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鄉村蒙太奇——一九九二(2 / 3)

蓋吧,蓋了,缺啥少啥言一聲。老人糊塗了,別跟她一樣……

匠人們就在眼前,村莊就在眼前,更遠的地方是田野……可月琴什麼也沒有看見,她眼裏隻有仇恨,很多的仇恨。在她的心的深處,仿佛有什麼東西一下子被摧毀了,徹底幹淨地被摧毀了。如果事情仍然不能解決,她心裏也許還會留存一點什麼,她會盡力尋找說理的地方;恨也隻恨一個人,還有著期望,還有著承擔苦難的屈辱,還有一點點念想……現在什麼都沒有了。月琴很惡毒地笑了,月琴心裏說:這人披上狼皮是狼,披上羊皮是羊,要是披上一張老虎皮就可以吃狼了……月琴禁不住大聲說:

這人就是一張皮呀……

鏡頭十八

保鬆在果園裏打藥。

保鬆三年前承包了村裏的蘋果園,承包期是十五年。當時村裏人誰都不願承包,一是樹苗還小,得幾年恩養;二是果成了怕偷怕搶;三是怕得罪人,果下來了不讓誰吃呢?於是承包基數定得很低:三年不交錢,第四年頭上一畝交二百塊錢。當時就保鬆願包,保鬆就包了。村人們曾私下議論說,保鬆是冤大頭,白盡三年義務,今後還不定咋樣呢……保鬆說,管他掙錢不掙錢呢,園子裏怪靜,他就喜歡靜。就此,保鬆一家就搬到果園裏去住了。一天到晚剪枝呀打藥呀鬆土呀,挺忙活的……保鬆的女人娃子也都在果園裏的草庵裏住著,衣裳掛得爛花花的,夏天裏蚊子咬一臉疙瘩。人們又說,圖啥呢?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

保鬆終是不吭……

三年後,果樹齊唰唰地長起來了,也開始掛果了,果園裏飄蕩著一股清香氣,人們才看出來,保鬆是真能啊!三十畝蘋果園,一畝才二百塊錢,那簡直就是白給呀!村人們很生氣,看見那果園眼黑。然而卻一點辦法也沒有……保鬆聽見有人說閑話也很生氣,心裏說,早些時候,讓誰包誰不包,這邊沒明沒夜地折騰了幾年,剛說見點沫兒,可眼紅了……以後再見麵話就少了。

保鬆已經迷上這個果園了,可以說他已把自己種在這個果園裏了。三十畝大的果園,他竟然有能力把它圈起來。臨村的這麵他用廢鐵絲結了一道五尺高的網;其他三麵種上了蒺藜;在一千多個日日夜夜裏他都在入迷地幹著這樣的活計。無論白天黑夜他隻要一醒來,就目不轉睛地望著那樹,一遍又一遍地巡查那花兒那果兒,每棵樹上每個果兒的微小變化他都能看出來,果兒一點一點在長,果兒的生長給他帶來了無限的喜悅。他把自己圈在這個果園裏與果兒一起生長,有時候他覺得自己也變成了一棵樹。當他發現果兒生蟲了的時候,除了打藥之外,還到處找些廢報紙廢塑料布一個一個把果兒包起來……有風的日子,遠遠看上去,那樹就像長瘋了一樣,白嘩嘩的,晃著一頭帽子……

這會兒,保鬆正背著噴霧器給果樹打藥。他丫站在梯子上,側仰著身子,一片一片地給樹打藥,霧狀的藥液落了他一身一臉……三十畝大的園子,打一遍需要許多日子,可他不急不躁的,一邊打一邊看樹上的果兒。打著打著,他突然覺得眼有點癢,就用手背去揉眼,輕輕地揉了兩下,眼前突然一黑,他身子搖晃了一下,喃喃說:我看不見了,我怎麼看不見了呢……他緊抓住梯子,心裏說,別慌別慌,就用腳探著梯子一台一台往下挪,然而,他一腳沒踩好,就一頭栽下來了……保鬆從地上爬起來,揉著眼大聲喊:葉她娘,我看不見了,我咋看不見了呢……

鏡頭十九

一到天塌黑的時候,鋸家就騎車回村了,車上載著兩隻空空的大筐。

鋸家是個販兒,菜販,每日裏騎著輛破車進城賣菜。菜是從大棚裏批的,並不零賣,隻是轉轉手,再批給城裏的攤販,掙個差價和腳力錢。鋸家騎車進城賣菜時曾驚動過不少城裏人: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太能騎車不說,車上竟然還綁著兩隻看上去足有一二百斤重的大筐!四十多裏路,她是怎麼蹬來的呢……鋸家滿臉枯樹皮,嘴裏的牙已掉光了,看上去像歲月一樣蒼老,其實還不到六十歲,她五十八了。五十八歲的老女人,已成了這個樣子,這是很讓人心酸的。可鋸家並不覺得苦。她也有傷心的事,那是因為兒子,她可憐兒子。男人是個匠人,很能掙錢的匠人,可男人癱瘓了,很早就癱瘓了,男人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年,家裏的許多日子是她撐過來的,她還養大了三個兒子,一個個都養得很壯。兒子養大了,媳婦娶下了,可兒子卻不爭氣,很不爭氣呀……大兒子叫大锛,看上去精爽爽的,就是不成料。也成天張羅著要做大生意,隻是賠了一穀堆兒又一穀堆兒,最後賠得把老娘的肉都快賣了;二兒子叫二锛,肉頭,是個怕老婆貨才,人也窩囊,總也看不住媳婦,倘有倆錢兒也花到找媳婦的路途上了;老三哪,三锛子,中學光一年級就上了三年……有什麼辦法呢?

隻有每日裏蹬車賣腳力了。天已黑下來了,土路上有很多車轍,很不好走,眼也不濟事了,她隻好推著車走。人老了,奔波一天,身上的肉很乏,隻想把肉卸下來好好歇一歇,卻又不能歇,一坐下來就再也站不起來了。就慢慢走吧,一點一點擰,總會擰回家的。月亮升上來了,夜變得很朦朧,村路看上去花嗒嗒的,遠遠,她看見路邊有一黑黑影兒,墳頭一樣,慢慢近了,就覺得那溫黑像是身上掉下來的東西,味兒很近……驀地,那黑影兒叫一聲:

“娘。”鋸家嚇了一跳,鋸家說:“大锛,黑燈瞎火的,你蹲這兒幹啥?”大锛說:“娘,我等你呢。”鋸家沒好氣地說:“等我於啥?”大锛嚅嚅說:“娘,那計劃生育又罰款哩,我想出去躲躲……”鋸家說:“咋又罰哩?罰罰了,你蹲這兒幹啥?”大锛就不吭了,久久,大锛吞吞吐吐地:“我……我想弄倆錢兒。”鋸家望著蹲在黑影中的兒子,好一會兒才說:“锛兒,恁娘老了,恁娘也沒栽搖錢樹啊……”

鏡頭二十

妞妞在墳地裏等洪恩。

墳地裏很黑,螢火一閃一閃的,柏樹上的老鴉撲撲棱棱的,妞妞卻不害怕。妞妞在等洪恩。

洪恩跟妞妞那個很長時間了。兩人是在石固會上認識的。

去年,妞妞去石固的姨家趕會,會上人多,一擠一搡的,妞妞被擠到石橋邊上,差點掉下河去,洪恩伸手拉了她一把,洪恩說:“串親戚呢?”妞妞說:“串親戚呢。”兩人就認識了……而後,兩人在鎮上交糧時又見了一麵,妞妞便知道洪恩是八柳樹的了。交了糧,洪恩領妞妞在鎮上的飯館裏吃了一碗燴麵。吃飯時洪恩說他爹是在縣上工作的,他不久也要到縣城去了……妞妞心裏就潮潮的,羞羞地抬頭看了洪恩兩眼……吃了燴麵洪恩要去送她。

一送送到河坡裏,洪恩香了她,一香把她香成了一攤泥……往下就有點把持不住了,天天想見麵,一見麵就那個……後來妞妞也怕了,催他趕緊托人提親,洪恩一聲聲應著,口甜得像抹了蜜,妞妞想,也就早早晚晚的事,就一次一次隨了……妞妞隨一回後悔一回,隨一回後悔一回,而洪恩說的話一樣也沒兌現。很快,妞妞身上就有些感覺了,想吐,想吃酸的。妞妞嚇壞了,見了麵就央告洪恩,說洪恩洪恩你可不能騙我呀!你要騙我我就死給你看!洪恩說我不騙你,我騙你幹啥?妞妞說你可來呀,你要不來就把我坑死了!洪恩說我來我來我一定來。洪恩解釋說,主要是俺娘不願,俺娘原先給我說了個河西周莊的,我不願,就這麼一直拖著,等那邊的事了了,這邊就好說了……妞妞問:真的?

洪恩說:真的。妞妞說:你不騙我?洪恩說:我騙你幹啥?妞妞說:洪恩我不能等了,我不能再等了……洪恩說,七天,七天我一準給你信兒。妞妞說,我就等你七天,這七天我夜夜來墳地裏等……說著說著,妞妞哭了。哭著哭著,妞妞躺在了洪恩的身上,妞妞柔聲說:你聽,他動呢,他動呢。洪恩很煩,煩著煩著就又想那個了,妞妞不讓,妞妞說,不,我不……撕撕扯扯的,妞妞說,你真敢哪,你真敢哪……就又那個了。事了,妞妞又哭,洪恩又哄……

妞妞坐在墳地裏等洪恩,今天已是第八天了,洪恩還是沒有來。妞妞眼裏已沒有淚了,隻木然地坐著,像墳頭一樣地坐著。

妞妞在等洪恩,懷裏揣著一把刀……

鏡頭二十一

樹人站在屋門口,望著樹上的老鴰窩發愣。

樹人一心一意想當作家,樹人當作家當成個傻子了。村裏人都說他傻。他高中畢業,先是好好地在村裏小學當民師呢,卻不好好教書,狂著想當作家,紅著脖筋跟校長吵了兩架,校長不讓他教了,於是就回家當作家。先是在稿紙上寫,稿紙一分錢兩張,他寫一摞子,而後背著手,高擎著頭,一竄一竄在村裏走,見人也不理,嘴裏還念念有詞,河邊望望,地頭望望,一副貴人派頭。一直到女人喊他吃飯的時候,才又背著手走回去。一時村裏人誰也不敢小瞧,看樣子不時就可成氣候了。自此,樹人就整天帶著那摞子稿紙往外跑。先是借國正家的自行車,騎著到鄭州去送稿,車上還帶著一布袋黃豆,就這麼死蹬活蹬地蹬到鄭州去了,回來把國正家自行車的腳蹬都踩壞了,氣得國正家女人大罵……而後有一張蓋著紅霞霞大章的箋兒飄回來,樹人就拿著這箋兒四下張揚,說是省裏來信了,作品馬上就要發表了,一發表錢就彙來了,就是作家了!據說上頭還給鄉裏發了信,說樹人是人才,要鄉裏重用哩。樹人就更狂,更是閑人不理半個,走路肩膀一斜一斜的,擰著分頭,眼售著立馬就成氣候了。又寫,一年一年地寫,終也不見有個屁放出來……開始樹人家女人還好言好語說說,後就罵起來了,祖南三北地罵,樹人也不吭,隻管悶著頭寫,稿紙使不起了,就用煙紙寫,寫了又四下郵,就這麼寫著寫著把個好好的女人寫跑了……爹罵娘罵,四鄰亂戳脊梁骨,樹人一概不理,隻是像囚犯似的把自己關在屋裏……樹人不相信自己寫不出來,他覺得自己就差那麼一點點,省城的編輯也說他差那麼一點點,可那一點點就是突不破。有人給他出主意說,送點“人事兒”吧,這年頭都興。於是就到處借錢送禮。第一次很蠢,他把好不容易湊來的二百塊錢夾在寄稿件的信封裏,把錢夾在稿紙的第二頁,還自作聰明地用漿糊加上幾根頭發把錢粘上,又寫上了許多懇求的話……然而,一個月後,熬了許許多多個夜晚,修改了無數遍的稿件還是退回來了,信封裏卻沒有錢……他急了,那錢是他好不容易借來的,他不能當這樣的冤大頭,就再一次地來到省城的編輯部,轉彎抹角地說了錢的事,可他沒想到,卻當頭挨了一棒:沒有人承認這件事,誰也不承認拿了他的錢。還有一個編輯竟當眾教訓了他一頓,說他不好好寫稿,把心思用歪了……這是個好編輯,他知道這是個好編輯,他無話可說,他隻恨自己。回到家裏,他哭了,他用頭往牆上撞……又是許多個日日夜夜,等他寫到臉發綠的時候,他又拿出了一篇稿子,這一次他吸取了前幾次的教訓,把家裏東西能賣的都賣了,而後夾著稿子再闖鄭州。可萬萬想不到的是,那位好編輯卻生病住醫院了。他匆忙趕到醫院,把門的又不讓進,萬般無奈,他又闖進那編輯的家裏,給那編輯的妻子說明來意,匆忙從兜裏掏出四百塊錢放在桌上,不料,那城裏女人的臉卻變了,一把把錢塞在他手裏,說:這是幹什麼?這是幹什麼……說著,不容辯解,竟一下子把他從門裏推出去了,門“咚”一聲又關上了……

現在,樹人在家門口站著,愣愣地站著。女人沒有了,孩子沒有了,家裏空空的,隻有那一堆鋼筆尖磨出來的廢紙……

樹人心說:放把火吧,我真想放把火……

鏡頭二十二

坤江在小磨麵房門前蹲著,槐也蹲著,兩人臉兒對臉兒,都不說話。槐吸著煙,坤江也吸著煙。槐吸的是“阿詩瑪”,坤江吸的是“一頭擰”。坤江跟前還放著一包“許昌”,那是給槐準備的,槐沒吸。槐不吸坤江心裏很愁……

坤江很想讓槐吸他一根煙,可槐就是不吸,槐不吸他沒有辦法,槐不吸他的煙他一點辦法也沒有。坤江很無奈,勾著頭拿煙燒地上的螞蟻……很久,坤江說:“兄弟,你咋老停我的電呢?你停我的電,我還昨磨麵呢?”

槐乜斜著眼說:“我不停你的停誰的?你不交電費叫我咋辦?恁都不交電費,人家電業局還搗閘呢!”

坤江說:“兄弟,我不是不交,是沒掙住錢呢。掙住錢能不交嗎?恁哥是那兌賴的人嗎?寬寬,再寬寬吧,掙住錢一準給。你看,你老停我的電,沒人來磨麵,我上哪兒給你弄錢呢?”

槐說:“哥,你哄誰呢?一個多月了,開門一個多月了,你沒掙住錢?你哄誰呢?”

坤江說:“兄弟,我給你賭咒吧?幾十幾的人了,我能哄你?”

“一個多月不假,開初是機子沒安好,老出毛病。今這兒了,明那兒了,一項活也沒做成。後半月光夜裏來電,你說這半夜三更的誰來磨?你說說。這話越往下說越醜,兄弟,都是一樣的人,你咋不一樣待承哪?你對洪昌家啥樣?你對國正家啥樣?你對廣臣家又是啥樣?人家有錢,人家都是大戶,可你也不能就這樣陰報恁哥呀?恁哥給你煙你都不吸?你是嫌恁哥的煙賴呀?兄弟,咱是近門,沒出五服呢,打斷骨頭連著筋呢……”

槐說:“哥,你中,你敢日罵恁兄弟。你人物!你頭圓!不錯,我沒掐過他們的電。人家月月交電費,我憑啥掐人家的電?”

這年頭你也別說出五服不出五服,近門不近門,近門你也沒把磨麵機抬俺家!我當個鳥電工,黑天白日熬,也沒少落罵,我圖啥?

“還是那句話,你交電費我就送電,你不交電費我就掐電。我也不管你三叔二大爺,這年頭情麵不值錢……”

坤江說:“兄弟,我罵你了嗎?我就是長天膽也不敢罵你呀。兄弟呀,你抬抬手我就過去了。你能眼看著恁三奶奶點油燈?”

槐把煙碎了,抬身站了起來,說:“我管不了那麼多了……”

坤江也慢慢站起身,望著槐,說:“兄弟,你真不叫恁哥過了?你是看恁哥沒成色,你欺負恁哥哩?他們電費真的都交了?真的就恁哥一個沒交電費嗎?洪昌家昨個還說,她家差著一千多塊電費錢哪!”

槐又乜斜著眼說:“不錯。可人家跟你不一樣,人家是大戶,一張支票就撥過來了……”

坤江盯著槐,吐一口氣,說:“兄弟,你欺負我呢……”

槐傲傲地說:“隨你說,我就是欺負你呢……”

坤江說:“你不叫人過了?”

槐說:“不叫人過了……”

四目相望,眼很毒……

鏡頭二十三

快晌午的時候,狗旦被五花大綁地捆進了鄉聯防隊。

鄉聯防隊歸鄉派出所領導,人都是各村抽來的,平時協助派出所管管治安,也協助鄉政府收收罰款什麼的,“形勢”來了,就是“小分隊”。也都是發一身綠衣裳,一個個走出去橫橫的。一般人見了派出所的人不怕,那總還是講理的地方,有法律管著呢。怕的就是這些“二爺”,惹上了二話不說,先捆一繩……

狗旦是在鎮上惹上鄉聯防隊的。開初狗旦隻是在鎮街上閑逛,沒幹啥壞事。後來一晃晃到打台球的幾隻破桌前,看台球桌的小夥說:咋,來一盤吧?狗旦說:來一盤就來一盤。說著,就上去接過杆子。那小夥給他擺好球,說:先說好,一盤五毛。狗旦也想耍耍大爺,兩手伸在兜裏晃晃說:爺兒們,沒錢,一分錢都沒有……那小夥氣了,說:沒錢出來“胖”什麼?一邊去!狗旦心說,你算個鳥啊!毛孩子一個……就很氣派地笑看著這毛孩子,一把抓起球托,甩手扔了出去……那小夥一愣,也不去揀那甩在糞堆上的球托,就說:你等著,有種你等著……說著,扭身跑去了。狗旦很大膽,就站在那兒等著,狗旦心說,我怕誰呢?然而,等他想跑的時候已經晚了……

狗旦栽了,狗旦沒想到那家夥跟聯防隊的人有親戚。現在狗旦被銬在樹上,屁股上也挨了幾腳,踢得狗旦想尿……聯防隊的人說:又是你,又是你,操你媽!又出來搗蛋了不是?先罰款二百……狗旦說:該咋賄咋了,我沒錢……聯防隊的人說:日你媽還嘴硬……於是又照狗旦的屁股上“親”了幾腳……後來狗旦娘就來了,狗旦娘擰著小腳見人就央告,舉著買來的一包好煙四下敬……聯防隊的人說:回去拿錢吧,罰款二百。啥時錢湊齊了,啥時放人……一時,抱樹而立的狗旦就覺得身上的血很熱,喊道:娘,你別管我,別去借錢。看他能咋我……娘看看他,眼裏的淚下來了,娘說:鱉孫,還嘴硬呢,你不就是吃嘴上的虧了嗎?在家好好的,你出來幹啥……娘數叨了他幾句,又去求告聯防隊的人:同誌,同誌,你看,日子緊巴,家裏也沒啥進項,錯是犯下了,能不能少罰點?少罰點吧……一個人說:不行,二百。一分也不能少……另一個說:看你態度不賴,一百五,不能再少了……這個說:你幹啥?二百,我說了,二百,一分也不能少!這回誰說也不中……狗旦娘撲通一聲就跪下了,說:同誌,求求你了,家裏確實沒進項……另一個就說:算啦算啦,看這老婆怪可憐的,一百五就一百五吧,不能再少了。去吧去吧,去湊錢吧……

陽光很好,陽光下的狗旦在榆樹上銬著。狗旦對著陽光高聲喊道:娘,你別管我,你走吧,你走啊……說著,狗旦竟嗷嗷地哭起來了……

鏡頭二十四

晌午時分,村長領著幾個村幹部在村街裏走,一個個懵頭倭瓜似的,走得很散漫,後邊還跟著兩個鄉聯防隊的人。村長頭勾著,腰一磨一磨的,像是別了扁擔,身後的影兒拉得很長。村長走得很慢很沉悶,鞋踢噠踢噠的,一副很無奈的樣子。

村長是出來收款的。趁晌午人都在,村長領人出來收款。

款是縣裏派的,縣裏要修一條公路,叫做“致富路”。縣裏沒錢,隻好集資修。全縣按人頭攤,一人攤三塊。鄉裏呢,幹部們也都急辣辣的,順勢加了兩塊,這就五塊了。村裏幹部也得活呀,上頭來人檢查工作,總得管人家吃頓飯吧?來人還一撥一撥的,又總是趕到飯時,酒賴了人家還不喝……村裏不敢多加,隻加了一塊,這就六塊了。上頭千條線,一邊一根針,針眼兒小,穿不進也得穿哪。那就收吧。

走著,會計問:先收哪家?村長悶悶地想了好一時,說:樓院?就樓院吧……一行人就往樓院走,仍是慢騰騰的,走得很愁。

樓院是洪昌家。一行人來到洪昌家,人還沒開口,狗先叫了。洪昌家喂了一條大狼狗,狗像虎犢子一樣,躥起來一人多高!狗汪汪叫著,嚇得人不敢往前走……村長就遠遠地叫:洪昌,洪昌……

這時,大鐵門吱扭一聲開了,洪昌家女人探出頭來,問:誰呀?

村長說:洪昌家,你看恁家瑪麗(狼狗),咋不拴住它,老嚇人!洪昌呢?

洪昌家女人說:有啥事兒……說著,依在門框,也不讓人往裏進。

村長知道這女人不當家,也不與她多說,隻管趄著身子往裏走,一邊走一邊賠著笑說:縣上派下的事兒,見見洪昌,見見洪昌……

女人很不情願地開了門,嘴裏嘟噥說:啥事兒都找俺洪昌,俺家也不是栽著搖錢樹哩……

女人也太不給情麵了,說得幹部們十分尷尬。村長硬著頭皮往裏走,人們也跟著走,個個小偷似的。一行人進了院子,又怯怯站住。村長說:來吧,瑪麗(狼狗)不咬,進了院瑪麗就不咬了。洪昌家這狗是洋種,起了個洋名。人家弄哩老得勁哪……又喊:洪昌,洪昌在家嗎?

洪昌這才從客廳的沙發上欠了欠身子,問:誰呀?上屋吧……

村長領人進了門,便賠著笑說:洪昌在家呢,知道你老忙,有點小事,不多耽擱……

洪昌笑笑說:看老叔說哪兒了,坐吧,坐。有煙,抽煙……

眾人欠著半個屁股坐下,村長拿起茶幾上放的半包“紅塔山”,四下散:洪昌這兒有好煙,都吸都吸……說著,很自覺地自己也叼上一支……

洪昌笑笑說:有啥事嗎?老叔。

村長笑著說:小事兒。小事兒。擱你身上是九牛一毛。是這,上頭鬧騰著修路哩,款派下來了,論人頭攤,也沒幾個錢兒,我想著跟你商量商量,要是……?

洪昌皺了皺眉頭說:老叔,這事兒還用著你說麼?別說了,該多少是多少,我攤。五口人,該攤多少?咪咪她娘,給老叔拿錢……

一時,村長的臉像霜打了一樣,結結巴巴地說:是是是這,我想著數也不大,要是……

洪昌擺擺手說:老叔,我明白你的心思。你看我這一攤子怪大,可大有大的難處。市裏縣裏鄉裏輪番來,這兒也要錢那兒也要錢,集資哩,辦學哩,扶貧哩,辦電哩……鍋再大也擱不住窟窿多。

洪昌家女人插嘴說:我就知道是來要錢的,來了就沒好事!

這也叫俺出那也叫俺出,不給,一分不給……

洪昌瞪了女人一眼,說:瞎吵啥?哪兒有你說的話……

語未了,女人立時不吭了。洪昌很客氣地說:這樣吧,老叔,各位跑跑顛顛的,也老不容易,我拿五十塊錢,不用找了,餘下的不用找了,各位弄包煙抽……

聽了這話,村長像吃了個蠅子似的,吐又吐不出,嘿嘿笑了笑,訕訕地站起來說:不了,不了,該咋咋吧……

洪昌站起身說:那好,就不多留各位了……說著,又看了鄉聯防隊的小夥一眼:二位是鄉聯防的吧?回去跟你們王所長帶個好,老王和縣局的劉局長是我這兒的常客……

當幾個人重新回到村街上的時候,就對著日光罵起來了。

罵一陣,待肚裏憋的那口惡氣出了,幾個人又慢慢往前走。這回村長走在最後,村長一邊走一邊嘟噥說:日他娘,如今這事兒老難辦。這事兒,本想著叫洪昌兜了算了,他是大戶,不在乎這幾個。日他娘,弄個長臉!這幹部是老難當啊,成天跟要狗肉帳樣兒……接著,又說:往下,看我的眼色行事。唉……

村長領人進的第二家是保國家。進門時保國正捧著老海碗吃飯呢,村長上去照他頭上捋一把,說:鱉兒,你還老美哩……會計也跟著上前捋一把,跟著說:鱉兒,美哩,可吃上了……

保國一邊躲閃著,一邊賠笑說:爺兒們,幹啥哪?不到二月二哩,摸啥摸?等龍抬頭那一天兒再摸吧……

村長說:鱉兒,沒工夫跟你哩嘻,掏吧……

保國眨眨眼說:啥錢哪?又叫掏哩……

村長照他屁股上踢了一腳,說:掏吧,鱉兒,不虧你。上頭派下來的修路款,好事兒……

保國嘟噥說:多少呀?

村長說:三口人不是,三口人十八塊。掏吧。

保國捧著碗,抬頭看看村長,說:不能緩緩?手老緊……

村長說:鱉兒,就你的事多,哪恁些廢話……

保國把碗往地上一放,說:中中,恁等著,我去給恁拿……

村長感歎地說:你看難不難,這還是好說的,要是遇上那碴子,遇上那二杆子貨,你算沒法兒……

當一行人站到滿倉家門前的時候,村長的喉嚨都喊啞了,就是沒人開門。院裏很靜,雞們在悠閑地覓食,一些碗筷還在院裏的石塊上放著,人卻沒影了……

村長站在門前日罵道:滿倉,日你娘,出溜得沒影了!你他媽是兔子?鑽老鼠窟窿裏了?你知道找你幹啥?給你送錢哩。

鱉兒,給你送錢你也不要?你不要俺可走啦……

院子裏仍然沒有動靜。村長仍舊站在院門口不動,隻說:俺走了,你不要俺可走了……片刻,隻見屋後的廁所裏慢慢探出一個頭來,他一手提著褲子,一手端著麵條碗,正是滿倉那小舅!

村長厲聲喝道:滿倉,藏吧,看你還往哪藏?你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娘那腳,你吃麵條吃到廁所裏了……

滿倉一怔,知道躲不過,就勢往地上一出溜,說:我沒錢,反正我沒錢。恁把我捆走吧,恁法辦我吧……

兩個鄉聯防隊員剛要上前,村長攔住了。村長拍拍二位的肩膀,小聲說:算了。我知道他是真沒錢,你把他捆走還得管他小舅飯呢,算了。這是個沒成色貨,掙不住啥錢,還好玩。這鱉兒頭日從他女人兜裏掏兩毛錢,想玩玩(小玩),女人死活不給,兩人祖南三北地罵,廝打到街上……村長又大聲對滿倉說:鱉兒聽著,縣上修路呢,伸頭一份,誰也少不了。知道你一時手緊,我給你三天時間,三天必須湊齊……

滿倉一聽,知道躲過去了,忙滿口應承:行啊行啊,湊齊我給你送去,一準送去。

村長小聲嘟噥說,送你娘那腳……而後招呼人說:走吧爺兒們,走吧。

一行人又進了兩個門,拍拍,沒有人,隻好退出來。日光斜斜的,再走。村長一邊走一邊埋怨:老難,如今辦啥事兒老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