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豌豆偷樹(2 / 3)

我看出來了,他眼黑著。他穿得周正,眼卻黑著……

十年流浪,偷兒也是有情分的呀!水旺從兜裏掏出一百塊錢放在土桌上,說:“老師,這是學生的一點心意。”

我說:“你拿走,趕緊拿走!”

水旺眼裏含著淚說:“老師,你嫌錢髒?”

我很冷淡,轉過臉不看他。

水旺默默地把錢收起來了。他哆嗦著手說:“老師,學生對不起你。學生也後悔……老師一生清貧,我不能髒了老師。”

聽了這話,我心如刀絞。我說:“水旺,你聰明,幹什麼都行,去學一門手藝吧。別幹這了,這是邪路呀!”

水旺搖搖頭,說:“老師,十年了,我改不了了。”

我苦苦地勸說:“水旺,你聽老師一句話,別幹了,別再幹了!你要是我的學生,就洗手吧……”

水旺伸出一隻手,說:“老師,我也想改。我剁過一個指頭……”

我一拍桌子說:“那你滾吧,滾出去!你不是我的學生,永遠也別來踩我的門!”

往下,水旺默然,我也默然,還能說什麼哪?

臨走時,水旺回過頭,望了我一眼。我流淚了,我說:“水旺,老師再問你一句,你真的就改不了了?你真的不能改嗎?!”

水旺也流著淚說:“老師,你要我下個保證嗎?下個保證容易。可我……”

出了門,水旺又回過頭來,說:“老師,你放心,我不在本縣做活兒,不給你和鄉人丟臉。”

天哪,我多希望水旺能回頭啊!可他走了,還是走了。我心裏叫著水旺水旺水旺……真想放聲大哭!哭我,也哭我的學生。

我愧呀!為人師表,不能讓該成材的成材,我愧。賣唾沫十八載,不能勸人改惡從善,我愧。俗話說,學生是老師的品行。

學生做了偷兒,我還有什麼品行?

10月25日

今天跟校長吵了一架。

說起來事兒很小,為一個籃球。

學校經費緊張,買不起別的運動器械,隻有兩個籃球。籃球一直在校長屋裏鎖著,上體育課的時候才讓拿出來拍兩下,過後又鎖起來了。學生們都想玩玩,他老鎖著。

下午放學的時候,幾個學生想打籃球,就圍在教室門口攛掇我:“王老師,打籃球吧?”看孩子們想打,我就說:“好,打吧。”於是我就去找校長。校長不在屋,門正好沒鎖,我就把籃球抱出來了。

不一會兒,校長回來了。看見我和學生們在操場上打籃球,就直釘釘地在辦公室門前站著,臉黑風風的,一言不發……

等我去還籃球的時候,校長大發脾氣,手指著我說:“你、你……太不像話了!”

我也氣了,回道:“咋不像話?一個破籃球,寶貝似的,買回來不就是讓打的?!”

校長氣得兩眼鼓鼓的,口吐白沫,嘴哆哆嗦嗦,好半天說不出話來。待他緩過氣的時候,竟罵起來了:“我我我……日你娘!”

我愣住了。我沒想到校長會罵人!校長過去教過我,一直是我尊敬的老師。在我眼裏,校長是很文氣的。雖然他娶了個鄉下女人,生了一堆娃兒,偶爾也逮逮虱子,可他骨子裏是文氣的。他是從城裏到王村來的第一個國家教師。他來時,村裏引起了多大的轟動呀!那時,他總圍著一條駝色圍巾,走路文文靜靜的,說話也文文氣氣的,連甩圍巾的動作都顯得極有風度。他早上起來刷牙的時候,一村人都圍著看,說:“看那白鏡子,看那白鏡子,多講究,還倒白沫哪……”

許多年過去了,為一個籃球,校長竟突然喊出了一句莊稼棵兒裏的罵人話:日他娘!

我不知道我當時說了些什麼,也許什麼也沒說。就看著他,一直盯著他看……

傍晚,喝湯的時候,校長女人找上門來了。她一隻腳門裏,一隻腳門外,風風火火的。手裏端著個盆子,還沾了兩手麵,氣衝衝地問:“文英,你跟你姑父吵架了?”

沒等我說話,她一躥一躥地拍著杆子腿說:“你姑父好賴是校長哩,你當著你貓貓些人嗆他,叫他還咋領人哩?嗯?!你姑父那些年戴個右派帽子,貓一會兒狗一會兒受人欺負。這會兒平反了,誰欺負俺也不中!這會兒你姑父氣得躺床上了,飯也不吃……”

我無話可說。她的輩分高,在村裏串著稱呼,串來串去我該叫她一聲姑,於是校長就成了“姑父”。

這是個好女人,我知道這是個好女人。她從十七歲嫁給郭海峰老師,一拉溜生了三個娃,現在已成了這個樣子了。她年輕時叫桂花,很是秀氣。她跟郭老師是老支書定的媒。老支書對右派老師郭海峰說:“你學問高,好好教娃識字吧,我給你安個家。”那時候桂花跟我是同班同學,老支書言一聲,就把女兒嫁給郭老師了。那時候桂花很喜歡比她大十多歲的郭海峰老師,尤其喜歡他那圍著駝色圍巾的樣子,常常偷看他,看得郭老師臉紅。二十多年過去了,沒人再叫她桂花了,桂花的顏色已經褪盡,人們早就把她的名字忘了,都叫她校長女人。

說句公道話,在村裏,沒人敢欺負郭海峰老師。縱然是戴著右派帽子的時候,也沒人敢欺負他。他是老支書的女婿,又是孩子們的先生,人們是很尊重的。後來老支書下世了,有這位辣女子護著,仍沒人敢欺負他。在漫長的日子裏,她對郭老師是體貼的。無論多麼困難,她每天都要給郭老師打兩個荷包雞蛋。有時雞不下蛋,她就跑出去借,村裏人都知道郭老師一天吃兩個荷包雞蛋。當然,生娃多了,日子緊巴,家裏地裏就她一個能幹,也免不了磕磕碰碰的。有時,她會把郭老師罵得狗血淋頭!但卻不容許別人說郭老師一個“不”字,隻要聽說有人說郭老師什麼了,她就會罵上門來……

校長女人臉上灰一塊、黃一塊的,滿是雞爪皺兒。說話像刀子一樣,惡狠狠的。可她心是好的。我說:“咋說也是老師呢,我沒和他吵。為一個籃球……”

校長女人說:“我不管啥球,你嗆他我就不依你!”接著她突然低下聲來,“你姑父上歲數了,脾氣有點怪,你別跟他一樣。你聽他的,他是校長哩。”說著,聲兒又低了,說:“文英,你替我看住點,別讓那媚狐子把你姑父的魂兒勾去了。那城裏的浪女人真不是東西,見天來找他……”

我趕忙解釋說:“就來了一回,是看校長的……”

校長女人說:“一回?一回也不中。保不定還來二回哪。你猜你姑父前些時在屋裏倒騰著找啥呢?你猜猜?他找那條駝色圍巾呢!你看看,多少年了,那爛髒圍巾我早撕撕給小孩當尿布了,他還找呢。你替我看住點……”

校長女人走了。我站在院子裏,想想,心裏竟酸酸的。

校長沒有駝色圍巾了,校長的圍巾當了小孩尿布。

11月1日

又到發工資的時候了。

我去會計那裏領錢,會計說,這個月的工資已經扣了,替王小丟交了學費。

他果真扣了。校長有這個權利,我知道校長有這個權力。

我無話說,扣就扣吧。

在我的印象裏,校長是愛才的,校長不是摳咬人。可是……

下午,交作業的時候,王小丟走到我跟前,低著頭說:“老師,那錢,我將來會還你。”

我說:“學費是學校給你免的,你別管了,好好學習吧。”

王小丟抬頭看了我一眼,重複說:“我還你。”

這是個很有出息的孩子。

11月6日

梅跟我藏貓貓呢。她躲在門後頭,叫我:“文英。”我撲到門後,卻不見人。又聽見在窗外叫:“文英,文英。”走出屋門,又不見人。找來找去,一回頭,見梅在床頭立著呢。

梅說:“怎麼就黑著臉呢?”

我心裏的話隻有給梅說。我說:“梅,我沒錢給娘抓藥了。”

梅說:“窮是窮,也不能黑著臉呢。”

梅笑了。

我也笑了。

梅說:“去借吧。有借有還,借錢不丟人。”

我說:“梅,門裏門外我轉了幾趟了,不好意思借,張嘴難哪……”

既然梅說了,就去借。

梅是我的膽哪!

11月14日

夜裏澆地。

夜靜了,獨一人在田裏澆地,清爽是極清爽,隻是小咬叮腿。

遠處有鬼火頑皮,孩兒一樣,一時東,一時西,那真是死後的魂靈在打著燈籠走夜路麼?

夜濃似墨,人情卻薄如紙。

十天前捏的蛋兒,蛋兒上寫的是第一名,澆著澆著卻名落孫山。我後邊還有王小丟家。小丟爹罵了,我為人師表,不好去罵。說來,電工春旺還是我的學生呢。人很精明,知道如何“混”人。最先澆的是支書家;挨著是村長家;開代銷點的洪魁家排為第三;第四家是村會計;第五家是計劃生育專幹;第六家是鄉煙站的合同工;第七家是鄉糧所做飯的麥囤;第八家是赤腳醫生來喜;第九家是潑皮王三……第十四家才輪到他自己(也真難為他了)。三十家後才輪到親戚,四十家後是近門,五十家後是友鄰……人眼是秤哇!倘我輩,實屬清風朗月不用一錢買的人,排在最後又何妨呢?

電工春旺雖說是我的學生,我又能給他什麼呢?滿打滿算才小學畢業。他也有難處哇。電工是支書、村長讓幹的,不先澆他們的地,又該澆哪家呢?

不能怪春旺。他和他弟弟水旺相比,總算是走了一條正路。

鄉村的初級教育,實在是很有限。孩子們識些字,大都就烙饃卷吃了。唉……

11月17日

中午吃飯,見小丟爹在村長家門口蹲著;傍晚回家,又見小丟爹在電工春旺家門口踅。

原來村長在春旺家喝酒呢。一夥人出來時,小丟爹上前攔住說:“村長,我那地才澆了尿一會兒,剛濕住地皮,就停電了。一停幾天。叫春旺給複複水吧?”村長剔著牙,笑著罵道:“貨!”春旺也笑罵道:“屬貨!就你那事兒多。”小丟爹笑著求道:

“複複水吧,才澆了尿一會兒。複複水吧……”村長不應,村長伸手朝小丟爹頭上捋了一下,說:“屬貨!”幾個人也上去捋小丟爹的頭,這個捋一下,那個捋一下……小丟爹笑著,轉著圈兒給人說好話,人們就轉著圈捋他的頭,捋得他身子一趔趄一趔趄的,卻還是笑,轉著圈兒給人遞煙吸。村長說:“不吸,不吸。”春旺也說:“不吸,不吸。”村長的手晃晃的,醉眼乜斜著,一下子就把小丟爹遞到眼前的煙打掉了,說:“席哩,澆吧。”小丟爹喜喜地說:

“中,我可澆了。”待幹部們走後,小丟爹忙又把掉在地上的煙撿起來,那煙被踩扁了,他放在嘴邊吹了吹,自己點上吸了……

我感到驚訝的不是這些,是王小丟。

那時候王小丟就在糞堆上蹲著,看著他爹給村幹部們敬煙,看著幹部們捋他爹的頭……已是傍晚了,西天裏殘燒著一片紅染。夕陽的霞光照在王小丟的臉上,照出了一片黧黑的寧靜。

那是怎樣的寧靜啊!腳下是糞土,頭上盤旋著一片一片的蚊蟲,夕陽的斜輝灑一片暗紅色的亮光,他就在亮光裏蜷著,像小石滾一樣蜷著,黑黑的臉兒上沒有一點表情。那蹲相極為生動,叫人無法想象地生動。他兩手捧著小臉,人像煙化了似的,獨一雙眼睛亮著,眼睛裏燃燒著與年齡極不相稱的思考的亮光。那亮光上仿佛爬著許多螫人的螞蟻;又仿佛是一根井繩,從深井裏往外拽的井繩,擰著一股一股的光。那光遠遠地扯出去,咬住夕陽的霞輝,不動……

我說不清楚,我說不清楚我看到了什麼。他才是一個孩子,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

後來,他爹吸著煙走了,王小丟仍在糞堆上蹲著……我走上前去,輕聲說:“小丟,回家吧。”

許久,王小丟喉嚨裏咕嚕了一聲,慢慢揚起臉,漠然地望著我。倏爾,他的臉變了,臉上掙出一片慘然的笑,他笑著說:“沒啥。老師,我玩呢,我在這兒玩呢。”

那笑一下子紮到我心裏去了!我站著,很想給他說一點什麼,可我不知道說什麼好。

王小丟仍笑著說:“老師,你回家呢?”

我不敢再看這孩子了,我覺得這孩子是頂著磨盤跟我說話呢。他用全身的氣力撐住那笑,就像頂著一架磨……我趕緊走了,我說:“嗯,我回家哩。”

走著,我的腳像踩在我的心上,高一步低一步。我叮囑自己:別回頭,別回頭看他……,這天夜裏,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糞堆上長出了一雙眼睛。

後來我又夢見了許許多多的眼睛,有的長在古老瓦屋的獸頭上;有的長在拴牛的木樁上;有的長在磨盤的磨眼兒裏;有的長在熏黑的屋梁上;有的長在掉光了樹葉的樹杈上;有的長在墳頭上的蒿草裏;有的長在嫋嫋的炊煙裏;有的長在場邊的石滾上;有的長在祖先的牌位上……

夢醒之後,我出了一身冷汗。

11月25日

想不到,孫其誌到學校來了。

孫大頭一見麵就說:“老同學,我是來負荊請罪的,我來給你賠禮來了。那天是我有眼無珠,你罵得好哇,罵得好!”

這番話說得我挺不好意思,忙說:“你這家夥,哪陣風把你吹來了?”

孫大頭說:“早就想來看你,一直抽不出空來。就你說那,當著驢尾巴吊螞蟻樣個小助理,窮忙。今兒閑了,來看看老同學,讓老同學好好日罵日罵。”

我笑了。事兒已過去,我不好再說什麼了。

孫大頭又說:“那天,你走後,我一晚上都沒睡著覺。想想,我真不是個人!老同學見了麵,咋能連句話都不說呢?實說吧,文英,我裝作沒看見,是怕你找我辦事兒。我當個屁助理,沒職沒權的,啥事兒也辦不成。可親戚朋友們都來找我,這個讓我買化肥呢,那個讓我批救濟呢,還有托我貸款的,想多生個娃兒的……弄得我頭蒙。我就跟狗似的,不光躲你,見人就躲。唉,不說了。文英,還記得咱們在縣城上中學時候的事麼?那時你住下鋪,我睡上鋪,我夜驚時尿床,尿水從上鋪流到下鋪上,流了你一身。第二天咱倆一塊出去曬被子,同學們都笑話咱,你也不解釋……文英,你仁義呀!”

聽了其誌的話,我更覺得不好意思。是人都有難處,其誌也有他的難處。他雖然變油滑了,對老同學還不失真誠。我說:

“算了,其誌,你別說了,我知道你也不容易。”

孫大頭拍著腦袋說:“我差點忘了。老同學,我這次來,一是見見麵,給老同學賠禮;二是給老同學辭行;三嘛,是想給老同學辦件好事……”他話說到這裏,不說了,看著我。

我問:“怎麼,調動工作了?”

他皺著眉頭,卻仍藏不住臉上的喜色。那喜色從眼角處一絲兒一絲兒地往外溢,一時像喝了酒似的,醉醉的。他擺著手說:“不算啥,其實不算啥。我調縣上了,鬧個‘計生辦’的頭兒。當了多年孫子,嗨,才鬧個‘計生辦’的頭兒……”接著,他說,“老同學,別在這哄娃子,還是民師,沒啥幹頭。這會兒鄉政府缺個筆杆子,我給鄉長說好了,讓你去。先幹著合同工,待有機會我讓他們給你轉個正式的,說不定將來還能弄個鄉秘書幹幹。這樣,我也算是對得起老同學了。你看咋樣?”

我明白了。那時我罵他是“驢尾巴吊螞蟻樣個小助理”。現在他高升了,當上了縣計劃生育辦公室的頭兒,一高興就想起老同學來了。他來看我,雖帶幾分誇耀,但畢竟是真心的。我說:

“其誌,謝謝你的好意,我,哪兒也不去,我教書教慣了,別的幹不了。”

孫大頭愣了,他沒想到我會拒絕。他說:“文英,你再考慮考慮,機會難得呀……”

我說:“其誌,你說那事兒好是好,可我喜歡教學。我也不瞞你,當民師是窮,一月掙不了幾個錢,可我慣了,一天不站講台心裏空。再說,我家還有個老娘呢,娘身體不好,是個藥罐子……”

孫大頭咂咂嘴說:“文英呀文英,叫我咋說你呢?我大遠跑來,張風喝冷的,想為老同學辦件事兒。你知道我做了多大難哪!”

孫其誌的確是好意。我心裏說,不教吧,就不教吧?可我送的是畢業班哪……

往下,他看我執意不肯,就說:“你要真不去算啦。以前有對不住老同學的地方,你多包涵。以後有啥事兒你盡管到縣上找我,我再躲我就不是人!”

正說著話,校長推門進來了,一進門就熱情地說:“聽說孫助理來了?孫助理,你可是稀客呀,難得!”說著,上去抓住孫大頭的手,又是點頭又是哈腰。

孫大頭是場麵上的人,連忙站起來,笑著說:“郭校長,你好你好。坐吧,坐。”

校長趕忙按住孫大頭,親熱地說:“哎呀,你是上邊來的人,你坐,你坐。”

辦公室裏隻有兩把椅子,我隻好站起來讓校長坐。校長竟然不坐,仍哈腰站著。待我介紹了孫大頭的情況之後,校長又一次上去握住孫大頭的手說:“喲嗨!孫主任,孫主任,你多指導,多指導……”說著,校長的身子像沒地方放了似的,搓著手說,“你看,縣上領導來了,咱學校窮,連碗茶也沒有。要不,上家吧,上我家……”

我替校長難受。我說:“校長,你坐吧,坐下說。”校長這才小心翼翼地坐了,仍欠著半個屁股,臉朝著孫大頭笑……

連孫大頭都看不下去了。臨走時,孫大頭悄悄對我說:“恁校長咋這樣兒?”我趕忙解釋說:“他是我的老師,過去可不是這樣的……”

校長不覺,校長仍一口一個“縣上領導”地叫著,一直把孫大頭送了很遠很遠。

12月2日

天冷了,樹葉落了。

我原以為是風把樹葉撕下來了,風把樹葉一片片撕下來,樹就光了。

其實不是的。是樹葉自己落下來了。在沒有風的日子裏,樹葉也一片一片往下掉。樹葉綠的時候很柔軟,很韌,而後一日日褪色了,黃了,幹枯了,就落在地上。泥土裏生出來的東西,又化進了泥土,沒有聲音。

太陽落了,可以再升起來。樹葉落了,就再也不會升起來了。

我病了,發高燒,走路晃晃的,身上一點力也沒有。人在發燒的時候,就會想些奇怪的念頭:我看見落地的樹葉又一片片飛起來,打著旋兒飛起來,每片樹葉上都長著一雙眼睛,金光閃閃的眼睛,長著眼睛的樹葉又重新飛回到樹上,一片片綠,一片片綠……

12月3日

早上起來,頭重腳輕。

娘扶著門框說:“文英,歇一天吧。病成這樣,咋就不知道惜乎身子呢?”

我說:“娘哇,咱不比人家呀。咱是扛長工哩,使了學校的錢,就得癡心幹。我送的是畢業班,耽誤不得。”

娘不吭了,就摸摸索索地去灶屋做飯。娘眼瞎,原以為老人家不分晝夜,卻也早早地起來了。娘也苦哇……

傍晚回來,在講台上撐著站了一天,渾身酸疼,不想吃飯,就一頭倒在床上睡了。

恍惚間,覺得有隻手貼在額頭上,那手涼涼的、軟軟的,很輕很輕地動。睜眼一看,梅在床前站著。

梅哭了,梅流著淚說:“文英,看你燒哩跟火炭樣,咋不去看看呢?”

我說:“不礙事,睡一覺就好了。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

梅嗔我一眼,說:“淨說傻話。”

而後梅輕輕地把我扶起來,梅說:“起來吧,起來喝碗酸湯麵葉兒發發汗……”

我扭頭一看,土桌上果然放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酸湯麵葉兒。

真香啊!那是梅親手給我擀的酸湯麵葉兒。麵葉兒薄薄的、寬寬的,上邊漂著一層油花兒……我饞酸湯麵葉兒,我從小就饞酸湯麵葉兒。小時候我一有病,娘就給我擀酸湯麵葉兒喝。後來娘的眼瞎了,我再沒喝過酸湯麵葉兒。

世間還有比這更好的享受麼?梅喂我喝酸湯麵葉兒。梅一口一口地喂,我一口一口地喝……那酸湯麵葉兒真好喝呀!辣辣的,酸酸的,嗞溜、嗞溜,喝了我通身汗。

喝了酸湯麵葉兒,梅又扶我躺下來,給我掖好被子。我看著梅,梅真好,真漂亮,真賢惠……

我看得梅有點不好意思了。梅說:“睡吧,文英。睡一覺發發汗,興許就好了。”

我聽梅的話,我閉上眼。可我還有點不甘心,就悄悄地把手伸出來,抓住了梅的手……

梅一直在我的床前坐著,我就這樣抓著梅的手睡去了。在睡夢裏我飄起來了,我很輕很輕,梅一拽我就飄起來了。我和梅手拉手在海子裏遊,海子裏水竟是熱的,小魚兒一跳一跳地咬我,咬得我渾身發癢……

12月4日

今天好些了,頭不暈了,隻是嘴裏有股粉筆味。

我吃粉筆了?記不清……

也許是又吃了一錠粉筆。

12月9日

又見小丟爹在村長家門前蹲著。問了,他說是來要押金的。

去年,村裏幹部們興了一個新規矩,蓋房時需交二百元押金,以防蓋房的農家不守規矩亂蓋。錢是必須交的,不交不讓蓋。說是房蓋起退押金,卻沒人能要回來,多是被村幹部們吃去了。小丟爹急著用錢,就在村長門前死蹲。

有些事很難說。這是個老實得有點窩囊的人,村裏人都叫他“王缺火”。他一年四季都在地裏忙,早上早早就起來了,天昏黑才回家。收成呢,卻總不見好。老是欠著人家一點什麼,欠久了,就做不起人,日子也過得窘迫。常常小偷樣,手總是袖著,臉兒苦苦的,很茫然。有時也笑,見了穿製服的就笑,笑也很吃力;有時也罵,日天日地地罵,罵得很無趣。被村人捉弄的時候,卻又不敢惱……

可是,你看,他卻生了一個精靈一樣的兒子。他吃過什麼好的麼?那定然是沒有的,無非是五穀雜糧;教育呢,也談不上。

他不識幾個字,整日裏一張苦臉……那麼,王小丟的稟賦又來自何處呢?那一雙靈動的會說話的很毒的眼睛是得了怎樣的孕化呢?難道是這一張苦苦的臉嗎?這張臉被四時的風霜雨雪打磨過,被莊稼的汁液浸染過,被糞土熏過、蚊子咬過、蒼蠅爬過;被一日日的陽光曬過、烤過、蒸過;又一日日在汗水和愁苦裏泡,有著說不清的茫然和卑賤……就是這些?不,不會的。

那又是什麼呢?

12周15日

今天上作文課。

我給學生們布置了一篇作文,題目是“我的理想”。

同學們嘁嘁喳喳,雀兒似的,都說不知道寫什麼。我也怕學生們胡編,想做些引導,就讓學生們各自說說自己的理想。

教室裏一下子就靜了,學生們一個個冷雀兒似的,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吭。過了一會兒,王鋼蛋舉手了,我讓他說,他說:“老師,我想尿。”就讓他去尿。尿回來,他說:“老師,叫說實話?”

我說:“說實話,都說實話。我小的時候……”

教室裏有些動靜了,仍沒人發言。我開始點名了,我點著名讓學生們一個個發言……

王聚財吞吞吐吐地說:“我、我……想去糧所看磅。我要是能去糧所當個看磅的合同工,俺家交糧就不用排隊了,打的等級也高……”

王鋼蛋說:“我想當村長!當村長能管人。俺爹說,當村長還能承包村裏的磚窯,掙錢海著哪……”

有的說,畢業後想學木匠手藝……

還有的說,他想當電工,當電工管電還管水……

輪到王小丟,他站起來愣了好一會兒,才說:“豌豆偷樹。”

聽他這樣說,同學們都笑了。見人笑,王小丟坐下了,默默的。

當時,我期望孩子們有崇高的目標,有更為遠大的理想,就滔滔不絕地在課堂上講了一通。課後又惘然。孩子們又知道些什麼呢?從小生在村裏,長在村裏,天僅一隅,地隻一方,接觸的都是村裏的人和事,很少出遠門。天陰了又晴了,莊稼綠了又黃了,日影兒緩緩西移,夜總是很黑,老人們日日說的盼的是生一個娃子、蓋一所房子、娶一房媳婦、再生一個娃子……

有時候,我覺得天像鍋蓋一樣。我真想把這鍋蓋兒掀了。

我要有能力,就把這鍋蓋兒掀了!而後把我的心挖出來,切成一份一份的,團成藥丸,讓孩子們吃了,孩子們吃了“藥丸”就能飛出去了,讓孩子們飛出去看看,然後再來寫“我的理想”……

豌豆偷樹?

12月19日

今日見小丟爹仍跟在村長身後求告,還是要那二百塊押金。

小丟爹哼唧著說:“房早蓋起了。說是要退錢,咋就不給呢?”

村長不耐煩地說:“村裏沒錢,等有了錢再說。還得研究哩,又不是你一戶!”

小丟爹纏著說:“有急有不急,我急用呢。早說要給,咋就不給呢……”

村長氣了,說:“屁哩!你告我吧,你去告我吧!球二百塊錢,天天要狗肉帳樣……”

小丟爹賠笑說:“你看,我也沒說啥。你急啥,你別急……”

村長日罵道:“咋哩?你那頭老圓,就你那頭圓?!呔是……”

小丟爹不敢再吭了,隻賠著臉笑。村長罵罵咧咧地走了。

小丟爹站著愣了一會兒,看看四下無人,對著日頭罵起來:

“我日你娘日你娘日你娘!”

我站在院牆裏看著,心裏很不是滋味。

12月27日

娘說,文英,村長家老二陰曆二十辦事哪,咱出多少哇?我說,咱不出,還得給你抓藥呢。娘說,多少也得出點呀,一個莊住著,人家又是村長哩。我說,咱不出。

誰料,下午娘就把錢交上了。娘說,你三嫂來攛掇我呢,人家也是一片好意。你三嫂說,村長兒結婚呢,別人家早送去了,我來給你提個醒兒,再晚人家就不收了。我說,你看俺文英也不在家,俺出五塊吧。你三嫂撇撇嘴說,五塊,這年月你隻出五塊是村長家兒辦事哪!我來攛掇攛掇你,咱倆家合個份子,你隻出五塊?!我問,你說出多少?你三嫂說,俺也不寬餘,多了掏不起,你家十塊,俺家十塊,湊錢買個大號太平洋單子,也算拿出門了……

我埋怨娘,我說,這錢留著給你抓藥呢,咋說一聲就給人家了?我說不出就不出,咱不巴結他。

娘說,文英,娘老了,淨拖累你。娘就這樣了,不吃藥也能熬。禮情上的事兒咱不能缺。再說人家是村長哩,一村人都送了,咱不送,人家不知會咋想呢。你三嫂去了,回來還後悔呢,說老少老少,寡寡一個單子,拿不出門。人家都送的禮重,可勢海啦……我給你三嫂說了,叫寫上你的名兒,王文英。

望著娘的一雙瞎眼,到了嘴邊的話又咽回去了。禮,已送了,還說什麼呢!我隻感到恥辱,深深的恥辱,為王文英感到恥辱!

我看見我的名字寫在紅紙上,掛在太平洋單子上……

12月30日

明日村長二兒保國結婚。因客人多,宴席擺在學校。校長讓放假一天,說頂住“元旦”。

午後,有一千人在校院裏壘墩子火。村長兒結婚,幫忙的人多,拉磚的、和泥的、壘火的都搶著幹,一拉溜兒壘了八個!下課時,孩子們全都圍著看,影響很不好。校長在一旁趕學生,說:

“回去,都回去。壘個火,有啥看的?!”

我問校長:“為啥在學校辦席?弄得學生不安心上課。”

校長說:“村長家辦喜事,客人多,家裏擺不開。再說,誰家不辦個事呢……”說著,他翻眼看看我,“你不也送了一份禮麼?太平洋單子,帳還是我登的。”

我看著校長的手,校長的手黑汙汙的,沾了許多墨汁。這幾天校長一直很忙,忙得像“賬房先生”一樣。白日裏他忙著給村長家寫“喜帖”,晚上又要去村長家給送賀禮的記賬……

郭海峰老師的手很白,那時候,郭老師的手很白。記得那年秋天,年輕的郭老師對我說:“去散散步吧。”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什麼是散步,散步是城裏人說的,後來我明白了,就是走一走。

於是我跟著郭老師走,一走就走進柿林裏去了。已是深秋了,柿葉一片片落在地上,地上鋪著一層殷紅。我和郭老師踩著一地落葉往前走,踩出一片簌簌聲。走著走著,郭老師站住了,他彎腰從地上撿起一片柿葉,端詳良久,說:“聽,樹葉在歌唱呢。”我快步走到他跟前,側耳細聽。他伸著白白的手,手上端著那片金紅的柿葉,說:“聽到了麼?你聽……”我聽了很久,什麼也沒聽到。偶爾有風刮過,響起一陣“沙沙”聲,過後就什麼也沒有了。

這時,郭老師笑了。他抬起頭來,用力地甩了一下圍在脖裏的駝色圍巾,兩眼望著遠處的村莊,傲然地說:“你聽不見。這裏沒人能聽見。隻有我能聽見……”他默默地走了幾步,回過頭說:“我會讓你聽見的。會讓村裏的孩子們都聽見……”

許多年過去了,我一直記著那個金色的秋天,記住了那隻托著一片樹葉的白手,記著郭老師許下的諾言。那時候,年輕的郭老師能聽見樹葉的歌唱,是他把我送進縣城中學讀書的。在縣城的中學裏,知識使我頓悟。我漸漸明白了,那樹葉的歌唱是來自上天和心靈的共顫,是一種崇高的感覺,是天籟……

我很想問問校長,問他還記不記得那個秋天了。校長肯定不記得了,校長把秋天就烙饃卷吃了。校長誇耀說:“帳是我登的,帖也是我寫的,少說得五十桌!一桌十人吧,五百人也打不住,家裏咋擺得下呢?”

傍晚,“請帖”送來了,果然是校長的字墨。堂堂校長,竟去為村長兒的婚事登帳……

我決意不去。

12月31日

王小丟闖禍了。

上午十點左右,我正在家裏修補院牆,忽聽鞭炮齊鳴,響器嗚哩哇啦吹奏,人像跑馬似的湧出來,喊著:“新媳婦來了!新媳婦來了……”緊著,一拉溜十幾輛車“日日”開進村來。前邊是摩托,跟著是臥車,臥車後麵是卡車……嫁妝真多呀!一時村街裏花紅柳綠,擺滿了顏色。村人們像過年似的來回跑著看,眼都看花了。連瞎眼的娘都坐不住了,說:咋恁熱鬧哪?叫我看看,叫我去看看……

過了有一頓飯的功夫,我才知道,王小丟闖禍了。

正當村長家賀客雲集,新郎新娘歡天喜地拜天地的時候,王小丟悄沒聲地背一根繩子來到了村長家門前。人亂麻麻的,沒人注意他。待發現時,他已把繩套套在了脖子上,要吊死在村長門前!

村長家門前有棵老槐樹,他爬到了槐樹上,人們還以為他看熱鬧哪,他已經綁好繩子了……

人們慌了,急喚村長。村長出門,撞一雙黑亮眼睛,笑便凍在臉上了。王小丟吐一口氣,平緩地說:“還我爹二百押金。”

樹下圍了很多人看,都說這孩子可惡!揚言要揍他,村長攔住了。村長何等精明,看看客人都到了,還有許多縣上、鄉裏的幹部……村長臉上的肉顫顫地動著,頭上的汗已密密麻麻,仍笑著說:“孩子,你下來。你叔老了,忘事。我這就叫人給你拿錢,下來吧。”說著,隨即叫人拿來二百塊錢,還給了王小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