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鄉村蒙太奇——一九九二(1 / 3)

鏡頭一

鳳芝要進城接男人了。

吃早飯的時候,鳳芝就跟人說男人要回來了。村人們就打趣說,你看鳳芝急哩。你看鳳芝急哩。一說說得鳳芝臉紅了。

鳳芝扭捏說,他啥主貴,老稀罕?可說歸說,鳳芝還是要去接男人。男人不容易,男人在部隊上也不容易。可自己容易麼?男人在隊伍上幹了那麼多年,自己一個人在家,送老的養小的,還要用肩膀扛住男人往上爬……也是苦辣酸甜哪!人多少年不回來一回,光香油提走多少桶?一桶都是幾十斤哪!一點點地,那芝麻是好種的麼?這話自然沒法說,鳳芝對誰都不說。可是後來、後來的時候,男人就有點那個了。男人嫌她手不光,臉上沒有顏色……唉,整日在地裏,風刮日曬的,人能不老嗎?鳳芝心裏很屈。

走在村街上的時候,村人們見了鳳芝都說:“不賴,不賴。可熬出來了!”鳳芝聽了,卻隻想哭。可鳳芝不能哭,鳳芝笑著說:

“不就一個戶口,熬上個戶口咋著?”

鏡頭二

村長想去河申的飯鋪裏吃碗燴麵。村長嘴苦,想去飯鋪裏弄碗燴麵辣辣,就一踅一踅地踅到飯鋪裏去的。村長進了飯鋪,就對河申女人說:“申家,村裏的賬有幾個月沒清了吧?”申家女人說:“可不,好幾個月了,一堆白條兒,都在那兒壓著哩。”村長鄭重其事地說:“你算算。你算算看有多少,一事給你清了。”河申女人拿出單子看了看,說:“兩千三百七十四塊。”村長愣愣的,嚇了一跳。村長黑愁著臉說:“咋恁些?恁些?錯了吧?不對勁吧?沒吃幾回呀,你再算算……”申家女人氣了,埋怨說:“看看,我說不賒賬吧,你回回往這兒領人,吃了拍拍屁股就走,弄一堆白條兒臨了還不認賬。這生意沒法做了……”村長很尷尬地笑著說:“你看,有賬不怕算麼。該咋是咋,該咋是咋……”申家女人把記賬的小本本拿了出來,舉到村長的臉上,一筆一筆地指著說:“你看看,縣上精神文明大檢查,一桌八個,是你領來的不是?啥子治安工作大檢查,兩桌十四個,是你領來的不是?縣水利上的老吳在這兒吃了五頓;計劃生育小分隊在這兒住了八天,是你吩咐哩,頓頓四個菜:煙葉大檢查來了二十六個,開了三桌;啥子小康村建設來了一群,開四桌;包隊的鄉幹部隨來隨吃,這也是你交待過的。啥子達標大檢查,來了……”村長苦著臉說:

“兩幹多就兩千多吧。上頭老來人,我啥法哩?日他娘,真是管不起呀……”河申女人說:“你行行好,把帳給俺清了吧。小本生意,賒不起呀。這些日子肉都割不回來……”村長忙說:“清,清,立馬叫會計給你清。”河申女人緊追著問:“啥時清,你說個時候?”村長一邊往後退,一邊說:“村裏一時沒錢,緩緩,緩緩……”

河申家女人追著屁股說:“啥時給,總有個日子吧?都這樣這生意一天也不能做了……”

村長嘴苦,村長想吃碗燴麵。村長回頭看看那熱騰騰的羊肉鍋,很無奈地搖了搖頭。

鏡頭三

廣臣家的拖拉機從鎮上開回來了。

那拖拉機原是三家合夥買的。買了三年,撞壞了三回,沒掙啥錢,反而賠了不少。於是那兩家不幹了,就一塊堆作價給了廣臣。廣臣一時沒錢,說好三年還債,廣臣也認下了。廣臣當然高興。三家湊的,現在全歸一家,他當然高興。不管怎麼說,車是自家的了。廣臣狠狠心,再緊緊褲腰帶湊些錢,就又修修上路了。然而沒跑幾天,接連被查了幾次,隻好開回來了。這年月,路也不好上啊。一是查得厲害,路路有卡,動不動就罰。二是路上不平靜,賴人老多。廣臣在村裏也算是體麵人,一出門上路就成了孫子了。廣臣的車修好後僅僅運了兩趟煤,就被查了八次。

一輛破拖拉機,光上路的證就十幾樣。不是少這了就是沒那了,查一回罰一回,少的幾十,多的上百,拉一趟才掙多少錢?廣臣沒辦法,狠狠心,又請客又送禮的,一下把所有的證都辦齊了。

誰料,一上路,剛上許禹路口,小旗一擺,又查上了。那交通上人戴著大蓋帽,耀武揚威地說:“把駕駛執照拿出來。”廣臣賠著笑,趕忙把執照拿出來,那人翻了翻,又說:“準運證呢?”廣臣又趕忙把準運證遞上去。那人又接過來翻了翻,再問:“行車證呢?”廣臣又把行車證送上去。那人接過來看得很細,看了,撓撓頭,還問:養路費呢?養路費交了沒有?廣臣又把交養路費的證遞上去。往下,那人仍不甘心,一樣兒一樣兒地挨著查……待查到第十四項的時候,那人抬起頭來,目光定定地打量著廣臣,廣臣滿身是汗,一臉煤灰,仍賠著小心說:“同誌,你看,我都齊了,叫我走吧?”那人立時大怒:“你慌什麼?!你慌什麼?!看你臉上髒哩。去,去站上洗洗臉!洗臉費五塊!”廣臣的臉的確很髒。運煤的,臉能不髒嗎?洗洗也沒啥。再說,罰了五塊,也不算多。

可廣臣哭了,廣臣去洗臉的時候哭了……路上,廣臣走一路哭了一路,廣臣心說:我不拉了。日他娘,我不拉了。回到村裏,女人迎上來說:“天早著呢,你咋可回來了?”廣臣破口大罵:“日他娘!我日他娘……”

鏡頭四

天半響的時候,狗旦蹲在牆根曬太陽。狗旦很煩,天晴得很好,很好也煩,煩得牙一咬一咬的,不知道該幹些什麼。狗在地上臥著,懶懶地曬暖,狗眼裏有他,他眼裏有狗,狗眼裏的他很殘忍,狗仿佛也怕那殘忍,貓樣的溫柔,討好地望著他。狗旦先是捏了捏狗的耳朵,而後朝狗身上踢了一腳,狗尖叫一聲,夾著尾巴跑了。於是就覺得十分無聊。狗旦站起身,伸一伸懶腰,漫無目的地朝四處看了看,心說:“上哪兒去弄點錢呢?”

鏡頭五

妞妞在河邊洗衣裳。河水很清,人影兒在水麵上映著,動動的,畫兒一樣。小紅手甩甩的,隨衣裳在水麵上漂,有白色的泡沫從手邊溢出來,水麵上浮著圓圓的晶亮的小泡,小泡隨著流水蕩去了,妞妞的心也隨著流水漂去了。妞妞心裏像貓抓一樣,可還是咬牙挺著。挺一日說一日,挺一時說一時,臉上還能叫人看不出來。妞妞心說,你真是長了天膽了……妞妞望著遠去的泡沫,心裏很愁,悵悵的,仿佛日子也流去了似的。就說:“狗都不來——”

鏡頭六

石滾臥在場邊上,很久很久了,沒人想起要用它,石滾很受冷落。石滾很渴望去親吻麥粒,在碾軋中獲得快感。在夏日裏跟在老牛屁股後的滾動很讓它懷戀,那溫熱中的跳躍能激起它青春的回憶。然而,卻不再用它了。它被扔在了場邊上。原來四季中還兩季能用到它,現在一季也不用了。它閑在那兒,被陽光照著,顯得很無聊。有時候,人也在它身上蹲一蹲,蹲一蹲它心裏好受些,就覺得人還記著它呢,也許有一天還會用到它。然而,人在它身上掐滅了一個煙頭,就又去侍弄那喝油的鐵家夥去了……石滾想:人怎麼這樣無情呢?

鏡頭七

洪昌的女人去代銷點買醬油。手裏掂著一個空瓶,浪浪地走著。那笑裏帶著日子的滋潤。男人的體麵和力量都寫在她的臉上,叫人覺得那夜晚也是很好的。她穿一件米黃色的洋衫(自然是從大城市裏買來的),大城市的衣裳不知怎的穿身上就是好看;褲子也是城裏人做的,屁股兜得很緊;高跟鞋在腳下擰著,擰出一串韻兒。臉自然白,也抹了“永芳”,就浪浪地走。見了人說:“成天歇著也累……”

鏡頭八

滿倉家的門半掩著。滿倉把手插在女人的褲兜裏,女人竭力往外掙著,滿倉的臉貓一會兒狗一會兒,一時笑著:“一回,就一回。”女人恨恨地說:“一回也不中!一回一回多少一回了?”滿倉的臉一時又黑下來:“你想找死哩?”女人說:“就是想找死哩,你打死我算了!”兩人在屋裏陀螺一樣轉著,你撕著我我揪著你,打得難解難分,呼哧呼哧直喘氣……滿倉打不過女人,女人是下力人,勁比他大,兩人就僵持在那裏,對著罵……罵著罵著,滿倉的聲音小下來了,滿倉小聲說:“娘在院裏坐著呢,娘在院裏坐著呢……”女人說:“坐著就坐著,就是叫她聽哩……”

鏡頭九

國正家一窩六口在窯上忙活。剛出了窯,一個個像剛從鍋灶裏鑽出來一樣,黑花臉,渾身上下的衣裳都爛著,看上去像叫花子一樣。然而村裏人誰都知道國正家有錢……國正爹靠磚堆坐著,乏得像抽了筋似的,手抖抖地擰煙油。國正在地上躺著,頭枕著一塊磚,伸筋似的躺出一個大字。國正的女人本是有些樣子的,好臉被磚灰蒙著,頭發被汗水溻得一縷一縷的,卻硬著腰鴨行著去點數。國正的妞七歲了,汙著一張小花臉,也在地上坐著。隻有國正的娃兒穿得周正些,遠遠地丫站在窯場邊上望風。一時,國正娘提著茶瓶慌慌走來,黃著臉說:“稅上來人了……”於是就眼緊,互相望了,心懸懸的。良久,國正爹把煙掐滅,低著頭說:“還是國正家去吧……”國正娘也底著頭說:“去吧……”國正爹又說:“跟人好好說……”國正娘低聲低氣地說:“洗洗臉兒,衣裳換換……”國正的女人就望著國正。國正不吭,始終不吭……

鏡頭十

臨著公路的地邊上站了一群人。領頭的是鄉長,一行明晃晃的自行車。省裏要來人檢查工作;鄉長慌得領人四下串。鄉長對村長說:“會說的叫來了嗎?”村長頭點得像尿不淨:“叫來了,叫來了……”於是就喊:“狗日的,過來過來,鄉長叫你呢……狗日的”小跑著上前來,賠著笑說:“鄉裏領導都來了?上家吧,上家……”鄉長用審視的目光望著他:“會說話麼……”

“狗日的”忙說:“會,會……”鄉秘書在一旁嚴厲地說:“可好好說!”說砸了可饒不了你……“狗日的”說:“賭放心了,咱啥時也沒往領導臉上抹過黑……”鄉長客氣地笑著說:“不要這樣麼,不要這樣……”這時,鄉秘書手裏的傳呼機響了,鄉秘書忙說:“來了來了……”於是一行人騎上車就走。車騎出很遠,鄉長又勾回頭來囑咐:“好好說,好好說……”不一會兒,明亮耀眼的車隊就過來了。車隊開到麥地邊上停下來,有戴眼鏡的男男女女從車上跳下來,圍住丫站在地邊上鋤麥的村人嘁嘁喳喳說話……村人個個臉兒灰白,結結巴巴,不知如何才好。獨有“狗日的”不卑不亢,從容應對。一個很有些身份的人問:“對鄉裏領導有沒有啥意見哪?”“狗日的”說:“有。還不少哩……”就有人忙掏出本來鼓勵他:“說吧,大膽講,不要怕。”“狗日的”說:“我不怕,有領導撐腰,我怕啥?!我怕個錘!”眾人笑說:“你講你講……狗日的”說:“過去那幹部,人家,就不咋來。現在那幹部,哼,成天在村裏串……”眾人催道:“往下說,往下說。”“狗日的”說:“見人就問,化肥夠不夠啊?柴油夠不夠啊?農藥有沒有啊?還有啥困難沒有……”說得眾人點頭……一時,眾人上車,車隊日日開走了。又一時,躲在小樹林裏的鄉幹部們又騎車日回來。鄉長拍著“狗日的”肩膀說:“中,說哩中!叫啥名呀?”“狗日的”點著頭說:“保國,王保國……”鄉長又拍拍他的肩膀說:“中,保國,我記著呢……”說著,從兜裏掏出一包煙塞進保國的兜裏,而後,又急急地追趕來檢查的車隊去了……王保國喜滋滋地揚著鄉長給的那包煙說:“這回我可給鄉裏露臉了……”村長走過來一把奪過那包煙說:“燒球哩,散散……”王保國急白臉說:“球,一包煙,說了一嘴粘沫子,鄉長給包煙,還散……”說著又把煙搶了回來。村長照他屁股上踢一腳:“散散……”王保國無奈:“散散就散散……”

鏡頭十一

午後,日光晃晃的,村裏的漢子們三三兩兩往老德家走去。

老德家是個牌場。這是個明場。誰都來。來的都是些沒成色貨。玩也是小玩。一分二分的,高說,一毛兩毛。來的人多是看家,看得心癢了,補個小場,也就一泡尿的工夫。也有屁股剛親住凳子,又被女人擰住耳朵拽回去的。很大眾化。有時也贏煙卷,都是賴煙。老德是個光棍,五十多了,沒女人,日子熬煎,是老莊,常坐。其餘自然流水席。老德上地幹活的時候,一門也大敞,反正屋裏沒什麼值錢東西,來了人就坐……老德回來接著坐。這會兒,老德正在莊上坐著,贏了,數那一分一分的鋼鏰兒。

坐在一旁的二娃輸躁了,說:“來野的,咱來野的!一分二分沒意思……”坐在對麵老吹說:“幹啥呢?幹啥呢娃子?都是急辣辣的……”老德說:“野的就野的,五分?!”老吹急白臉說:“不叫幹算了,不幹算了……”又小聲求告:“一分吧,一分吧,小玩,咱小玩……”圍看的眾人起哄說:“起,起,怕老婆貨,沒錢起……”

這時,滿倉剛踩進門,便搶上來說:“我上,我上……”人們哄地笑了:“又一個怕老婆貨,又一個怕老婆貨!”滿倉舉著從老婆兜裏搶來的兩毛錢說:“有錢,有錢……”

鏡頭十二

夜靜的時候,就能聽到一些輕微的嘩嘩啦啦的響動。那響聲是洪昌家發出來的。洪昌家也是個牌場,暗場。村裏知道的人很少,來的也都是些有頭臉的人。洪昌家蓋的是兩層小樓,院牆很高,院裏還拴著一條狼狗,夜深時,聽見狗咬,就是又有一撥人來了。鄉幹部是常來的(在鄉幹部眼裏,這是個明場)。鄉裏幹部靠工資吃飯,日子很寡,洪昌是大戶,不吃白不吃,來他這裏玩玩,也是該的。縣上也有人來,工商的,稅務的,公安的……都是熟人,來了就坐。也有生意上的人來,都是關係戶。洪昌的場麵大,開著紙廠,窯廠,花銷自然也大。洪昌的女人就每日裏在家候著。來了人,就打扮出好臉,香香迎出去,倒茶遞水,做些酒菜,而後扭扭地一盤一盤送上,偶爾有男人假借酒醉在她屁股上擰一把,捏就捏了,都是有頭臉的人,她不吭。酒後自然玩玩,牌桌擺在內室,玩的也大,一般“硬一”(十元),也玩“硬五加翻”。

洪昌是個能人。一般在牌桌上就把生意做了;出了什麼事,打個招呼,就有了照應。縱是體麵人,自然也分輕重。一般的,玩輸了,走就走了,洪昌不攔;有賴著不走的,厚著臉問洪昌借,洪昌就甩出三十五十,讓他撈,再輸就不管了。很有權力的,贏了自然歸自己,若是輸了,不管輸多少,都是洪昌會帳。特別有用的,一是要他玩得高興,二是要他贏得痛快,這就要動用很多智慧,洪昌有智慧,就不動聲色地讓他贏,一晚上說送多少就是多少。

這就不用涎著臉去巴結,很體麵不是?對方自然心知……於是,每到夜半,聽見狗咬,洪昌的女人就慌慌迎出去,說:“來了來了……”

鏡頭十三

太陽一竿高的時候,在鄰近的鄉村裏,會晃出一個騎破自行車的人。車很舊,車帶不知已補了多少回了;人也很舊,叫花子似的,頭上常戴一頂嚇老鴰草帽。車後架上綁著兩隻很大的土筐。沒有人不認得他,他叫老蚰,是收破爛的。老蚰隻要往村口一蹲,人們就會說,收破爛的來了。收破爛的老蚰滿臉皺紋也滿臉喜悅,那喜悅深鑲在皺折裏,像半卷的旗幟一樣掩著內心那稍稍有了一點高貴的滋潤。每當有賣破爛的到他跟前來的時候,老蚰自然也客客氣氣,也討價還價,生意做得很死,卻沒有賤氣,骨子裏仿佛有什麼撐著似的。上點歲數的人,總愛問些家常,人家問了,他也應,臉上淡淡的,應著應著就應出了很多高貴。於是那賣破爛的也就不敢小看這收破爛的髒老頭了。於是那問話就一遍一遍在鄉野裏重複:

“日子咋樣?”

“差不多……”

“娃們都大了?”

“大了。”

“都站住步了吧?”

“沒有哩。老大在北京上大學呢……老二在省裏讀大學……老三是個沒材料貨,讀個中專……”

“呀嗨,呀嗨嗨,你咋恁有福哩……”

“啥福呀,將將就就吧……”

縱是收破爛的,臉上也寫著尊貴。那尊貴像紙一樣,很薄。

隻有跟前沒人的時候,老蚰才偷偷地從兜裏摸出一塊幹饃,慢慢塞進嘴裏,像老牛反芻一樣一點一點吞咽,喉嚨老了,咽也很吃力,噎得他喘不過氣來,他心裏說:有口水就好了……

鏡頭十四

半晌午的時候,援朝家來了兩個城裏人。城裏人很橫,進門來徑直往椅子上一坐,問:“王經理呢,王老板呢,王騙子呢……”

援朝家女人看了看城裏人,又看了看盤腿坐在床上的娘,勾著頭說:“援朝沒回來,誰知道他死哪兒去了。”

城裏人說:“不說是不是?不說是不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寺,我叫恁一家人都繩兒起來!”

援朝家女人說:“繩兒起吧,這種日子我一天也不想過了……”

城裏人互相看了看,就掏煙來吸,再不說狠話了……

屋裏很靜,也很悶。援朝的娘依然盤腿坐著,嘴裏嚼著一塊幹饃,嘴很老了,牙也不剩幾顆了,就那麼一點一點磨著,把時光都磨碎了。她不看人,她誰也不看,就那麼無休無止地磨……

城裏人軟下來了,說話的聲音也小了,愁著臉說:“嫂子,你別嫌我說話不好聽。我也是被逼到這一步的……”說著,那城裏人哭了,兩手捂著臉,吸泣著鼻子,而後,他從兜裏掏出手絹擦了擦臉,又求告說:“嫂子,你給我說說他在哪兒,你給我說說地方,我去找他……你看這一趟一趟往這兒跑,鞋底都磨爛了,這人咋是個這呢……”

援朝家女人什麼話也沒有說,也捂著臉哭了……

援朝娘仍舊盤腿坐著,木然地坐著,坐出木魚樣。那蒼涼遍布木魚樣的臉上,皺折隨嘴角的牽動一扯一扯仿佛要扯起一張網來,沒有門牙的老嘴像是那盤在網裏的蜘蛛,蜘蛛遲緩而又忙碌地動著,動出一片陳舊的地圖一般的溫熱……

鏡頭十五

鳳芝要隨軍了。

廣臣家的拖拉機在門口停著,該裝的東西都已裝上。聽說要走,鄰裏們都來了,說些熱話,搭手幫著裝車。保根在隊伍上千了十三年,喂了七年豬,一年連部文書,二年排長,一年半司務長,一年連長,幹著幹著就混上了少校營長。部隊上的事情村人們不曉得,隻知道保根混上大幹部了。大幹部可以帶家小,這很好,很叫人羨慕。然而,卻沒人知道,那一台兒一台兒爬的是多麼艱難……莊稼人,家裏破爛東西太多,該賣的賣了,該送人的都送人了,還有些東西是舍不得扔的,是拿也不好,扔也不好的,送人又顯薄氣,都在屋裏地上放著,看了讓人心裏難受。

十三年,換一個隨軍,鳳芝心裏本該是高興的,可她就是高興不起來。為了什麼呢,那又是說不清的。有多少日子,她盼男人盼得都快瘋了,這回就要跟男人去了,跟男人永久在一起了,可她卻像掉了魂兒似的,心裏很空。該搬的東西都已搬淨了,她還屋裏屋外地來回跑著,不知道要拿什麼……

保根在門外的拖拉機旁站著,一圈一圈地給人散煙,順便說些感謝的話。體麵話是不經說的,說著說著就有些口幹,詞兒好像不夠用了,也不想再囉嗦了,還是笑著散煙,那笑容已被風刮幹了,蔫頭窩瓜似的,很皺。他看見女人像沒頭蒼蠅一樣屋裏屋外來回跑,一股火就竄到了腦門上,他厲聲喝道:“幹啥都磨磨蹭蹭的,你瞎跑個啥……”

鳳芝一怔,一屁股蹲坐在地上,放聲大哭,哭得昏天黑地……

保根愣了,跑上去說:“這是幹啥呢?你這是幹啥呢?也不怕人家笑話……”

鳳芝哭著說:“我不去了,我不去了……”說著站起身來,一扭一扭地去車上搬東西……

眾人忙攔住說:鳳芝,鳳芝,這是多好的事,大喜事!保根給你掙個戶口容易嗎?多少人爭還爭不來呢,別傻了……

保根也氣了,保根說:“別理她!不去也成,娘那個卵子,不去咱離婚!娘那個卵子……”

鳳芝一聽,哭得更厲害了,嗚咽著說:“離婚就離婚……”

眾人忙拉住說:幹啥呢,這是幹啥呢……眾人把兩人拽到屋裏,屋裏的東西已搬空了,看上去很淒涼。鳳芝往地上一坐,保根臉黑著,無話……一把老鋤在牆上掛著,舊日的襻繩也在牆上掛著,還有一包一包的陳年舊報紙包著的菜籽,發不出芽芽兒了的菜籽……

眾人都不曉得說什麼好,勸兩句,就知趣地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心裏罵著:日他娘,日他娘耶……

鏡頭十六

來喜又拎著提包上路了。

來喜的提包裏裝的是藥丸。來喜不種莊稼了,農民不種莊稼就去賣藥。來喜賣的不是藥,是一張嘴。可來喜卻說不好話,他是個結巴,一說話就打結,結結巴巴的說不成句。說不成句的人顯得很誠懇,來喜靠的就是這結巴出來的誠懇。提包裏裝的藥丸名叫“金不換”,六代祖傳,主治腰疼腿疼跌打損傷……藥是很好的。也有證明,證明是大機關裏開出來的,蓋著紅霞霞的公章。包裝也很好,很講究的。村裏人都知道這是假家夥:藥丸是紅薯麵摻高粱麵豆麵拌蜂蜜團成的,證明也是假的,公章也是假的,包裝更是假的,來喜不瞞村裏人。然而卻沒人知道來喜製造這種假家夥究竟用了多少心思。來喜是精明人,按說不管幹什麼精明人都是可以發財的,可來喜偏偏喜歡造假藥。那公章那大機關的證明是怎樣造出來的呢?這很讓人納悶。來喜自然不說。這也是一門藝術,造假的藝術。來喜終日鑽研這門藝術。

村裏人好奇,常問:城裏人就那麼好哄嗎?來喜說:好好好……好哄。人們不信,卻又不得不信。是呀,要是日哄不住人,他吃什麼呢?來喜大部分日子是在路上度過的,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很散漫也很驚險……回來的時候,來喜就躲在屋裏開始新的製造。似乎也有日哄不出去的時候,來喜把剩下的藥丸送給鄰居喂豬。鄰居笑說:這可是金不換呢!來喜鄭重的說:藥藥藥……黴黴了。偶爾,來喜會突然領回來一個女人。女人穿飄裙,一晃一晃地跟來喜進村了,過不兩日,又突然不見了,就像根本沒來過一樣。村裏人問:來喜,這是你拐來的女人吧?來喜很生氣地說:哪哪哪哪哪……跟哪哪呀!人人人家是是來學學技技術哩。來喜有自己的宣言,來喜常對村裏人說:這這人幹幹啥都行,就就就是不不能壞壞良良……心,咱不不不壞壞良良心,咱這這藥藥藥吃吃不死人人……

來喜又拎著提包上路了,路是很漫長的,來喜走得很有信心……

村裏人看見來喜,就說:“這一趟又上哪兒日哄去?”

來喜就說:北北北……北京。

村裏人很高興,就說:對,上大地方,坑死鱉兒們!不知怎的,村人們越來越恨城裏人了……

鏡頭十七

月琴家蓋房今天紮根腳。

為蓋這所新房,月琴家跟廣臣家先後打了一年六個月零七天的官司。官司打得很艱難也很執著。月琴家先後紮過七次根腳,都被廣臣家扒掉了。爭執原本是很小的,也就一尺來寬,但廣臣家就是不讓。廣臣家住的是老宅。月琴家是村裏規劃的新宅,村裏把房子劃到廣臣家的老宅上,也就占了一尺,按說這責任在村裏,可村裏麵對廣臣的時候,也就不好說什麼了。廣臣家有拖拉機,村裏幹部們辦事沒少用廣臣家的拖拉機,當然廣臣也算是場麵上的人。這樣,月琴家蓋房的事就很不好辦。月琴爹是個死鱉貨,月琴娘是個病秧子,月琴的弟弟還小,月琴呢,又是個閨女家,正上高中。這樣,月琴家蓋房根腳紮了七次,廣臣娘就去扒了七次。鄉下人蓋房不容易,人召集得來了,錢也花了,房卻蓋不成,廣臣娘就躺在工地上,匠人們誰也不敢上前壘。事就這樣耽誤下來了,一天一天的,耽誤的都是血汗錢呢!開初的時候,月琴娘曾去求過廣臣,廣臣很體麵很大度地說:蓋吧,知道恁難,蓋了,老太太糊塗了,別理她……於是月琴家就重新請匠人,買煙買酒割肉備菜……又是人召集來了,廣臣娘又是往工地上一躺,要死要活的,匠人們又是隻好蹲在一旁吸煙,誰敢壘呢,那是廣臣他娘啊……於是月琴一家抱頭大哭。月琴氣不過,月琴說:沒王法了嗎?咱去告他!先是告到村裏,村裏幹部說:

也知道恁難,可這是民事糾紛,事稠,不是一句話兩句話能解決的,研究研究吧……一研究就研究到麥罷了,房子還是蓋不成。

於是又告到鄉裏,開初鄉裏判他們有理,說宅已是鄉裏統一規劃的,誰也無權幹涉,蓋了,鄉裏給恁撐腰……過幾日,又去找,那話又變了,說是這事也不能光聽一麵之詞,得調查調查再說……風說變就變了。廣臣就站在村裏的高埂上說:還告我呢!

讓她告去吧……村裏曉事的人說,送送人事吧,現在都興送人事……於是就給鄉裏管民事的送禮。禮也送了,蓋房的事還是遙遙無期。月琴娘總是哭著去又哭著回……又有曉事的人說,禮太薄了,人家廣臣家送酒,一送就是一箱。可是,禮重了送不起呀……那日子隻好在淚水裏泡著……

今天,月琴家又要紮根腳了。匠人們來得很齊,夯聲也打得很響:石滾圓周周喲,抬高猛一丟喲!抬高再抬高喲,抬高不彎腰喲……廣臣娘沒有出來,廣臣家門關著,院裏靜悄悄的,一點聲音也沒有……

月琴就在工地上站著,默默地站著,眼前的一切都很陌生……事情一下子變得非常簡單,簡單得叫人不能相信。那僅僅是一張紙,一張很薄的紙。月琴收到了一張紙,這張紙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飄來的……月琴考上大學了,月琴考上了省城的醫學院。這張紙是郵遞員送來的,月琴收到這張紙的時候並沒有給村裏人說,可村裏人還是知道了……於是村裏幹部就有人遞話說:蓋吧,蓋了,村裏給你做主!廣臣家也太不像話了……廣臣也托人遞話說:多年的鄰居,不能為這一尺壞了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