅。梨花也開了,一樹樹粉白。鳥兒在唱……

縣計劃生育小分隊下來了,複查村裏的計劃生育工作。孫其誌說:“你等著吧。”

4月3日

今天上午開了群眾大會。

會上宣布,村長因帶頭違犯計劃生育政策被撤職,還罰款兩千元……

村長老婆站在村口整整罵了一天!

村長說:“查出來剝他的皮!”

當時,我真想站出來說,是我告的,剝我的皮吧!可我沒有勇氣。五叔,對不住了。幹這件事太卑鄙,我也覺得自己很卑鄙。我幹的不光明正大。為人師表,幹這些雞鳴狗盜的事,說來叫人汗顏。我問過我的良心,良心說你別這樣幹,要幹就當麵鑼對麵鼓,你站在他的門口,大喊三聲,說我要告你啦!可我又問了問我的膽,膽說事不密則廢。你是個民師,你的飯碗是泥捏的。雖說你是為學生,可你不但救不了學生,自己的飯碗倒先碎了,你還有個瞎眼的老娘哪!你沒有別的辦法……

傍晚,王小丟來了,仍是悄沒聲的。他站在院子裏,默默地望著我,我也看著他,誰也沒說話,沒有話。

過了一會兒,王小丟說:“老師,昨兒個我做了個夢,夢裏我把村長家的騾子勒死了。我小,我沒那麼大的勁,沒人能猜出是我幹的。可我能勒死他家的大騾子,我有勁……這是個夢。”

我的喉嚨有點幹,我說:“要相信……”

王小丟說:“老師,我說著玩哪。我不會幹讓你丟臉的事兒。”

我躲開他的目光,那光很毒。我說:“明天來上課吧,好好學。”

王小丟說:“我要考出去,我能考上。”

4月20日

校長問我,這屆快畢業了,你估摸能考上幾個?

我說,縣重點中學最起碼一個,鄉中也會考上十幾個。校長很高興。校長說抓緊點,鄉文教助理說了,還要評獎哪。全鄉二十一所小學,評一二三等獎。一等獎是電視機,二等獎是自行車,三等獎是座鍾。你能爭個自行車就不錯,我那娃子有人提媒,女方要輛好自行車……

5月10日

考試一天天迫近了。

同學們正加緊複習,每天晚上提著油燈來學校夜讀。我也搬到學校來住了,一天隻能睡四五個鍾頭,很乏。俗話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得撐住。

也有的學生明知無望,就不來了。

下罷早自習,在回家吃飯的路上,我碰上了王聚財:王聚財背著鋪蓋卷正慌慌地往村外走。看見我,他站住了。我說:“聚財,你幹啥呢?”

王聚財說:“老師,我不上了。上也沒啥指望。俺舅在鄭州做木工活呢,我去跟他學木匠……”

我心裏一熱,眼濕了。我說:“聚財,上了幾年學,會寫信嗎?”

王聚財說:“會寫。你教過多次,我都記住了。我帶著地址呢。”

我拍拍他說:“出門在外,多留神。你才十五歲,還小。常給你娘寫個信,別叫她掛念。”

王聚財哭了。

我說:“別哭,老師有對不住你的地方,多包涵吧。”說著,不知怎的,我也掉淚了。

王聚財走了,我的學生走了。不管怎麼說,他能寫信了,能寫信就好。

6月10日

離考試還剩一個月了!

附記

1986年6月17日上午9時,王文英老師正為參加畢業考試的二十七名應屆畢業生輔導功課,忽聽房梁上有“哢哢”的聲響。王文英老師急忙讓學生快跑……待學生們全部離開教室後,王文英老師才最後一個出來,但已晚了一步,隻聽“咕咚”一聲,王文英老師被砸倒在教室裏……抬出來時,人已血肉模糊。他睜眼看了看圍在身邊的學生,喃喃道:快走,快走!

王文英老師死後,全校師生為之披麻戴孝送葬。六月天,村裏村外一片孝白,哭聲震天……

(據查,頭天夜裏下了場雨,房坍是村人偷竊房梁鋼筋造成的。

但王村年內無人蓋房,而去年蓋房的有四十八家之多。事隔一年,房突然倒坍,已無法查證。主要責任者郭校長被開除公職,免於刑事處分。現為農民,在村裏放羊。)王文英老師的事跡逐級上報,縣廣播站廣播了他的優秀事跡,《河南日報》發了專題報道。縣廣播站的記者看了死者的日記後,專程來采訪王文英的妻子。村人愕然,說他光棍一條,沒有女人。記者不信,去家查看,見屋內隻有一床一破桌,一張女人的畫……

這年,王村學校學生王小丟考上了縣城重點中學,走時帶洋二百元。小丟娘讓他留下五十,說家裏沒錢。王小丟不給,說:“三年後還你。”村人們說,這娃子真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