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體說呢?”
“勝保性急,僧格林沁性氣平和。勝保待將士,雖然是有功必賞,但是言辭一向嚴厲,若出語不慎,未免讓官兵難堪,所以招怨;僧格林沁和大小將士說話總是一副笑容,與士卒同甘共苦,所以營中對他又怕又愛。至於用兵,勝保固以智取,有時也以力勝,常在隊上告諭將官說:“打仗就好比兩鼠鬥於穴中,將勇者勝。”雖然兵法是這麼講的,但遇到強敵難克時,士兵的傷亡就很大。每打一仗,從前線抬回的傷員總是絡繹不絕;但是如果讓他贏了一場仗,則其鋒不可擋矣。僧格林沁愛惜士兵,見逆匪伏匿不出,於暗中傷害兵丁,常常心中不安,所以在城高處就隻用水圍,兵丁既無傷損,逆匪又無處可逃。”
“僧格林沁對士兵如此,那對待將官,自然也是從寬吧?”
“僧格林沁以法術駕馭將官,有時溫語撫慰,有時招同飲食。將官也知道他的駕馭手段,所以不敢輕犯營規。將官被派差使時也加倍出力,唯恐對不住僧格林沁,又擔心被他申飭,有傷顏麵,所以營中軍紀也很嚴明。”
“勝保打仗真的很勇敢嗎?”
“勇不可言,比中下級軍官都還要勇敢。”
“何以見得?”
“勝保打仗,雖然未必沒有失誤,可是他屹立不動,無人能及。比如說在臨清清水鎮劫營,軍隊誤中賊計,全營步隊潰散,勝保的官服官帽都丟了,帳篷也被焚毀了,隻將關防一顆和皇上賞賜的佩刀搶了出來。當時勝保隻有兩千人的馬隊,而逆匪有幾萬人,呼聲動地,勝保還能將逆匪在黑夜中衝回,賊匪竟不敢逼近。副都統常亮見賊勢浩大,恐有挫敗,請勝保暫退,等天明再圖後舉。勝保揮刀怒罵:‘我身為督兵大臣,隻可進一寸死,斷不退一寸生,敢有言退者斬!’常亮才不敢再請。又如勝保在高唐州三棵柳地方督隊,槍炮如雨,勝保前進到距城僅一裏的地方,臣就不能做到。”
“你不能做到,勝保何以能做到?”
“勝保係親身督隊,兵勇害怕矢石,每每躲藏;如果統帥退避,則兵勇更不出力。臣自左腿受傷後時常發作,不能騎馬,而路上又不通車,難以前去。”
“這麼危險,勝保怎麼能不受傷呢?”
“勝保帽子上,屢有槍眼;他所以能不死,都是仰仗皇上的威靈與庇佑,恐怕這不關勝保之福命。”
“你以前在別省管過糧台嗎?”
“在四川署藩司任內是,琦善剿捕中瞻對,臣辦過後路糧台,不過兩月就結束了。”
“你在勝保營內,管過糧台嗎?”
“本來是河南候補知府馬文鐸管理糧台,他忽然得了重病,勝保就委派臣代理過三十多天。”
“你在營中帶的是哪一省的兵?”
“直隸宣化鎮古北口提標、通永鎮督標我都帶過。”
“你當時是從哪個省調往甘肅?”
“臣由貴州藩司調甘肅。”
“你沒有到貴州上任吧?”
“是。”
“你今年五十幾歲?”
“臣是庚申年出生的,今年五十七歲。”
“你在京城有住房嗎?”
“有。”
“在哪裏?”
“在西單牌樓。”
“什麼胡同?”
“皮庫胡同。”
“你有幾個兒子?”
“就一個。”
“今年多大了?”
“十四歲。”
“有沒有當差?”
“未曾當差。”
“你屋裏有幾個妾?”
“臣屋裏隻有一個伺候的人。”
“你明天再遞牌子。”
“是。”
許滇生父子做東,在澄懷園請吃飯,約沈兆霖、單懋謙作陪,這兩位也都是在翰林院時的同事。大學士、軍機大臣彭蘊章來拜,說是有話說。彭蘊章說:“今年夏天,皇上問起世叔您在何處?我回答說您因為腿傷,不良於行,從江南大營向榮軍中回籍養病。皇上說,他打算招您來京,給予三四品京堂。後來卻不見降旨,事情就沒有再提起。昨天因為陝甘總督易棠告病,皇上想起來空出一個藩司,沒想到卻是任命世叔您做甘肅藩司。這件事我們都未曾與聞,是皇上特簡的,可見聖眷恩隆啊。”我說:還不都是中堂提挈。”彭又說:“昨天烏魯木齊都統上奏催促撥發甘肅駐軍的軍餉,皇上說就算今年的拖欠了,去年的總該解去。世叔此去,一定要立出章程,每年應如何撥解。甘肅地方雖苦,幸好還沒有戰事。”
十四日,皇上仍在東暖閣召見我。
“你和向榮很熟嗎?”
“臣在四川臬司任內,向榮是四川提督,同官省城,素來熟識。”
“有人說向榮不識字,赳赳武夫,大家都不敢接近,是嗎?”
“向榮對臣說過,他早年入伍,幼年失學,所以識字不多。但這個人氣味雅致,不似武夫,對下屬也非常謙恭有禮。”
“向榮長得什麼樣子?”
“體瘦身長,右邊臉麵缺一塊,有點駝背。”
“為什麼臉會缺一塊呢?”
“臣曾問過向榮,據他說,河南滑縣教匪滋事時,向榮隨楊遇春攻破道口鎮,被賊兵削去半邊臉,後來一直沒有長好。”
“你是幾時到向榮軍中的?”
“去年九月,臣奉旨發往向榮軍中辦差,十一月到營。”
“你自然是辦理奏折囉?”
“向榮營中有專門辦理奏折的委員,但不是臣。”
“是誰?”
“是一個廣西人,由營伍出身,現在已保舉直隸知州,臣一時忘了他的名字,別人都喊他張小槎。”
“你在營中管什麼事?”
“向榮派臣與福興充當滿漢翼長。”
“你看福興其人如何?”
“福興年紀不過三四十歲,正當壯年,身材魁偉。我雖然沒有見他打過仗,據向榮對我說,他從湖北跟隨向榮到江寧,身經百戰,非常勇猛;隻是人年輕,讀書不多,不免有些驕氣。臣看這個人,在將官中算是不錯的了。”
“向榮怎麼就病逝了呢?”
“向榮以一介武夫,受皇上重恩,負國家重任,與逆匪相持四年,不能掃穴擒渠,反被賊劫營挫敗,他自己覺得對不住皇上。再加上老病之軀,受不了這種挫折,憤急而死。我聽說,他死時,三軍舉哀。像這樣的將才,一旦隕落,實在可惜。”
“唉!向榮營中得力的將官,自然也有不少吧?”
“據向榮說,有二十多人都可以獨當一麵,其中李鼎泰尤為著名。”
“李鼎泰是哪裏人?現在做什麼官?”
“李鼎泰是湖南鎮筸鎮兵丁,原任遊擊。現經怡良保奏,皇上已賞給副將銜。”
“你在向榮營中,自然見過張國梁?”
“見過兩次。”
“同在一營,何以僅見兩次?”
“向榮大營在鍾山頂上,居高臨下,與南京城緊對,相距五裏。張國梁營在龍膊子上,充當前敵,與賊相距不到二裏,張國梁輕易不敢離營。前敵營中經常有賊匪炮彈射來,所以其他人不敢去。”
“你們不敢去,張國梁怎麼就敢在那裏紮營呢?”
“張國梁終究是武將,並且久在行伍,聽到炮聲後善於躲閃。臣自腿傷後不能騎馬,行動不便,所以張國梁到臣營中來,叮囑臣一定不要去,他也知道知臣不善騎馬。”
“張國梁氣質自然更粗魯吧?”
“張國梁本是賊匪投誠,而且長期在軍中,沒有經過禮樂熏陶,氣質還來不及改變。”
“我聽說張國梁好酒嗜色,你知道不?”
“臣在營中時也略有所聞。據臣愚見,這些人出身微賤,貪杯好色是其本性,隻要他們肯出力殺賊,就是好將官。皇上博覽群書,自然明白,自古駕馭將領,大約都是滿足他的欲望然後再駕馭他,何愁他不賣命。這種人是不能用禮法來約束他的。”
“張國梁屢立戰功,一定有過人之處吧?”
“我聽向榮說,賊軍中有個外號叫‘鐵公雞’的,凶悍無比。忽有一天,他用箭射來戰書,約張國梁單打獨鬥決一雌雄,不準多帶一人,如果不敢出戰,以後請不要在軍中混了。向榮不讓張國梁出鬥。張國梁認為賊將指名挑戰,如果畏而不戰,將來賊匪就會更加肆無忌憚。到了張國梁與‘鐵公雞’對戰之時,張國梁竟被‘鐵公雞’擒過馬去。張國梁想總是活不成了,就在‘鐵公雞’馬上抽出隨身佩帶的利刀,對著‘鐵公雞’大腿上一刀將他刺落馬下,賊軍大驚。張國梁從此威名遠揚,賊軍見到他的旗幟就跑。”
“‘鐵公雞’如此凶狠,為什麼反被張國梁刺死呢?”
“臣亦問過向榮,據他說,張國梁被擒後,‘鐵公雞’洋洋得意,又見張國梁手中沒有了兵器,也就不加防備,不料張國梁身有短刃,鋒利無比,一刀斃命。張國梁親兵八百人,每個人都挾帶一把短刀,以備非常,都是張國梁傳授的。”
“張國梁粗魯,斷不識字,自然不知兵法。你看他指揮打仗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