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皇上的召見(1 / 3)

七月二十四日,我從三譚莊起身,到僧道橋上船,從外湖行走,一路順風,三天就到了清江。隻是天氣酷熱難耐,到王家塋史行家裏小住幾日,於八月初四日再上路。因為帶的盤纏不夠,我就將書箱交給史行,順便托人帶往北京。我在沂州府雇轎,到齊河出山。河南北岸銅瓦箱黃河決口後,直衝東昌,大清河橋衝斷,黃河灌注,直到齊河縣城下。禹城附近各縣成為一片澤國,來往的行旅都不得不從齊河橫渡黃河。從齊河到禹城沒有陸路,近村農民隻好用小舟濟渡,計程九十裏,要價非常高昂。我在齊河南店住了兩天,命令戈什楊保安拿著名帖到齊河縣署,請求派差人協同覓船,許諾給予重賞,才找到了七八隻小船,將車子拆了分裝在船上。淩晨一點左右,我們從南往北渡,幸好一切順利。我們又坐車十五裏到隔水難行的地方,再次上船,水深處有幾丈,水淺處沒過腳髁,後麵用人推,前麵用人拉,一路都在田園果木林中遊泳。傍晚終於到達禹城,但驛館距城很遠。晚上十二點左右,我們又到禹城橋,人困馬乏。不過我們從此漸漸進入直隸境內,道路幹燥,按驛站逐步前行。

八月底,我到達北京。據家人說,保定可以不去了。於是我寫信給藩台錢香士,說明原委,但因為擔心桂良再逞淫威,不敢說不去保定。我本是稱病回家,所以抵京後就閉門謝客,每天住在時晴齋,讀書自娛。閑暇時我便和兒子的老師林遠村學士討論筆墨,真所謂“萬人如海一身藏”。

九月二十七日,我和林遠村閑談時,忽然接到聖旨,被賞予四品頂戴,署理甘肅藩司。對於仕途,我早已心灰意冷,根本就不想再出山,攘臂下車,也不過是徒增笑柄。於是請許滇生來,商量接不接受任命。我的意思是以不出山為好,而許滇生又不肯替我拿主意。我托許滇生順便問問那些朝中大臣,是否可以稱病不就任?許滇生說:“甘肅的藩司難做,皇上是知道的。皇上欽點您出任,您直接拒絕,恐怕不好。況且在這國運艱難的時刻,誰肯求進?但是就算為自己打算,也得小心,不求有功,隻求無過。朝中大臣們都認為您不接受不行,看來您還不能繕刀而藏啊。”我說:“讓我再仔細想想,再做決定。”

十月初一早晨起來,我到觀音菩薩前請求神示,簽語很吉利,有“枯木逢春”的意思;用《靈棋經》占卜,其語也很吉利,我這才決定出山。

初二,我托焦祐瀛章京代具奏稿、開具履曆。初三,我親赴宮門謝恩。早上八點左右我在養心殿蒙皇上召見,照例免冠叩謝。

“你幾時到京城的?”皇上問。

“上個月月底。”我答道。

“你從哪裏來的?”

“從原籍儀征來的。”

“賊軍攻破儀征時,你在哪裏?”

“臣家本住縣城,三年前賊軍第一次破城,我家的房屋被賊軍燒毀,於是就遷到鄉下,建房暫住。今年賊軍到鄉下滋擾,我奉著老母逐漸遷移。”

“你家裏有沒有人員傷亡?”

“托皇上洪福,家人都事先躲開了,沒有損傷。”

“你腿上的病好了嗎?”

“臣這隻腿恐怕好不了的。”

“為什麼?”

“臣腿受傷時是在冬月,營中沒有良醫,又沒有藥草。臣年近六十,精力日衰,所以一時難以痊愈;而且不僅是腿疾,近來又添了頭眩心跳的症狀,思維也大不如前,所以我才不敢俯伏宮門,求皇上賞賜差使。”

“你是怎麼墜馬受傷的?”

“臣素不善騎,可是軍中督隊又非騎馬不可。那天督隊時,我騎的是一匹生馬,未經戰陣,逆匪搖旗呐喊,馬匹受驚奔跑,臣控製不住,於是墜馬,還讓那個畜生踩了一腳,抬回帳房後就不能帶隊了。後來經勝保奏明,就近到山東省城調理,蒙恩諭準。”

“你上次從遣戍軍台到我任命你做河南臬司有幾個月?”

“在軍台五個月,即蒙恩旨。”

“我記得你未到河南,就升任直隸藩司,是吧”!

“在河南臬司任上做了一個月,蒙聖恩補授直隸藩司。”

“你剛到直隸的時候,還是訥爾經額任直隸總督吧?”

“是的”。

“你幾時帶兵到臨洺關的,又是幾時到廟工的?”

“臣於鹹豐三年四月,從保定開往臨洺關駐紮。五月十三日,因長垣縣告警,與逆匪相隔一河,形勢危急。臣因畿輔重地,恐有疏虞,一麵奏明,一麵帶兵迎擊。因長垣縣無隘可扼,於是我前進至河南廟工,臨河扼守。六月十八日,賊軍渡黃河直撲陳橋渡口,臣派參將額爾精額和遊擊穆隆阿開炮轟擊,生擒賊軍頭目莫應揚等五十多人,就近交河南審明正法,這些都奏明在案。八月臣奉旨回直隸防堵。二十日行軍到大名,臣接奉諭寄,命臣帶兵到深州堵擊。臣探知逆匪已竄往天津,請旨何往?奉朱批:‘隨時進剿,可以出境作戰。’我於是帶兵到靜海縣唐官屯。九月,總督桂良用八百裏加急來文,奏調臣星夜回省城,並派兵迎接。臣走到河間府,勝保怪臣擅自回省城。臣一麵稟明勝保,一麵稟知桂良。二十七日,臣走到保定府二十裏鋪,桂良令臣將原隊帶回,仍從原路行走。臣因旱路迂回曲折,從省河至天津,下水四日,即可到天津。為貪圖路近,臣沒有按照桂良所說的路線進兵,於是被參劾。這些都怪臣遇事拘泥,不會當差,以致惹皇上生氣。臣實在該死,對不住皇上恩典。”

“你在勝保營中幾年?”

“不足三年。”

“勝保打仗如何?”

“奮不顧身,很勇敢,調度也很得法。”

“有人說勝保不恤士卒,有這回事嗎?”

“沒這麼嚴重,但他治軍甚嚴,軍中不能無怨。勝保每次督隊時,有時賊軍剛一交鋒就撤退,有時命令衝擊敵營而士兵不前,等到撤隊回營,勝保就按名嚴懲,常有按軍法從事的事情。白刃在前,誰肯向死,勝保這樣做也是不得已。”

“勝保待人倨傲,即使是提督、總兵、都統也都不予賜坐,有沒有這回事?”

“有的。軍中都住帳篷,勝保是主將,帳中隻有一個主座,旁邊有幾個小凳子,如果偶然入帳回話,或者傳令進兵等事情,來不及延坐是常有的;如果是計議軍務,會議太久,也會請大家坐下。而且軍營規矩,從小將到提督、總兵、都統,即使品質相同,從不敢分庭抗禮,不這麼做,就無以示威,而且會導致軍令不肅;如果是新來的提督、總兵、都統,勝保也還挺尊重的。”

“有人說勝保營中唐花滿屋,嬌童林立,有這回事嗎?”

“山東冬日並無唐花,即使是省城也無花窖,何況居住的帳篷,僅堪容膝,即使有唐花也無處可擺;至於勝保身邊,隻有二三個管文稿的家人,而且都是很大年紀了,其餘在帳使喚的都是一般兵丁,沒有看見什麼嬌童。”

“你代勝保寫過折子嗎?”

“在獨流時,因文案委員沒有到任,勝保令臣作過請餉的折片,未曾作過正折。”

“賊兵為什麼屢攻不克?究竟官兵比賊實力如何?”

“賊匪性情狡詐,常常伏匿不出,伺隙而動。如果認真交戰,賊軍肯定是抵禦不住官軍的。官軍步伐整齊,很有紀律,賊兵終是烏合之眾。”

“賊兵每據一處,就支搭木城,你見過嗎?”

“賊兵在舒鎮時所占據的辛莊,與臣的營帳以及崇恩的營帳緊對;賊兵竄往阜城,臣與崇恩進入辛莊搜捕餘匪,見賊軍戰壕內用棗樹建的鹿砦,約有二丈厚,用繩子縛住打樁固定,很結實。賊兵伏在砦內,隻要官軍越過壕溝就被擊斃。砦內用從民間搶來的粗桌椅、櫥櫃之類,縱橫交織,糊上土,槍炮也射不透;賊兵在牆上挖出大小方圓炮眼,眼雖大,可是官軍子彈打不進去。”

“這又是為什麼呢?”

“炮眼是斜開的,官軍槍子即使打中牆眼,都被旁邊的牆壁擋住了。賊軍的奸譎,大體就是這樣的。”

皇上見我跪奏很久了,就說:“今天就到這裏吧,你過十天再遞牌子。”我說:“是。”

我走出養心殿大門,碰見武英殿大學士、軍機大臣文慶,他把我拉到太監值宿的屋子內,對我說:“甘肅的事情很難辦,拖欠的軍餉就有一千零七八十萬之多;而且關口外的防兵又嗷嗷待哺,各省的協餉,任你怎麼催,就是不見反應,這種困難的情形,皇上也知道。我勸你上去不要說不能勝任的話頭。如此的官缺,幾乎無人可以勝任,這個就不用我多說了。”

我說:“軍餉不發,防兵必定攘奪回民,回民被擾,情急必然滋事。此時的朝廷,還經得起西邊再起戰事嗎?”文慶說:“你說得很對,我也很為此擔心!去年我曾上過一道條陳,可惜議而未行。”我說:“如有疏稿,可不可以借我一觀?”文慶說:“改天找到了,再請您指正。隻擔心我這些書生見識,外間行不通啊。易棠這幾年基本上是不管事,還不知道樂斌怎樣?”我說:“我和樂製軍未曾共事,隻要能聽進去話就行了!”

十三日,我再次進園。上午八點左右,皇上在勤政殿東暖閣召見我。

“勝保與僧格林沁兩個人,論打仗,誰厲害些?”皇上問

“兩人性情不同,對待將士不同,兵法運用也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