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方洲當年是省直機關有名的“神童”。他十六歲參加工作,曾在中央高級黨校受過訓(還是為數不多的一期學員)。那時,他才華出眾,思路敏捷,是機關裏不可多得的人才。他寫的論文散見於全國各大報刊;他的每一次發言都得到了暴風雨般的掌聲;他的傾慕者可以排成一條長龍般的麗色大隊。應該說,他的前程是不可限量的,那本是一條五彩繽紛的路。據說,他當年的同學如今有部長、省長,還有當大作家大理論家的。而老吳卻從1957年就進了監獄,過了近三十年的勞改犯生活(他是因為一篇文章出事的。他一條道走到黑,固執地堅持了一個現在看來很一般的論點。他曾勇敢地振臂高呼“要為真理而鬥爭!”)。就因為他的固執,他的“才華”從1957年就中斷了,此後再沒有“橫溢”過。那時候,他像鱉一樣蹲在監獄的牢房裏,沒有筆沒有紙沒有書報雜誌,甚至沒有任何一片帶字跡的東西。縱是“神童”,他又有什麼辦法呢?他說他數過襯衣上的虱子,一共三百二十八個。一百二十二個母的,二百一十六個公的。曾有過“偶數”與“奇數”的類似“哥德巴赫”式的猜想,可惜沒有寫出關於虱子生態的論文;他說他在磚縫裏尋找過煙蒂兒,一連找了四個小時,就突如其來地萌生了關於“概率”的奇妙意念,可惜他無法記述;他說他曾在牢房裏聞到過女性的氣味,又像獵犬一樣在牢房裏追尋這氣味,於是尋到了一根頭發。可他不能準確地測量這根頭發的“直徑”,也就不能從頭發“直徑”上研究男女性別的差異。他說他本可以寫出關於從頭發上破案的水平很高的論著,可惜他徒有思維而沒有著作問世……他曾有過許多極其豐富的奇妙遐想,而這難得的想象力一一都在饑餓困頓中泯滅了。
他說,三十年來,他曾無數次地跪下來給人磕頭,請求革命的人們寬恕他,給他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可革命的人們不寬恕他。他太傲了,太狂了。他天馬行空,獨往獨來,是一個不正常的人。假如沒有這非人的三十年,他也許會成為大科學家大思想家,也許會當省長部長,這很有可能。
而後是平反。老吳回來了,“神童”不見了。平反昭雪後的老吳上了不到兩年班。在這兩年裏,“神童”卻成了機關裏人人嘲笑的對象。他什麼也不會,什麼也不知道,連走路都被警察罰款五角!老吳成了一個廢人。
現在,拄著拐杖走路的老吳,總是像祥林嫂似的反反複複地絮叨著一句話:
“那時候我真傻……”
小妹,這就是代價,執著追求的代價。老吳為此失去了最寶貴的三十年。他得到了真理,卻喪失了時間。
更為可怕的是,真理是相對的,時間是絕對的。他得到的是局部的相對的發展中的真理,失去的卻是完整的永劫不複的時間。對“神童”來說,時間就是創造,時間就是財富,時間就是走向偉大的橋梁;可對老吳來說,真理卻是極平常的大實話,是三十年後人人都明白都不屑一顧的“破銅爛鐵”,是語言外衣上的幾顆過時了的紐扣。那時的“神童”挺身而出,為真理而呼喚;現在的老吳卻拄著拐杖,搖著蒼蒼白發,逢人就講:
“那時候我真傻。”
小妹,在一個秩序化正常化的生活環境裏,一個超常的人的結局就是這樣。1957年,“神童”的生活方式是不正常的,他被打成了右派;到了1987年,老吳的生活方式仍然是不正常的,他成了一個廢人。這是時代的悲劇,單個人是無能為力的。老吳,年輕時曾執著地追求過,可他得到的卻是半生平庸;他渴望著人生的輝煌,卻失去了最富有創造力的年華。
走出平庸是要付出代價的。“一步邁錯百步難回”對人的影響太大了!說不清的實例告誡人們要平庸,要正常,要過“類”的生活,不要尋求單個人的“自我”。平庸可以給人舒適,給人以安全感,給人以時間的保障。雖然沒有輝煌,但也不會毀滅。
但是,秩序化就意味著喪失個性,喪失自我,使單個的有活力的人變成社會運轉中的機器零件。人不可能徹底地零件化,肉體的相像代替不了精神的統一。精神是無法統一的,一萬個人有一萬個擱置精神的地方,那是絕不會相同的。社會秩序化的結果必然產生虛偽,產生千千萬萬個麵具人,這同樣是可怕的。
當然,也有人說,活人是活“質量”的。隻要瞬間的輝煌,不要平庸的歲月。哪怕有片刻的輝煌,也就夠了。可這話對老吳來說,是不是太殘酷了?
小妹,你哥哥就是一個麵具人。他的麵具就是那“永久牌”的微笑。當世界充滿麵具的時候,為了生存,他不可能袒露真誠。他在上級麵前微笑的時候,心裏想的卻是何時能分到一套像樣的房子;他在同事麵前微笑的時候,想的卻是五月裏天氣的燥熱;他在朋友麵前微笑的時候,想的卻是午飯後吃一隻蘋果的滋味;他在那陌生女人麵前微笑的時候,想的卻是那久遠的粉紅色的“陽光”……在這個世界上,真誠也是一種權力,不是任何人都可以隨便出售的。出售真誠得到的決不是真誠,而是虛偽的拳頭,是袒出胸膛讓人來打。他不願打人,也不願讓人來打,他隻有微笑。
小妹,你哥哥是個平庸的人。他既然選擇了平庸也就不打算為自己辯護。可你呢,你的背叛又換來了什麼呢?
九
小妹,你曾經愛過一個男人,那男人是你自己尋來的。你為了尋他,在方圓七百裏的範圍內輾轉奔波,吃了說不盡的苦頭。
可你找到了他卻又拋棄了他,這又是為什麼呢?
你和那小夥是在車站上結識的。那是一個京廣線上的小站,等車的人很少。當時你們並不相識,你在等車,他也在等車,大概是口音相近,就隨便地說了幾句話。而後,車來了,你們僅僅是互相望了一眼,就先後上車了。上車後也並沒有坐在一起,各自在湧動的人流中分開了。這種分離很可能是永久性的。偶然的相遇,應該是不會留下什麼的。然而,坐了幾站之後,你突然發現那小夥下車了。那是一個沒有站台的小站,臨近黃昏,你看見那小夥走下火車,在暮色中晃晃地動著,背影鑲在夕陽裏,眼前是一條漫長的無盡的路……這時候你也許感到了孤寂,分離又使你產生了茫然的貼近。於是你趴在車窗上看了很久,看那人影兒漸漸消失。
按說,這僅僅是瞬間的記憶,過去了就過去了,可那晚霞中的背影卻烙在了你的心裏。許是那落日的雄渾感染了你?許是那走向落日的鐵黑背影高大挺然?當然,那匆匆的一瞥,也許早就產生了心的共振。還有什麼呢,那就說不清了。總之,在那個滾動著橘紅色落日的黃昏,一個男兒的孤零零的行進,路的漫長……使你突然產生了一種相知的渴望。這渴望使你很快地做出了非常的決定,你自己也說不清的決定。在下一個車站,你急匆匆地下了車,竟追那小夥去了。
這尋找是極茫然的。你不知道他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不知道他姓什麼叫什麼,隻記住了這麼一個人,一個背著鋪蓋卷奔生路的人。他在暮色中走上了一條大路……
為尋這小夥,你來來回回地走了幾百裏路,四處打聽他的下落。開初你以為他是出外打工的手藝人,就到附近的建築隊去查問。你在建築工地上給人打過小工,也給人做過飯,幾乎是每隔兩三天換一個地方,可你找遍了所有的建築隊也沒找到他。
後來你又以為他是出來挖煤的,於是你又找遍了附近的大小煤窯,全不顧礦工的粗野……有人見你在關山的煤窯上給人拉過坡,那坡很陡,拉一趟隻掙三角錢。你是餓著肚子找他的,逢人就問。再後你以為他是做生意的,就又到城裏去尋。你在禹縣縣城的飯鋪裏給人刷過碗,又在許昌給人當過保姆……凡是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可你一次也沒有碰上他。在你幾近絕望的時候,你又常常到車站上去,來來回回地在京廣線上的小站上徘徊,希望能偶爾碰上他。你找得很苦很累也很充實。在長達三個月的光景裏,你心中隻有這個小夥……
這一切仿佛都是命定的。在一個雨後的黃昏,你與他在車站上撞了個滿懷!這小夥穿得闊了些,可你還是認出了他。當他茫然地看了你一眼,正要離開的時候,你叫住了他:“站住。”他又抬頭看了看你,很詫異地問:“幹啥?”你說:“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他遲疑疑地走過來問:“有事?”你點點頭說:“有事。”你把他領到沒人的地方,上去就給了他一巴掌!而後,你哭了……
這一巴掌打得太猛,太突兀,太霸道!沒有人這樣幹過,世界上任何愛情都不是這樣來表示的,唯有你。你一巴掌粉碎了一個男人的靈魂,這是你三個月來尋找的結果。
……你跟這小夥共同生活了七天(也算是“混”了七天)。沒人知道你們在這七天裏究竟幹了些什麼,“混”是很難說清楚的。
據說,這小夥是個鎖匠,看來也是很有錢的,你們一同在縣城那最好的賓館裏住過。而七天之後,你卻悄悄地離開了他。你走時他毫無防備,突然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依然和來時一樣,你沒有帶走他的任何東西。
你花了那麼大的氣力去尋他,為尋他你吃了那麼多的苦,可一旦找到之後,僅僅才過了七天,你就拋棄了他。他究竟在什麼地方讓你失望了呢?
失望一定是有的。你在追尋中一天一天地把他“神化”了。
你不是在尋找他,而是在尋找中“塑造”他。你在想象中“塑造”了一個男人,“塑造”了一個你心目中的偶像。這偶像在想象中是美好的。你每時每刻都在加重著這美好的分量,完善著這美好的形體。你自己給你自己捏了一個完美無缺的“男人”。然而,當你真正接近這男人的時候,那心中的偶像就碎了……
嚴格地說,這不是對男人的失望,而是對追尋本身的失望。
你需要的僅僅是追尋的過程,是一個擱置精神的地方。目標的貼近卻帶來了精神的失落。苦難曆程的結束預示著新的苦難曆程的開始,你自然是不會停下來的。得到本身就意味著喪失。
可事情一旦開始,就不會很快結束。雖然才短短的七天時間,你卻又一次種下了悲劇的種子。
也就在短短七天的時間裏,你徹底征服了一個男人,這小夥發瘋一般地愛上了你。你走之後,他為找你尋遍了大街小巷,而後就毫不猶豫地追到家鄉來了。他給父母帶來了豐厚的禮品,也帶來了一個男人求愛的勇氣。可是,你不在家,你根本就沒有回來。父母對這位勾引來的“女婿”顯然是不會承認的。他掂來的禮品被爹扔在了村街上,繼而又讓這小夥飽嚐了足夠的冷落。
家裏不接待他,他就睡在場裏的麥秸窩裏。夜風是涼的,可這小夥卻心如火焚。他以為你一定會回來的。他望眼欲穿地在村裏等了你七天,每天都在家門前轉上幾趟,每天都掂著貴重的禮物懇求老人承認他。為了說明他的來意,他一定是給老人講述了那七天的“野合”……可父母是不會接受恥辱的,恥辱已經夠多了。老人肯定辱罵了他,罵他個狗血淋頭!
這小夥顯然是忍到了最後的地步。他的錢花完了,你仍沒有回來。於是,在一天夜裏,黎明之前,他越牆而入,跳進了咱家的院子。他一定是在院裏站了很久,當眼睛徹底適應黑暗之後,他看見了扔在房角處的一根麻繩……
第二天早上,娘一推門就嚇得跌坐在地上。她看見院中的苦楝樹上吊著一個人,那人長伸著舌頭……
小妹,你看見血了嗎?你是有罪的呀!
你毀掉的不僅僅是個年輕的生命,你壓榨了一個男人的靈魂。你給了他火辣辣的七天,然後突然把他拋在冰水裏,悄然而去。何必當初呢?!
是呀,愛是不能勉強的。對這小夥的死你不負法律責任。
不愛,也似乎沒有道義上的責任。你沒有讓他死,也沒有逼他死,是他自己要死的。你甚至可以說他的氣度太狹,不配做你的男人。可他畢竟是為愛你而死的呀!捫心自問,你的天良何在?!
這小夥也是在咱們鄉下長大的孩子。據說,他娘死得早,自幼是跟爹長大的,出門回家兩根棍,從沒嚐受過女人的溫存。女人在他心中占的位置太重了!二十多年的幹渴,一朝得到滋潤,那心情是很難形容的。鄉下人找女人多難哪,奔一個女人往往要付出兩代人的辛勞。他就是為女人才出外奔生路的。在鄉下,這娃兒應該算是聰明了,他學得了一份鎖匠的手藝,也定然是有了一份奔女人的小小計劃。你給了他愛,填補了他的空白,同時也打亂了他的計劃。他本可以靠勞動掙一份愛的。可這愛自天而降,卻又抽身而去,你給了他多大的失望啊!
失望本身就是對他的最大蔑視。失望本身就是對一個男人最殘酷的冶煉。一個愛人的失望,既是毀滅的榨機,也是再造的熔爐。這小夥無法承受那突如其來的火與冰,他去了。可我再說一句,你何必當初呢?!
如果說,對這小夥的死你還可以有所推卸的話,那麼,你給父母帶來的屈辱和災難卻是無法推卸的。
多麼宏大的恥辱啊!四鄉的人像過節一樣一撥一撥地湧到家裏來看熱鬧;公安局、檢察院、法院的人也川流不息地來勘查死屍,詢問死因;村人們更是四處張揚,逢人就說。兩位老人每日裏像罪人一樣立在門前,戰戰兢兢地迎候著各種人的盤問。
娘為此昏死過去三次;爹見人就磕頭,一次又一次地磕頭,頭都磕出血來了……
那是夏天哪,我的小妹!在火爐一樣的夏天裏,父母為你守了七天死人。那七天,你知道他們是怎樣熬過來的嗎?!他們為你的“恥辱”守靈,為那長吐著舌頭的“恥辱”賠罪,為你承擔了千萬人的責罵和唾棄。年過半百的老人,每天像猴子一樣站在門前接受上萬人的“觀賞”,那滋味並不亞於在堿水裏泡在油鍋裏煎!夜也是難熬的。天熱,那死屍放院裏怕狗拉,放屋裏又怕臭了,可沒有法院和對方家人的許可是不能埋的……那真是死不了又活不成的七天七夜呀!
小妹,你罪孽深重呀!你不能忍受的,讓父母替你忍受了;你種下了悲劇的種子,讓父母來品嚐罪孽的果實。
你是在找他嗎?你是在找你自己。你找到了自己,卻發現已不是原來的自己了。於是你丟棄了“舊我”,又一次尋找“新我”……
十
小妹,你是有罪的。你的哥哥也是有罪的。你罪在行動,你的哥哥卻罪在思維。
在這裏,我將坦白地告訴你,你的哥哥是一個意淫者。
他得了可怕的精神分裂症。有很久了,幾乎每天晚上他都是在失眠中度過的。夜的眼關注著他的每一個行動:他的一半躺在婚床之上,另一半卻去追尋那久遠的“陽光”。當婚床上的半個我在肉體上做愛的時候,另一半卻在精神上與“陽光”交歡。
他追逐“陽光”追逐精神的歡愉幾乎達到了發瘋的程度。他在暗夜裏神行七百裏去與那“陽光”會合,他的神思在“陽光”的門前行獨行,徘徊不前。那門鈴就在他眼前“亮”著,他一次又一次“勇敢”地衝上去按那門鈴,可在最後一刻還是逃竄了。他永遠不會按響門鈴,可一次又一次地試圖去按……他聽見門鈴響了,聽見了那細碎、嬌柔的腳步聲,繼而他看到了粉紅的一閃。當那粉紅的一閃隨著有節奏的腳步聲出現在門前時,他卻很快地躲開了。“陽光”在半開的門前燦爛,粉紅色的笑靨在門前燦爛,燦爛燦爛燦爛……
沒有人。
他再次衝上去按門鈴,敦促“陽光”再次出現,一次又一次地出現……以此來光照他靈魂的黑暗。
沒有“陽光”他是無法生活的。他在暗夜裏追尋“陽光”,與“陽光”對話。對話就是他的光明。而每一次對話後他的靈魂便沉入更深的黑暗之中,也就越加地渴求“陽光”。他不能自救,隻有“陽光”才能救他。於是他追憶“陽光”的每一個細小動作,追憶“陽光”的每一次閃爍,妄圖在“陽光”的照耀下通體燃燒。
當白日來臨,他又還原成一個地地道道的麵具人,還原成一個在鋼筋水泥的夾縫裏求生存的謹小慎微的符號。依舊是緊閉心的大門,以微笑對人,而心的深處卻焦灼地等待著下一個黑暗的來臨,他將又一次地在黑暗中觸摸“陽光”……
他知道他褻瀆了“陽光”,褻瀆了那神聖的不可替代的精神偶像。可他無法控製自己。他的有罪的“手”每一次觸摸“陽光”時都帶有極大的不安。他厭惡自己,卻又無法擺脫。他是“空氣戀愛法”的得益者又是受害者,精神的痛苦和精神的歡愉同時折磨著他。他欺騙了婚床又欺騙了“陽光”,他在分裂中無力地掙紮著,他知道他總有一天要失常的。
這一天終於來到了。
在一天夜裏,他喝醉酒之後,竟然走到另一棟樓裏去了。那是一個陌生的樓道,他在陌生的樓道裏大搖大擺,神情昂奮地走著,肆無忌憚地敲響了整個樓道的屋門。他站在一個又一個門前高喊:“我愛呀!我愛……”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這喊聲是很疹人的。可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自己在於什麼。幾個穿著褲頭的男人從屋門裏躥出來,大罵著把他拉出去揍了一頓!可他還在聲嘶力竭地高喊:
“我愛呀……”
這種失迷已經達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從此,他每天晚上都出去夜遊,每天晚上都闖進一座新的陌生的樓房,在黑暗的樓道裏高聲喧嘩……他曾三次被派出所的民警扣留,可查問之後又把他放了。單位領導替他說了很多好話,因為他白日裏是很老實的,老實得像小綿羊一樣。他是“第三梯隊”,又是重點培養對象,沒有人敢懷疑他。他的麵具是鐵做的,他每日裏戴著這鐵製麵具去上班,換來了一身“清白”,但他的偽裝還是被揭穿了,他白天是人,夜裏就變成了鬼,四處遊蕩的鬼……
他毀了,毀就毀在沒有當麵說出那句話。當他遇見“陽光”的時候沒有說出那句藏在心底裏的話,就造成了精神上的長久淤積。那淤積逼迫著心的波濤,終於衝決了堤岸。當他因多年的偽裝被揭穿,痛心疾首地跪在一個個領導麵前懺悔時,當他淚流滿麵地檢查自己時,卻進行著更加虛偽的掩飾。他說他不知道他究竟幹了什麼,當時什麼也不知道。可他是知道的,在心的深處,他是知道的。他什麼都知道。他的淚水從虛偽的篩子上漏下來,一滴滴灑落在領導的腳下,表演了一幕幕真誠的荒誕。
他聽到了淚滴的聲音,那聲音響在靈魂之上,他的靈魂為此而放聲大笑,笑得前仰後合!
這淤積還來自生活的假模假式,來自沒有真誠的符號化的行走,來自鐵製麵具的沉重,來自對人的世界的恐懼。一切都程序化了,人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萎縮。萎縮使人無法承受假的附累,於是導致了真的變形:
一個意淫者。
這是虛偽造就出來的,是卑劣造就出來的。精神犯罪是不負法律責任的,卻永遠得不到心靈的安寧。由分裂造成的兩個我在一天天地戰鬥著。白天的我服從於秩序:夜晚的我恢複本原,脫殼而出,去按那“陽光”的門鈴……
小妹,可悲的是,這一切仍是在夜的婚床上進行的。是在純思維中進行的,是虛妄的。
他在想象中看見自己夜遊;在想象中看見自己走進一個個陌生的樓道;在想象中看見自己喊出了那麼一句話;在想象中挨了一頓揍;在想象中看見自己被派出所的民警拘留;又在想象中看見自己在上級麵前哭泣……他在黑暗中睜大眼睛目睹著正在進行的一切。
你一定認為這很窩囊,他也知道這很窩囊,但人生怎能沒有節製呢?沒有節製整個世界就會一片混亂,就會出現野蠻和屠殺,就會屍陳遍野血流成河。沒有節製就沒有安全感。節製產生了虛偽和壓抑,同時也帶來了和平和安寧。節製是人類社會的平衡木,它困住了單個的人卻解放了整體意義上的人。它消滅了絕對的發展卻保護了相對的穩定。沒有節製就沒有了人與動物的差別。從這個意義上講,人是需要虛偽和掩飾的。人的本性的大暴露,結果會是什麼呢?
也許,他是太清楚了。清楚本身就是一種錯誤,兩難的錯誤,無所適從的錯誤。
不過,他的確聞到了“陽光”的氣味,那氣味摻雜著苦楝花的清香,整個房間裏都充滿了苦楝花的清香。他沉醉在苦楝花的清香裏去進行一次又一次的“精神夜遊”……
他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悄悄地去品味那段話:
“哥,是她嗎?”
“是她。”
“二十多年了,你還能認出她?”
“……嗯。”
“你去見見她,去呀!”
“……不好。”
“你得去。那麼多年了,你就不能見見她嗎?”
“不好。”
“見見有啥呢?見見吧。”
“不好。”
“哥,你是人嗎?!”
“……”
小妹,當他想著這一切的時候,他的頭還枕在那陌生女人的手臂上。那手臂傳導著另一股香氣,令人恐懼的香氣。他知道這女人也是不愛他的,她愛的是一種高貴,施與的高貴,奴役和改造的高貴。她常常很自然地說:“我給你……我給你……”在她心目中,我是第一性的,你是第二性的,是施與和被施與的關係,是奴役和被奴役的關係。起點就沒有互愛,也就沒有互知。人對奴役的需要是永久性的,她的“愛”也就是永久性的。在這樣的家庭裏,任何逃離的企圖都是徒然的,它會使你背上沉重的“精神債務”,活一天就背一天。因此,他隻能是個可鄙的意淫者!
小妹,卑劣的虛偽的我是多麼羨慕你呀!羨慕你敢恨敢愛敢生敢死敢奪敢棄,那是多麼野氣多麼酣暢的人生!可冷靜的虛偽的我,又不得不譴責你!你太殘酷了,你奔向有罪的大路,給社會給家庭帶來了多少災難哪!
而我隻有囈語。
也隻能囈語。
十一
小妹,你最後一次被捆回村子的時候,招致了全村人的圍觀。那是去年夏天的事了。在炎熱的夏天裏,我的小妹被五花大綁地捆在小拖拉機上,在一片“嗵嗵嗵”的轟鳴聲中被載回村子。
全村人都出來看你了,滿街都是子彈一般的目光。那簇動的人頭就像當年看夜戲一樣。湧流著說不出的激動和興奮。天光一下子變得燥熱難耐了,火鏡就在人們頭上懸著,灼熱的氣浪隨著小拖的轟鳴滾滾而來,烤化了整個村莊。
你被捆著。捆著的你身子挺得很直,頭高高地昂著,臉上凍著堅冰一般的高傲。獵獵的火一樣的紅裙在繩索的捆綁下緊裹著冰雕一般的身軀,把冰與火的極端的兩極呈現在這個古老而又窄小的村街裏,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的是冰與火的瞬間的美麗。此刻,天靜靜,地也靜靜,那情形就像是世界的末日到了!
沉寂中仿佛響徹著一聲來自天庭的呐喊,叫人覺得那古老瓦屋的獸頭時刻都會滾落下來,在地上碎成一片殘礫!
沉默,捆綁著的沉默。當這捆綁著的沉默緩緩駛過村街的時候,天仿佛陰下來了,那堅冰一般的高傲射殺著陽光的熾熱,給七月的鄉村帶來了肅殺的寒氣!而那火焰般的紅衣裙卻又時時灼燒炙烤著人們的心。火樣的冰,冰樣的火,使村人們承受著這來自兩極的痛苦。
這痛苦來自蔑視,昂首挺胸宣告了你對鄉村的蔑視。你雖然被捆著,卻像凱旋的勝利者一樣高傲。你的蔑視是從骨子裏透出來的,蔑視裏帶著憐憫。你憐憫所有的鄉人,一代一代在這塊窄小的天地裏繁衍生息的鄉人。他們大多都是沒見過什麼世麵的,生活的單調,勞作的乏味,人的委瑣,使你有了足夠的蔑視他們的理由。你是帶著闖蕩過世界經曆過人生的目光去看待他們的,於是你的蔑視你的憐憫就顯得更加刻薄。在你眼裏,他們是一群可憐的埋在黃土裏的人,沒有顏色的人,也僅僅是因為你被捆回來了,他們才有了一次看熱鬧的機會……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這也叫活人嗎?所以,縱然被捆著,你也在鄉人麵前表示了足夠的優越。
我的沒有恥辱沒有羞愧沒有眼淚的小妹,你就是這樣回到村裏去的。你讓村人們看到了他們一生都沒看到過的場麵。他們一個個像傻了一般望著“嗵嗵”響的小拖從眼前駛過,肅然地在你麵前緩緩後退……
小妹,你給村人的刺激太重了。他們覺得你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在他們眼裏,好像什麼東西變了,變得叫他們無法承受。他們的憤懣是無法訴說的,就好像突然從天上掉下一個大石滾,正好砸在他們心上!老人們兩眼空空地仰望蒼天,試圖抓住一點什麼,卻什麼也沒有抓到。聽說,六奶奶撲通一下跪在地上,哭了……
小妹,這時的你已完全變了。你已不再是鄉下人了。你的蛻變是迅猛的。衣著的變化僅僅是你脫胎換骨的第一步,而那冷漠的滿不在乎的神氣才是根本性的變化。你已經沒有了鄉下人的“怯”,骨子裏的“怯”。而更重要的則是你對鄉村的厭惡。
你的厭惡聳動在眉宇之間,訴說了你的無法抑製的排斥心理。
你的厭惡已達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這不僅僅是因為村街的狹小,一張張臉相的茫然無知,也不僅僅因為生活的單調,勞作的乏味,而是對區域性生活本身的厭惡,對長年累月的居住的厭、惡。夏日裏那滿眼的綠色沒有引起你的一點好感,連村街裏的空氣你都是厭惡的……
進了家門,解開了那捆綁著的繩索之後,你仍然沒有說一句話。雖然屋裏院裏都站滿了看熱鬧的人,可你眼裏卻看不到一個人,你眼裏隻有對熟悉的厭惡。
屋子裏很悶。爹徹底萎了。他在地上死蹲著,失敗寫在臉上。娘也蹲著,那神情就像在受刑。隻有你是坦然的,是一種惡的坦然,隨你處治的坦然。好久好久之後,本家的六奶奶站了起來,她曾是待你最親的老人。老人顫巍巍地走到你跟前,眼裏淌著淚,撲通一聲,竟當眾給你跪下了!
娘也默默地跪下了……
爹渾身抖著,長歎一聲,忽騰騰也跪到了你的麵前……
七十六歲的六奶奶跪在你麵前說:“梅妞,我做主了。隻要你不再跑,啥都依你。有中意的人領回來,想咋過咋過,你說句話吧?”
爹顫著聲說:“梅妞,隻要你不跑,啥、啥都依你了……”
娘哭著說:“梅妞,你說句話……”
小妹,世界顛倒了嗎?他們打過你,罵過你,撕過你,吊過你……鄉村裏所有能用的土刑法都用了,可老人們現在給你下跪了。他們一個個跪在你的麵前,求你說句話,隻要你不再跑,啥都依你。河水倒流也不過如此!哪怕是為了安慰老人,你也該張張嘴呀!
可你沒有說,小妹,你沒有說。你仍舊冷冰冰地坐著,像死了一般坐著。是的,他們打過你,可你的殘酷更甚於一生都生活於鄉間的老人。你最終還是懲罰了他們。你的心是鐵做的嗎?!
多麼可怕的沉默呀!終於,六奶奶站起來了,爹娘也跟著站起來了,全都默默的。到了這份上,話已說盡,再沒什麼可說了。鄉村對你已仁至義盡。六奶奶緩緩地轉過臉去,頓了一下拐杖說:
“把兜肚兒脫下來吧,我給你縫的紅兜肚兒……”
小妹,你就是在這種時候脫下“紅兜肚兒”的,那棉布做的能避邪的“紅兜肚兒”。這大概是鄉村對你的最後的唯一的束縛了。作為一個徹底背叛的女人,作為一個最不知羞恥的女人,你在一片驚呼中當眾脫去了“紅兜肚兒”……
這時,娘撲過去了,她像狼一樣地嚎叫著撲了上去。最軟弱最疼愛你的母親撲在你身上嚎叫著咬下了一塊肉,一絲絲帶血的肉!
小妹,娘咬的是你的肉嗎?她吞噬的是自己的心哪!老人絕望了。她把自己的心咬碎吃了。她生了你養了你,卻無法改變你。她是多麼悔恨哪!
再沒有什麼了。
再沒有什麼了。
再沒有什麼了……
小妹,在一個偏遠的有著鐵桶一般的觀念的鄉村裏,老人們已經盡到了最大限度的妥協和容忍,他們把所有能給予你的自由都給了你。你可以找你喜歡的男人,可以過自己願意過的日月。隻要不離開這塊土地,他們都依了……
小妹,你還要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