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官場(1 / 2)

正月,因陝西巡撫劉蓉彈劾我偏袒附和多隆阿,對回人造反一意主撫,延誤進剿的時機,於是被奉旨革職,永不敘用——這是我第四次被革職。

聖旨到達的時候,我正率師會同固原提督雷正綰,攻克黑城子、七莊等幾處賊巢——真是莫大的諷刺啊,捷報傳到京城,奉旨撤銷永不敘用的處分,命令我帶領所部救援狄道、河州。軍隊到達六盤山時,天氣奇寒,我的哮喘病和腿傷一起發作,隻好請假回京調理,奉旨予準。

從此,我徹底地離開了大清官場,從我1829年進士及第算起,已經過去了三十六年;從1836年出任朔平知府算起,則是剛好三十年。

§§後記:糾結的時代和糾結的我

1968年,69歲的新科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川端康城在瑞典文學院發表了題為《美麗的日本和我》的演講。若幹年後,同樣的地方,同樣的場合,川端康城的同胞大江健三郎如法炮製,題目是《曖昧的日本和我》。今天,我也學學當代人,趕一趕時髦,將這篇後記命名為《糾結的時代和糾結的我》。

先說一說糾結的時代。

按中國曆史的邏輯,大清朝沒有滅亡的道理。

在中國,一個王朝的滅亡,總是源於皇帝的失政。皇帝的失政大抵有以下幾種:一是暴,如秦二世和隋煬帝;二是昏,如漢靈帝和宋徽宗;三是弱,如漢獻帝;四是懶,如明朝的萬曆和天啟——明朝實際上就亡在這兩個人手裏。

這四種皇帝,在清朝一個都沒有。清朝十二帝中,沒有一個昏君——包括慈禧;也沒有一個暴君——除了文字獄外,也基本上沒有什麼暴政,至於勤政二字,清朝皇帝更是當之無愧。

糾結的是,為了鎮壓太平天國,不是亡國之君的清朝皇帝卻做出了隻有亡國之君才能做出的事情:一是賣官鬻爵,以捐輸為典型;一是橫征暴斂,以設立厘局和鑄造大錢為典型。

我在大清官場三十年,目睹腐敗像瘟疫一樣,從下往上蔓延,從州縣官員到司道官員,再到封疆大吏,到最後大清官場隻有用兩個字來形容,這就是“魚爛”——從裏到外發出陣陣惡臭。

然而,如果僅僅是如此,大清王朝或許還不至於滅亡——中國曆朝曆代從來就沒有從根本上解決腐敗問題——不幸的是,小農經濟的大清碰上了工業時代的外夷。

劣勢,從一開始就非常明顯:槍炮不如人,軍艦不如人,指揮不如人,生活用品不如人,生產設備不如人,社會組織不如人……

變,還是不變?麵對這數千年未有之困局,大清朝更加糾結。

從“師夷長技以製夷”到“師夷長技以自強”,從洋務運動到戊戌變法再到清末新政,主張“變”的人是越來越多。但是總的來說,一直到辛亥之前,麻木因循的人還是比支持變法的人要多得多。

可是,盡管糾結,盡管並不太樂意,慈禧在她生命的最後幾年,還是發起了憲政改革——這實在是一個了不起的舉動。

有人或許會說,清末新政相比於日本明治維新,不僅時間上晚了三十三年,效果上更是相差十萬八千裏,實在不值一談。

說這句話的人,一定沒有認真讀過中國的曆史。

“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皂臣輿,輿臣隸,隸臣僚,僚臣仆,仆臣台。”(《左傳·昭公七年》)從這裏,我們可看出,儒家的理想社會的模式是埃及的金字塔而不是羅馬的圓形大劇場。

在大劇場式的社會裏,台上與台下高度相差不大,舞台可以同時容納很多人,上台與下台轉換的頻率很快——沒有人永遠在台上,在台下的要上去也很容易。但有一條,無論在台上還是台下,都必須遵守秩序,否則就會亂哄哄的。亂哄哄的,對台上台下的都沒好處——看的看不了,演的演不了——所以,人人都很自覺地遵守秩序。

金字塔式的社會則完全相反。塔尖與塔頂高度相差懸殊,越往上容納的人越少,到塔頂更是隻能容納一個人。塔頂的人希望永遠在塔頂,下麵的人則拚命地往上爬,不停地爬,倒下了,再由兒子孫子繼續往上爬。因為並不是人人都能爬上去,所以也就幾乎沒有什麼人遵守秩序——遵守秩序就意味著失去機會。所以,在金字塔式的社會裏,雖然每一個層級都有一套所謂的製度,但幾乎沒有人把它當回事——包括製定製度和執行製度的人。在整個金字塔上,能夠超越製度是一種實力,也是一種榮耀——塔尖的人超越所有製度——除非塔底有人鋌而走險,將整個金字塔推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