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9月1日
開學了,我仍是六年級的班主任。當班主任一月有五塊錢的津貼,校長常常很隨意地更換。一學期一換。這次他沒換。
教室裏彌漫著一股口臭氣,學生娃剛從地裏拱出來,一個個土頭土臉的。過去,我曾強調過要洗臉,當學生了,要洗臉。可鄉下活太多,十幾歲的學生也算是半勞力了,忙了一夏天,整日在田裏撲騰,頭臉就顧不上了。頂多擦一把,馬馬虎虎。說也無用,這是一種習慣。我沒有強調刷牙,在鄉下,刷牙很奢侈。我也是在縣城上高中時才開始刷牙的。說心裏話,我如果有錢,會讓學生們都刷牙,一人發一套牙具,把牙刷得白白的,教室裏就不會有口臭氣了。可惜我沒錢。
這是頭一天,學生僅來了七七八八,不齊。看看地很髒。假期裏有人借教室辦酒宴,一地煙頭。房角裏淨是蜘蛛網。窗戶上還釘著隔年的塑料薄膜,爛了的塑料薄膜被剝蝕得像小孩尿布一樣。我吩咐學生們打掃衛生,學生說沒笤帚。就去找校長要笤帚。
校長室在東邊,門虛掩著。推開門,見校長光脊梁,在逮虱。
校長放下汗衣,忙淨手。而後問:“幹啥呢?文英。你幹啥呢,也不言聲?”
我說:“領笤帚呢。校長,我來領笤帚。”
校長說:“沒笤帚。今年經費緊張,沒錢買笤帚。”
我看著校長。校長身上沒多少肉,筋巴巴的,皺兒多。校長說:“將就吧。”
我回到教室,對學生們說:“散吧。明兒帶笤帚來。”
學生們就散了。
9月3日
今天正式上課。
我清點了人數,班裏有四十一個學生,空了三個位子。王小丟沒有來,王聚財沒有來,王大花也沒有來。
我問:“誰知道他們為啥沒來?”
同學們嚷嚷道:
“老師,王小丟他爹不讓他上了。”
“王聚財去給他家老母豬配種了。”
“王大花幫她娘生孩去了……”
學生們哄然大笑,亮一片黃牙。我嚴厲地說:
“不要笑!”
這時,王鋼蛋站起來說:“不誑你,老師。王大花去新疆幫她娘生孩去了……”
陽光從門外射進來,晃得人眼花。我無話可說,就說:“上課吧……”
王大花的娘,論輩分我該叫一聲嬸。鄉下沒別的,就是想生男孩,好傳宗接代。她又懷孕了,生了三個妞,還想要娃。王大花在家裏是老大,才十四歲,就跟她娘到新疆去了,去躲避計劃生育。此去千裏,多大的雲彩呀,就拉著大妹,抱著小妹,還要護她娘的肚子,學也不上了……
王聚財去給他家老母豬配種,連假也不請,準是又挨他爹的破鞋底了。他家的老母豬一年生三窩豬娃,很能掙錢,是他爹的“命”。你要給他說,上學重要,還是老母豬重要,他爹肯定會說老母豬能置錢。他爹是個“咬斷筋”,有理扯不清。
王小丟不該不上。雖說他家最窮,可這孩子聰明,是班裏學習成績最好的學生。不上可惜了……
中午,我去了王小丟家。小丟爹見我來了,扔出一個小板凳,說:“坐。”
人沒坐,蒼蠅先坐了,一屁股下去,砸死兩隻。覺得濕,欠起屁股,小丟爹大手一抹,說:“坐。”
隻好坐。小丟爹依樹蹲著,說:“閑了?”我說:“閑了。”
院裏很髒,撒一地雞屎。蒼蠅在頭頂“嗡嗡”飛,很親熱人,趕都趕不去。一隻小克郎豬在腳邊“哼哼”著拱,得用腳踢著。
蚊子一團一團地從灶屋的濃煙裏卷出來,四下撞。有公雞在淘菜、洗碗用的瓦盆上立著,不時啄一下,像敲鍾。水缸呢,緊挨著糞坑,缸還是爛的,上邊趴一層蟓蟲……
我問:“小丟呢?”
小丟爹說:“丟賣煙去了。俺不上了,上也是白上。識倆字算了。”
我說:“讓小丟上吧。咱村多少年沒送出去一個,孩子聰明,不上可惜了……”
我說了一堆好話,講了很多道理。小丟爹像蔫瓜一樣,眉頭蹙著,一鍋子一鍋子吸煙。他額頭上趴著一隻金色的蒼蠅。陽光下,臉很重,蒼蠅很明亮。
灶屋裏,風箱一嗒一嗒響著,忽然就靜了。煙霧裏探出一頭柴草,是小丟娘。小丟娘說:“你看俺這一家,你看俺這一家……”緊著就咳嗽起來。而後歎口氣,啞著喉嚨說,“他爹是個榆木疙瘩,地也種不好,又不會做個生意。蓋房吧,拖一屁股債……家裏缺人手。”
我說:“要是學費有困難,我給學校說,給他免了。這行吧?”
小丟爹說:“日他娘,日他娘哩!”
小丟娘說:“買起豬,打起圈;娶起媳婦,管起飯。國家的事,咱也不能欠人家。就是人手緊……”
我不能鬆口,我又說:“十幾歲的孩子不上學,長大了又是個文盲,還不是照樣受人欺負。”
這句話很吃緊,老實人最怕受人欺負。小丟娘轉著圈說:
“那、那……要是能上出個名堂,就讓他上吧。”
小丟爹轟了蒼蠅,白了小丟娘一眼,說:“球哩,能上個啥球名堂?”
我趕忙說:“能上出名堂,讓他上吧。”
說著話,院裏似有了風,有了蘊潤的生氣,有了一片肉色的明亮。扭頭一看,王小丟回來了。這孩子走路一點聲音也沒有,倏爾就站在院子裏了。靜靜的,黑臉上淌著一層熱汗。
王小丟看見我,眼一亮,親熱地叫了聲老師。
小丟爹問:“煙賣了?”
王小丟說:“賣了。”
小丟爹問:“幾級?”
王小丟說:“三級。”
小丟爹噴一嘴唾沫,罵著:“日他娘!二級煙賣三級……”
王小丟不吭,很懂事地立著,臉上的汗一滴一滴往下落。
小丟爹嘮叨說:“咱不認識人家,要是認識,三級煙能賣一級。日他娘吔……”
王小丟仍不說話,就那雙眼睛亮著。仿佛知道罵也無用,就不吭。
我對王小丟說:“小丟,下午去學校上課吧。給你爹說了,不交學費,上吧。”
王小丟的目光從爹娘臉上掃過去,頭慢慢轉著,似喜非喜,臉上竟帶著與年齡很不相稱的沉穩。見他爹還在嘮叨著罵“煙站”裏的人,就說:“晌午了,老師,在這兒吃吧,叫俺娘擀蒜麵。”,小丟娘慌了,忙說:“你看,你看……也沒啥好的。”
我說:“不了。記著下午上課。我回了。”
小丟娘見我站起來,說:“吃嘛,在這吃嘛……”又說,“好好上,別負了老師的心意。”
當我走出院子的時候,王小丟默默地跟在後邊,仍是無話。
可我感覺到了,身後有兩條細杆腿舉著一雙黑亮的眼睛,那眼睛很重。
9月11日
上午,校長女人堵在學校門口大罵。
校長女人跟我同歲,才三十八,已蒼老得叫人不敢看。黃刀條臉,齜著一嘴豬屎牙,頭發亂麻麻的,立在學校門口拍腿大罵:
“郭海峰,你個挨千刀挨萬刀的,你出來!見棵嫩白菜就想甩了老娘,你休想!老娘給你吃給你睡給你生娃,老娘哪一點對不起你……”
校長是許昌人,早年在城裏教學,五七年打成右派,貶到鄉下來了。那時候,校長是村裏唯一的國家教師。後來娶了老支書的女兒做老婆,成了村裏的老女婿。
“老女婿”趿拉著鞋從辦公室裏跑出來,慌慌地說:“幹啥呢?幹啥呢?有話回家說。”
校長女人上去拎住校長的耳朵,說:“走,上村街裏說,哪兒熱鬧咱上哪兒……”
校長說:“國燦他娘,國燦他娘……”許是怕學生們笑話,就乖乖地跟著女人出校門了。
昨天,學校來了個城裏姑娘,穿飄裙。跟校長在辦公室談了半日,而後就走了。校長送到門口,一臉光氣。回頭給人說是他一位同學的女兒,大學畢業,分在縣教育局工作,依母親的吩咐來看看他。校長說,這姑娘的母親年輕時很漂亮。“校花!”校長說,“那時候,上師範那時候……”
不知哪位多嘴驢報與校長女人,女人就罵到學校來了。
放學的時候,見校長女人在地裏種蘿卜,校長跟在女人身後點種,褲腿挽著,一步一挪,一步一挪……校長女人還不依不饒地掄著鋤說:“……郭海峰,你要有外心,我死也不饒你。我死了變個厲鬼,天天站你床前頭!”校長一邊點種,一邊賠禮說:“這多年了,這多年了……”
記得二十六年前,年輕的郭海峰老師拍著我的肩膀說:“王文英同學,好好學習吧。我當人梯,一定把你送出去。世界大哪!”
他沒把我送出去,自己倒留下來了。
9月13日
午後去鎮上給娘抓藥。三劑中藥五元八,帶洋五元,不足,又攜雞蛋十個,賣與鎮人。
多日不來,鎮上日見繁華。人多、車多、賣東西的多。女人身上有很多顏色,穿飄裙,走路簸箕樣,不由多看兩眼。
路過鄉政府門口,碰上了老同學孫其誌。昔日在縣城上高中,孫其誌曾與我同窗三載。那時候孫其誌與我同坐一個桌,同吃一鍋飯,同睡一張床(上下鋪)。有一次,他夜驚尿了床,尿水從上鋪流到下鋪上,第二天早上我們倆又一塊曬被子……孫其誌頭大,常被同學們戲稱為“孫大頭”。現在“孫大頭”當官了,是鄉裏的民政助理。他與鄉長一幹人又說又笑地從門裏走出來,像是剛吃了酒,臉上油光光的,有桃色。既是老同學見麵,自然要打個招呼。我忙下車,迎上去喊:“孫其誌,孫……”
誰知,孫其誌明明看見我了,臉上的笑還像胡椒麵一樣撒著,卻忽地轉過臉,巴巴地去拍鄉長肩上的土,像不認識一樣。
可歎哪,我已張口,忙閉嘴,就覺得人賤。木木地站了兩秒鍾,狗一樣推著車往前走。走了幾步,隻。覺秋陽如虎,渾身蠍蜇。剛剛賣了雞蛋,這會兒又賣了臉皮,厚顏無恥也隻有到我這種地步了。
於是我又折身拐回來,正對著孫其誌一幫人。孫其誌見我回來,一下子愣住了。我說:“孫大頭,孫其誌,孫助理,你不認識我麼?你就是不認識我?我文英再窮,拉棍要飯也要不到你門前哪!別說你當個驢尾巴吊螞蟻樣個小助理,你就是縣太爺,就是國務院總理,我窮是我的,窮氣也粘不到你身上哇?!狗眼看人低!”
罵完,我返身上車,揚長而去。孫其誌滿臉潮紅,結結巴巴地追著喊:“文英,文英,你聽我說……”
痛快!痛快!痛快!
車是借洪魁家的,腳刀蹬壞了,修後還了人家。
9月15日
白眼狼。
我是在學校廁所裏發現的。廁所牆坍了一半,還有一半,能遮住屁股。就在那爬滿綠頭蒼蠅、能遮住屁股的一小半土牆上,孩子們書寫著“白眼狼、好尿床”的粉筆字。字寫得不好,枝枝權杈的,很陽壯。隻不過狼字少了一點,成了“白眼狠”。
尿完了,眼望著遠處那排破舊不堪的校舍,望著操場上那對歪歪斜斜的籃球架,望著天上那塊燠熱的白雲,聽著學生娃那念經一般的讀書聲,倏爾,我明白了:白眼狼就是我,我就是白眼狼。
我眼裏有塊白斑,是娘胎裏帶的。村裏人叫得好聽些,說是“棠梨花”。我左眼裏有個“棠梨花”,孩子們就說是“白眼狼”。
從廁所裏走出來,在一排教室的磚牆上,我又看到了粉筆字。教室牆上有很多“大×白眼狼”“××白眼狼”的粉筆字……
時光倒回去了,我看見時光一點一點往回倒。我是從三年級開始接這個班的。這個班的前任老師是王明順。王明順老師是村長的兄弟,他初小畢業,識字本就不多,給村長言一聲,就來教學了。他是拿了他娘的老花鏡戴著來給學生上課的。王明順老師往講台上一站,很神氣地把老花鏡架在額頭上,“唰唰唰——”在黑板上寫下了一道算式,而後叉著腰大聲問:“同學們,4×0等於幾?”座中有學生舉手,王明順老師指頭一點:“好,你說。”那學生說:“老師,4×0=0.”王明順老師手一揮:“不對,不對!坐下吧。”接著又問:“還有誰知道?”再有學生舉手,王明順老師咳嗽一聲,再點道:“說吧。”那學生說:“4×0=4.”王明順老師一拍腿:“對了嘛……”我並不想貶低王明順老師,是校長實在看不下去才讓我接這個班的。都上三年級了,班裏竟有很多學生不認識被子的“被”字。那時,王鋼蛋在班裏學習還算好的,我指著黑板上的“被”字讓他認,他就不認識,老師沒教。我啟發他,我說:“你家床上是什麼?”王鋼蛋愣了愣,說:“床上是俺娘。”我急了:“你娘身上呢?”他竟傻乎乎地說:“娘身上是俺爹。”
就是這樣一個班,我接過來了。我天天給他們補習,講著新課,補著舊課,盡了最大的努力,我期望著能送出去一個兩個。我要求嚴,我是要求嚴……
站在講台上,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無話可說。我看見老鴰黑壓壓地從我頭頂上飛過去,拉了我一頭白屎。我看見樹葉綠了又黃了,樹葉是很容易褪色的。我看見村街裏漾溢著豬屎馬尿的氣味、一片一片的大海碗和機群一樣的蒼蠅。我看見了嬰兒的啼哭,看見了破剪刀“哢哢”剪著臍帶,我看見戴著紅兜肚的娃兒搖搖地走向田野,手裏提著一隻瓦罐。我看見我的鄉鄰們背著鋤下地,又扛著鋤回來,一日日背老日頭。我看見在老鼠撒歡的黑夜裏,娃們睜大眼睛,默默地看爹娘在床上做那種事情……我想說:同學們,我把心扒出來吧,我把心扒出來給你們看看!
學生們都默默地望著我,像舉著一把把鮮豔的黃土。黃土也會褪色,我知道黃土也會褪色,到那時候就晚了。孩子們沒出過門,學的知識有限,不知道世界是什麼樣子。孩子眼裏滿是惶惑,那惶惑像大水一樣朝我漫過來……
這一刻,教室裏靜極了。我在黑板上寫了“白眼狼”三個字,我說:“叫我白眼狼吧,就叫我白眼狼算了。別用粉筆往牆上寫,粉筆長價了,二分錢一支。”
同學們笑了。
我也笑了。
白眼狼就白眼狼吧。
9月18日
梅來了。
背上熱,我知道是梅來了。
我說,別看我,別偷偷看我,我改作業呢。
梅說,誰偷偷看你了,你心不專。
我說,我醜,我不經看,我眼裏有“棠梨花”,孩子們都叫我“白眼狼”。
梅笑了,梅笑起來很柔,一點聲音也沒有。
梅很勤快,來了就掃地。掃了地就坐在床沿上補衣裳。梅不愛多說話,總是我一個人說,她聽。
我說,梅,你不嫌我,真不嫌我?我是個窮教書匠,還是民師,一月才四十二塊錢。娘的眼瞎了,病懨懨的,常年抱藥罐子。
這個家,你看看就知道了。聽說這些年做生意能發財;我要去做生意也許能多掙些錢,可我喜歡教學。我在縣城裏上過六年學,初中三年,高中三年,那時候就我一個人考上了縣城裏的中學。
那時候不光右派老師郭海峰說我是才子,村裏人也都說我是才子。要不是趕上“文化革命”,我也許能上大學。後來我就回來了,在村裏教小學,一教教了十八年。教慣了,不站講台心裏空。
你看我胡子拉碴的,其實我才三十八歲,虛歲三十九。不是我不想成家,是沒女人願進這個門。我不埋怨女人,女人也有難處。
剛回來時,也有人說媒,人家看看家,看看房子,看看娘,就不說了。我不瞞你,我跟女方見過麵,一共見過三個。頭一個是大李莊的,有文化,人才也說得過去。見了一次麵,換了換“手絹”,人家也沒說別的。後來媒人捎話說,能在城裏瞅個事做,給她也安上個城市戶口,就嫁。她以為我是國家教師呢,可我不是,往下就沒法說了。又見一個是扁擔楊的,胖些,人也醜些。見麵時,娘給她封了五十塊見麵禮,媒人領她看了看宅子。她說,都是窮人,也不希圖啥,看能不能給她兄弟蓋所房子,訂一門親,往下就好說了。我沒有這多錢,人也相不中,罷了。再後見一個是坡張村的,叫張秀月,她跟我一個學生同名,就記住了。人長得蠻好,眼大,爽快,笑也甜,就是腿有點瘸,是個跛子。進門來娘先給她打了一碗雞蛋茶,她看了看,沒喝。出了門給媒人說:“瞎瞎瘸瘸的,還有個‘棠梨花’,這日子怎麼過呢?”一跛一跛走了。媒人說,路上她還誇了一句呢,說這家怪幹淨。往下就沒人說了。我也不願叫人說了。村裏人都說我有病,說我神神道道的。其實我沒病,我一點病也沒有,隻是不願再叫媒人說了。
梅,你煩不煩?你要煩,我就不說了。我獨個也慣了,我不怕夜長。我常聽蛐蛐叫,夜靜時蛐蛐叫得很響,這邊一叫,那邊就應了,蛐蛐的話真多呀!
梅走到我跟前來了,我聽見梅走到我跟前來了,梅就站在我身後。可我不敢扭頭,我一看她心裏就怦怦亂跳,都是些淫狎的念頭。梅臉嫩,我不能嚇她。梅說,你心好。可我知道我身上有野氣,很野,常常不能自抑……對梅,我不能撒野。
梅輕聲說,你的褂子爛了,肩上有個三角口。
我說,那是掰玉米時掛的。掰玉米時我脫了,掛在樹上,光著脊梁掰的,脊梁不怕掛。走時,手一勾,在樹上掛爛了。
梅說,我給你縫縫。你別動,我給你縫縫。
我就不動,聞到了一股棉花樣的吹氣。
梅說,閉上眼。
我就閉上眼。
梅說,咬根秫稈,秫稈能避邪。
我就咬根秫稈。梅的手在我背上動著,很軟。線兒很長,我感覺到線很長,一扯一扯的……
縫完了,梅的手伸了過來,輕輕地伸了過來,梅抱住了我的頭。梅的手很潤、很細、很白,帶一股淡淡的女人的香氣……
梅說,你哭了?
我說,沒哭,是風。
好梅。
9月23日
三秋大忙,請假的學生越來越多。今兒隻有七名學生上課,王小丟又沒來。
雖然隻有七名學生,課還是要講的。學生娃子說,算了,老師。人老少,你回去拾掇玉米吧。我說,放心吧,同學們,來一個我也講。
課後,我找了校長。想再說說給王小丟免費的事。上次我給校長講了,校長說研究研究。這回,校長說:“經費老緊哪!”我說:“再緊也不在乎這一個孩子的學費呀?”校長說:“莊裏窮戶多,這個免,那個也免,都免了這學還咋辦呢……”
我把王小丟的作業本拿出來了,一本一本掀著給校長看。
王小丟的作業本是廢煙盒紙釘做的。這孩子有心勁,作業本不向家裏要錢買,拾些廢煙盒紙自己釘做。一百張廢煙盒紙一本,張張都在石塊下壓過,抻得很平展,釘得也整齊。我說:“還有比王小丟家更難的麼?”
校長拿過廢煙盒紙做的作業本,一張一張翻著看,嘴裏噴嘖響著,眼也亮了,說:“這孩子成績不錯嘛。”
看著,校長臉上有了光氣,校長一下子顯得年輕了。我又看到了當年的郭海峰老師,戴右派帽子圍駝色圍巾的郭海峰老師。
那時,郭海峰老師臉很白,講話時臉上總帶著激動的紅光,還習慣甩一下圍巾,甩得很瀟灑。我覺得我慢慢縮回到童年裏去了。
在童年裏,年輕的郭海峰老師時常對我說:“不要考慮別的,好好學習吧。我喜歡有誌氣的學生,我給你當人梯。”當年,郭海峰老師給我買過不少作業本……
看著看著,校長眼濕了,像是回憶起了什麼,怔怔的。而後,校長慢慢伸出一隻手,去撓胳肢窩。撓了兩下,就撓了兩下,校長停住了。他抬起頭,望著遠處的田野。
這時候,校長突然說:“還有洋煙紙呢。”
我無法理解校長這一瞬間的變化。他看到了什麼呢?他就撓了兩下胳肢窩,撓胳肢窩的時候仍然激動,似乎還想說一點什麼。接著,他臉上的光就暗下來了,一點點暗下來,耷著兩隻灰裏泛黃的眼泡,看上去十分蒼老。他把煙盒紙做的作業本交給我,幹幹地說:“經費確實緊張。”
我說:“他家不想讓他上了,是我說給他免的,我已經答應人家了。”
校長沉著臉,不滿地說:“學校的事,哪能隨隨便便就答應人家……”
我說:“你扣我的工資吧,扣我下個月的工資。”
校長不看我,又用手去搓腿上的灰,搓了兩下,說:“聽說你投稿了?掙了不少錢吧?”
暑假裏我寫了篇短文,寄給在報社工作的一位高中同學,後來發表了。統共才寄來了五塊錢,校長問了幾回了。我不想再說,推門走出去了。
中午,在路上碰見了小丟爹,小丟爹正拉玉米呢。我問:“小丟呢,咋不來上課?”小丟爹吭吭哧哧說:“在地裏呢。快掰完了。”我說:“晚上讓他來,我給他補課。”小丟爹也不吭。
到了晚上,王小丟背著書包來了。人在院裏站著,黑黑的一個影兒。那黑影兒吐一口氣,叫了聲老師,嚇我一跳!
知道是王小丟,就說,上屋吧。王小丟悄沒聲地進了屋,仍然立著。油燈下,我看見王小丟光著脊梁,身上有一道道玉米葉刮出的血痕,那血痕漫出一股股玉米汁液的澀香,屋子裏撲滿了玉米汁液的澀香。我本想給王小丟說說學費的事,可我不敢看這孩子的眼。不知怎的,就怕看這雙眼。那眼像陽光下的玉米粒兒一樣,光很毒……
補完課,王小丟走了,仍是悄沒聲的。人走路是應該有聲音的,可這孩子走路就是沒聲兒。
人走了,屋子裏仍殘留著玉米汁液的香氣……
我給梅講了王小丟的事,梅也說這孩子眼重。
9月29日
今兒是陰曆八月十五,我給娘買了塊月餅,是個意思。
路過代銷點,洪魁家女人招呼說,才拉的月餅,買塊吧,給你娘買塊吧。我摸摸很硬,她說是才拉的,就給娘買了一塊小的。
月餅漲價了,小的也五毛錢一塊。
回到家,我把月餅拿給娘。我說,娘,今兒是八月十五,我給你買了塊月餅。娘眨著眼說,可十五啦?花那錢幹啥。操心成個家吧。娘說著,接過月餅聞了聞,一掰兩半,嚐了嚐,嘴慢慢磨著,說:冰糖老甜哪。又舉著另一半讓我吃,說你嚐嚐,還有青紅絲呢。我說,我不吃,你吃吧。娘硬把半塊月餅塞到我手裏,那瞎了的眼一眨一眨地說:文英,你黑晌跟誰說話哪?我說:我沒說話,我啥也沒說。娘不吭了,眼像井一樣深邃……
回到我住的小屋,我把半個月餅給梅,梅也舍不得吃。月餅就在土桌上放著。
八月十五,月滿滿的。月餅隻有一牙兒。梅看著我,我看著梅……
10月1日
今天是國慶節。
校長說放假十天,讓學生們回家拾掇莊稼。
莊稼是養人的,卻拖住了學生娃的腿。
10月9日
洪魁他爹死了。頭天,他爹還在地裏搖耬呢。夜裏脫了鞋,就沒有再穿。
這是個很值得驕傲的老頭。他一輩子生了兩個兒子,蓋了兩所房子,娶了兩房媳婦,又生了兩個孫子。村裏人都說他有福。
鄉村裏禮數多,葬人也是熱鬧事兒。洪魁家開著代銷點,有錢,點兩班響器吹奏。村裏人有送緞子被麵的,有送太平洋單子的,也有的扯一兩丈白布……都是給活人用的。
我一月四十二塊錢,一個老娘,二畝半地。除了交土地稅,水管費、電管費(電也不經常有哇!)、機耕費、教育費、幹部提留費,還要買化肥、農藥、薄膜……已所剩無幾。給娘看病抓藥又花去不少,親戚也得串。實不知該送點什麼。
路過代銷點,見我的學生王小丟拿了六個雞蛋,換了兩刀燒紙。知道再窮也逃不過禮數,也賒了兩刀燒紙,和我的學生一塊去祭。
進了洪魁家,見院子裏掛滿了“禮數”,紅紅白白,一派喧鬧。
兩刀燒紙就顯得分外羞澀。硬著頭遞上兩刀燒紙,洪魁刮我一眼,收下了。洪魁跟我自小要好,又常借他的自行車騎,兩刀燒紙薄了,一時就覺得人情比刀厲,欠不得呀。洪魁接了王小丟的燒紙,說:“晌午叫你爹來吃桌!”王小丟自然明白是讓他爹來吃喪宴,卻不說話,就看著洪魁,洪魁轉身忙去了。
人一撥一撥地來,“禮數”都很重。站在院裏礙事,我拉了拉王小丟,說,上屋吧。
屋裏卻靜。死去的老人在靈床上躺著,頭前點著一盞長明燈。我望著老人,老人成了一張皮,死去的老人成了一張皮。記得老人的臉紅堂堂的,終日在日頭下轉。有時背著一捆柴草,有時扛著鋤、挎著糞筐,有時在坡上趕牲口……看著老人,就覺得太陽真像一麵火鏊子,它在熬人的油呢,用溫火一點點熬、一點點熬;那日子就是柴火,柴火一點點續、一點點續,續著續著油熬幹了,人就成了一張皮……
忽然想起王小丟跟著我呢,趕緊扭頭,怕嚇了他。卻見王小丟目不轉睛地看著老人,臉上沒有一絲恐懼,就默默地看著。見我扭頭,王小丟說:“老師,他還笑哩。”
我呆住了。一個死去的老人怎麼會笑呢?我怎麼就看不出呢?老人死得安詳,他靜靜地躺在靈床上,像是睡去了。他的嘴角上有一絲斜紋,僅僅是有一絲斜紋,那能算是笑,死人的笑?
我突然想逃出屋子。心說,這孩子怎麼就不怕呢?他一點也不怕。
出了屋,又看見校長在西屋裏忙活。他一會兒進,一會兒退,一會兒彎腰,一會兒作揖……細看,原來是校長在教洪魁家的女婿們行“二十四叩禮”。校長一邊上三步、下三步做著示範,一邊說:“不難,不難。”洪魁家的女婿們一個個傻愣愣地看他做。
村裏有規矩,埋老丈人新女婿必須行大禮,老女婿教新女婿。記得十五年前,校長曾為這事作過大難。那時的郭海峰老師剛結婚沒幾年,也算是新女婿。老丈人死了,按規矩新女婿必須行大禮。可郭海峰老師堅決不做,他說他不會,讓他學他嫌丟人。於是女人又哭又鬧,說我爹把我的身子都給你了,你是右派我爹不嫌你是右派,他死了你連個禮都不行……纏得郭海峰老師沒有辦法,又想想老支書生前待他不錯,隻好推托說,不是不做,我戴著“帽子”呢,怕人家找事。女人說,我爹是支書,老黨員,他死了,給他行個禮,誰敢找事兒?!郭海峰老師再沒有借口了,就說,反正我不跟人家學,你要會你教我吧。女人這才擦擦淚說,難的我也不會,就行個簡單的吧,行個“九叩禮”。好人,“轉靈”時你替我撐住這個臉,來日我給你當牛做馬。於是,郭海峰老師就在床前頭跟女人學“九叩禮”。學也沒學會,二天“轉靈”時就上去了。一村人都看這文靜的右派老師行大禮,看得他心慌。他一上去把什麼都忘了,拿著一炷香,跌跌撞撞的,該下跪時他傻站著,該進的時候他退,狼狽極了……看得村人們哈哈大笑。他下來時,掉了兩眼淚。
十五年過去了,校長成老女婿了。想不到校長居然學會了“二十四叩禮”!時光真能磨人哪。這會兒,校長又在教新女婿了……
我怕王小丟看見,趕緊把他拉走了。這孩子太靈。
10月13日
世人皆有嗜好,我不吸煙,不喝酒,獨喜歡聞粉筆的氣味。
說來招人笑,粉筆就是我的煙卷。當教師,粉筆握了十八年,握出情分來了,一日不聞,便覺渾身乏力。世人不知,粉筆也是有味的,味辣。那辣不同於辣椒,也不同於芥末,而是有一點點辣,有一點點嗆,有一點點甜,間或還能嗅到一點點生紅薯的味,是在窖裏藏了很久的那種紅薯味。總之,是一種很特別的叫人說不出的味。感冒的時候,拿根粉筆放鼻子前聞一聞,立時四體通泰。
說實話,我喜歡粉筆已經到了發癡的地步。有時候,我覺得我是得了“粉筆病”,我一定是得了“粉筆病”了。我隻要一捏住粉筆,就會渾身發顫,就會湧出一股無名的激動。粉筆涼涼、澀澀、滑滑,哎呀,那時候我的心就在指頭肚兒上繃著,去吮那涼涼、澀澀、滑滑……真舒服啊!有一次,我忍不住把一錠粉筆吃下去了。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就把一錠粉筆吃下去了。我吃了那錠粉筆之後惡心了很長時間,有好一段身子不顫了。但後來又不行了,我控製不住自己……
我還有個很不好的癖好,喜歡用粉筆頭“點”學生。隻要一看見學生在課堂上打瞌睡,我就用粉筆頭“點”他。我“點”得很準,一下子就砸在學生的腦門上了!這不好,我知道這不好。
今天我把王聚財“點”哭了。王聚財在課堂上打瞌睡,還呼嚕。隔著六排桌子,粉筆頭飛出去正砸在他的光頭上。我一共“點”了兩次。頭一次他沒醒,第二次我用了點力,粉筆頭又砸在他的光頭上了,砸了他兩眼淚……
課後我才知道,王聚財夜裏去公路上賣雞蛋了。他爹是個精明人,聽說六裏外的公路上堵了車,就趕快煮了些雞蛋讓兒子去賣。王聚財著盛雞蛋的籃子在公路上跑了一夜,他怎能不瞌睡呢?
王聚財是個老實、聽話的孩子,很軟弱。我不該用粉筆頭“點”他。我覺得對不起孩子。
回家後,我給梅說了這事兒。我說,梅,你看我得了“粉筆病”了,我怎麼就改不了呢?今天我又把學生“點”哭了。你幫幫我,幫我改了這毛病……
梅笑笑,梅不說話。我知道梅想說什麼,梅想說,你真是個“白眼狼”!
10月19日
我是個很沒用的人。有時候,我覺得我一點用處也沒有。
我是個教師,十八年來,我都給了孩子什麼呢?我又能給孩子什麼呢?
水旺回來了。水旺十年前是我的學生,是個很好的學生。
那時,論成績,水旺完全可以考上縣城中學。可那會兒時興的是“推薦”。我怕“推薦”不上,可惜了這塊材料,就找了郭海峰老師,讓他去縣教育局跑一趟,介紹介紹水旺的學習情況。郭老師去了,回來後對水旺爹說:縣上說了,一村一個,這事兒村支部當家。跑跑吧。我也希望水旺能去縣裏上學,著急地說:二叔,水旺靈,是塊大材料。要考試,準能考上。如今興“推薦”,那就難說了……水旺爹聽說孩子天分好,就跑著買點心往支書家送。
誰料,水旺性烈,一聽說要往支書家送禮,當場把點心匣子摔了!
點心是花了兩塊錢買的,他爹心疼東西,拿起棍子就打,水旺一氣之下跑了……
現在,水旺回來了,穿得周周正正的,人高馬大,也算是衣錦還鄉。可這孩子,一個很有前途的孩子,卻當了“鉗工”(小偷)。
水旺回村,還專門來看了我。他說:“老師,我對誰都沒說實話,在爹娘、兄弟麵前都沒說實話。對您,我得說實話……”他說他跑出去十年,先是流浪,萬般無奈,後來就做了“鉗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