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裏的秋天(1 / 3)

春天。枯黃的原野變綠了。新綠的葉子在枯枝上長出來。陽光溫柔地對著每個人微笑,鳥兒在歌唱飛翔,花開放著,紅的花,白的花,紫的花。星閃耀著,紅的星,黃的星,白的星。蔚藍的天,自由的風,夢一般美麗的愛情。

每個人都有春天。無論是你,或者是我,每個人在春天裏都可以有歡笑,有愛情,有陶醉。

然而秋天在春天裏哭泣了。

這一個春天,在迷人的南國的古城裏,我送走了我的一段光陰。

秋天的雨落了,但是又給春天的風掃盡了。

在雨後的一個晴天裏,我同兩個朋友走過泥濘的道路,走過石板的橋,走過田畔的小徑,去訪問一個南國的女性,一個我不曾會過麵的瘋狂的女郎。

在一個並不很小的莊院的門前,我們站住了。一個說著我不懂的語言的小女孩給我們開了黑色的木柵門,這木柵門和我的小說裏的完全不同。這裏是本地有錢人的住家。

在一個陰暗的房間裏,我看見了我們的主人。寬大的架子床,寬大的涼席,薄薄的被。她坐起來,我看見了她的上半身。是一個正在開花的年紀的女郎。

我們三個坐在她對麵一張長凳上。一個朋友說明了來意。她隻是默默地笑,笑得和哭一樣。我默默地看了她幾眼。我就明白我那個朋友所告訴我的一切了。留在那裏的半個多小時裏,我們談了不到十句以上的話,看見了她十多次秋天的笑。

別了她出來,我懷著一顆秋天的痛苦的心。我想起我的來意,我那想幫助她的來意,我差不多要哭了。

一個女郎,一個正在開花的年紀的女郎……我一生裏第一次懂得瘋狂的意義了。

我的許多年來的努力,我的用血和淚寫成的書,我的生活的目標無一不是在:幫助人,使每個人都得著春天,每顆心都得著光明,每個人的生活都得著幸福,每個人的發展都得著自由。我給人喚起了渴望,對於光明的渴望;我在人的前麵安放了一個事業,值得獻身的事業。然而我的一切努力都給另一種勢力摧殘了。在喚起了一個年輕的靈魂以後,隻讓他或她去受更難堪的蹂躪和折磨。

於是那個女郎瘋狂了。不合理的社會製度,不自由的婚姻,傳統觀念的束縛,家庭的專製,不知道摧殘了多少正在開花的年輕的靈魂,我的二十八年的歲月裏,已經堆積了那麼多、那麼多的陰影了。在那秋天的笑,象哭一樣的笑裏,我看見了過去整整一代的青年的屍體。我仿佛聽見一個痛苦的聲音說:“這應該終止了。”

《春天裏的秋天》不止是一個溫和地哭泣的故事,它還是整整一代的青年的呼籲。我要拿起我的筆做武器,為他們衝鋒,向著這垂死的社會發出我的堅決的呼聲“J’accuse”(我控訴)。

巴金 1932年5月。

妹妹從家裏拍了一個電報來,告訴我:哥哥死了。

我不知道哥哥是怎樣死的,我沒有聽說他生過病。我隻知道他快要訂婚。

“做夢罷,一個人哪裏會死得這樣容易?況且在快要訂婚的時候,”我對自己說。我就不再去想這件事。我的環境並沒有改變。沒有一件事會使我感覺到我的哥哥已經死了。

第二天我又接到一個電報。這個電報有三十四個字,報告的還是那同樣的消息,不過比前一個電報說得更詳細:我的哥哥死了,而且是自己用刀割斷喉管死的。

朋友許在我的旁邊,他很關心地幫忙我翻譯電報。他的手微微顫動著。

“怎麼辦呢?”他問道。

我不開口。我卻用力捏自己的手臂,我暗暗地說:“該不是在做夢罷。”

許同情地、憐憫地望著我。在他的眼裏,我好像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

“你為什麼要這樣地望著我?”我想間他。但是他默默地走開了。

我坐在沙發上,我看著牆上掛的那張珍妮蓋諾的像片。她在對我笑。那個傻女孩子,她許久不對我笑了,為什麼她今天突然對我笑呢?難道她笑我是一個不幸的人嗎?金黃色的頭發,淡青色的衫子,健康色的皮膚,這一切和我又有什麼關係呢?她們都不過是紙上的,而且現在我的哥哥死了。

從珍妮蓋諾的臉上我把眼光移到白色的牆壁。牆壁是白的,白得沒有一點黑影。但是漸漸地從牆壁上現出了一張黑瘦的臉。

這張臉上沒有一點特征,它可以是任何人的臉,你的,我的,他的,但它並不是,它隻是我的哥哥的臉。

這確實是我的哥哥的臉,一個年輕人的平凡的臉,這平凡的麵貌就代表了他的平凡的生活。

“我死了,我用自己的手割斷了我的生命,”他忽然張開嘴道。

“不會的,我不相信,你明明在這裏說話,”我堅決地反駁說。

“那刀子,那劇痛,那最後的掙紮!沒有人知道我的心,沒有人會想念我!我一生就這樣地完結了,”他悲聲說著,兩隻陷入的眼睛裏落下了大的眼淚。

“如果死了以後還能夠說話,還能夠流淚,那麼死就算不得什麼一回事,況且我們每個人都要死的,”我半信半疑地對自己說,聲音很低,差不多隻有自己聽得見。

“我不願意死!”他忽然扁起嘴說,他的臉變得真難看,嘴成了一個“一”字,眼睛成了兩根線。我睜大眼睛去看。那張臉不住地扁下去,成了象饅頭一樣地可笑。

白的牆壁還是白的牆壁,並沒有哥哥的臉嵌在上麵。

“呸!你在睜起眼睛做夢!”我這樣地罵自己。

電報還在桌子上,那封三十四個字的電報。

“我把這個消息告訴瑢,她將怎樣安慰我呢?女孩子的心腸軟,她一定會哭,她一定會替我傷心,還是不告訴她罷。”我這樣想,我以為自己想得有道理。

但是瑢來了,她已經從許那裏知道我所知道的了。

“要是你以後再氣我,我就要象你哥哥那樣,”她扁起她的小嘴巴說。她也會扁嘴!

我從她扁嘴想到哥哥扁嘴,於是我給恐怖抓住了。“不要這樣說!”我伸起手去蒙她的嘴,她把我的手擋開了。

“去,找個地方走走,”她站起來提議說,拿起桌上的電報紙當扇子搧了兩下。

“到岩仔腳下的花園去好不好,”我疲倦地回答道。

“不,我不高興到那裏去,我討厭那個守門的馬來人。”她生氣地一扭把頭掉開了。電報紙被她丟在地上。

“真是罪過,”我獨自說了一句,就俯下身子拾起電報來放在衣袋裏。我又對她說:“還是到花園去罷,那裏茉莉花開得真香。”我站起來。

“好,就依你,”瑢的臉上露出了微笑。

我們走出去了,她在前麵,我跟著。我掩上了木柵門。

鄰家的狗跑過來,望著我叫了兩聲,便搖搖頭擺擺尾巴走了。

我們兩個並肩走著,但靠得並不很近。她好像故意避開,不和我挨近。這女孩真奇怪!我不明白她心裏在打什麼鬼主意!

明亮的天,明亮的樹,明亮的房屋,明亮的街道。曲折的,向上斜的瀝青的馬路載著她的細長的身子。短裙下麵露出來一雙被黑色長統絲襪裹住的腿,它們在軟軟的路上圓熟地跳舞。

我們走過一個墓地。忽然她不向前走了。她攀著木柵,靜靜地望著那一排一排地立著的十字架,和十字架下麵的石棺。

一個青年女子會喜歡墓地,這事情多麼奇怪。“走罷,墓地有什麼好看!”我不耐煩地催促她。她不理我,忽然她吐出銀鈴似的聲音說:“躺在這裏多安靜呀!”

“你!--你羨慕--”我驚訝地吐出這兩個字,就連忙把口閉緊了,我怕我的嘴會說出不吉祥的話。

“不要打岔我,”她責備似地對我說,但聲音並不嚴厲,她把我的手握在她的柔軟的手裏,握得很緊。

我驚奇地望著她,但我也不再說話了。

我想知道她這時的心情,可是這個女孩子的心情我怎麼能夠猜到呢?

墓地裏兩個鄰近的石棺上放了兩個花圈。一個花圈上的花已經枯萎了,另一個的花還很鮮豔。

“這一個是你的,”她指著鮮豔的說。“這一個是我的,”她指著枯萎的說。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直率地說,我覺得她今天好像有什麼心事。

“你不懂?”她回過頭望著我微微一笑。這笑,我從來沒有見過,她的笑不應該是這樣,但事實上確實是這樣。這是病人的笑,她不是病人。這一笑要使我哭了。

“你騙我!”她又一笑。“你這樣聰明的人會不懂!--我的前途已經暗淡了,所以我是這些花,”她又指著那枯萎的花圈。“你是那些花,因為你的前途充滿了光明。兩個花圈這樣挨近,卻不在一處,恰象我們兩個。”

我的前途充滿了光明,至少有一百個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但從來沒有一個人說得使我想流淚的。

“你的比喻不對!男人是不能夠拿花來比的,”我勉強做出笑容反駁道。我不說安慰的話,因為說那樣的話會使我自己淌眼淚。

“可是我一生最愛花,”她真會說話,叫我無法駁倒她。她愛花是事實,我每次到她那裏去,總會看見一瓶鮮花。各樣顏色的花滿滿地插了一大瓶,放在條桌上,牆壁上掛著一個中年婦人的像,那是她的母親。

“年輕女子不應該在墓地上多耽擱,而且更不該象小偷似的站在牆外偷看,”我這樣說,用一陣虛偽的笑來掩飾陰鬱的思想。

“那麼走罷,”她突然放了我的手說。她馬上轉身走了。

到了花園門口,一陣榮莉花香朝我們的臉上撲來。

“怎樣?我並不騙你?”我滿意地說。

“我早就知道了!”她微微一笑。

我們走上石階,進了花園。守門的馬來人睜起兩隻又小又圓的眼睛望著她,一麵把手放在他的紅格子布圍裙上揩來揩去。他的臉色黑中透黃,圍著嘴生了一圈小胡子。

“這個東西真討厭!他的眼光刺痛我的臉,”我們在馬來人的身邊走過,她低聲對我說。“每次都是這樣!”

“誰叫你生得這樣漂亮!”我說著,我微笑了。

“你也說這樣的話?你也譏笑我?那麼我不跟你好了,”她裝出生氣的樣子說,便拋開我,一個人急急向前走了。

我不去追她。我望著她的苗條的背影,和她的微微飄動的短發,我想起她這幾天來的言語和舉動。我起了疑心,我生了恐懼。

我在一株茉莉樹下找著了她。她坐在石凳上,埋著頭,好像在思索。小朵的白色茉莉花落在她的頭發上。

她看見我走來,卻裝著沒有看見的樣子。

我坐到她的身邊,伸手去握她的右手,她把手掙脫了。我又去握她的手,她不再掙紮了,她反而把身子向我這麵偎過來。

我嗅著她的頭發上的茉莉花香,我握著她的柔軟的手。我不說話。我想用無言的話去探索她的心。

左邊樹叢中露出了一角深黃色的樓。提琴的柔和的略帶一點哀訴的調子在空中飄蕩。馬來人帶著鼻音開始唱他的故鄉的情歌。

她的心在什麼地方,我不知道;我的心在什麼地方,我也不知道。

“林,你的哥哥自殺,是真的?”她突然抬起頭問我。

“為什麼不真?你不是已經看見了電報?”

“他為什麼自殺?”她探索地問。

“我不知道,”我直率地回答。心裏痛苦地想,她為什麼老是想這些不愉快的事,一個年輕女子不應該知道的事。

“用自己的手殺死自己,這究竟是不是可能的,我在想這個問題,”她用力地說,她的手在我的手裏微微地戰抖。

“這不是你所應該知道的,”我說,我想把話題引到別的事情上麵去。

“可是我一定要知道,”她固執地說。

“那麼你聽我說。這當然是可能的。我的哥哥親手殺死自己,這是事實。”我說了我不願意說的話,為的是想用直捷了當的答語來阻止她繼續追問。

“究竟生快樂呢,死快樂呢?”她好像是在問自己。

“瑢,你不再愛我了,”我失望地、悲痛地說。

“為什麼?你怎麼會想到這件事?”她驚訝地問。“我不愛你?我什麼時候對你說過?”

“你的臉告訴我。”

“我的臉?你不是看慣了這張臉嗎?”她把臉送到我的嘴邊來,我吻了一下,這張臉涼涼的,的確這張臉告訴我……

“這樣好的天氣,這樣好的環境,一對年輕的愛人不談別的話,卻談生死自殺的問題,你說哪裏會有這樣荒謬的事?”

她不回答。過了半晌,她卻說:“不要多疑了,我現在還在你的身邊,你卻想到我不愛你!”她的確聰明,用這樣的話掩飾了她的真心。

是的,她在我的身邊,可是她的心和我的心卻隔得遠。究竟隔了多少遠,我也不知道。

“愛是美麗的東西。它太美麗了,我不能夠占有它,”她低聲說,好像是說給她自己聽。她的聲音象提琴那樣地柔和,那樣地哀婉。

我望著她的臉,臉上罩了一層雲霧,這雲霧使它顯得更美麗,好像新娘披上了麵紗。但這新娘不會是我的。

我一把抱住她,象抱一件寶貴的東西。我淌下淚,一顆一顆的淚珠落在她的頭發上,象一些滾動的明珠。

“你哭了,”她抬起頭說。她一笑,這笑,我想,比哭更動人。她用一根手指按住我的嘴唇,接著就印了一個吻在那上麵。這吻來得非常快,就象電光一閃。

我要吻她,她卻掉開了頭。

“瑢,你今天的舉動很奇怪,你變了,”我痛苦地說,“告訴我這是什麼緣故?”

“我自己也不知道。”

“你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助嗎?”我誠懇地問。“在一對愛人中間是沒有什麼可隱瞞的。”

“我不知道,”她說得象孩子似地直率。

我心裏想:“難道我們的愛情已經發生了裂痕嗎?”

太陽的影子悄悄地躲開了。黃昏的香氣包圍著我們。馬來人赤著腳在我們的麵前溜來溜去。

“回去呀!”她站起來,挽著我的手臂。

我們又走著曲折的、向下斜的路。

“送我回家,”她命令似地說。

“好。”

“我上午做了菜,留著給你吃。”

“真的?”

“還有酒。”

“我不想喝酒。”

“一個朋友送來的好酒,我等著跟你一塊兒喝。”

我不說話,掉過頭去用眼睛謝她。她的臉上帶著微笑,象開花一樣。雲霧已經消散了。

我們轉了幾個彎,走上一個斜坡。在一道綠色的木柵門前我認出了她的家。那裏開著紅的,白的花。

我們推了門進去,走上石階,進了她的房間,一個少女的寢室。

“你在這裏坐,”她指著沙發對我說。

她走到條桌前,把那一瓶花捧下來,放在沙發旁邊的凳子上。她把臉放在花朵中間,後來就轉進屏風後麵去了。

白的百合,紫的紫堇,黃的美人蕉。

我也把臉放進花朵中間,嗅百合的清香和她的清香。

她端了菜碗出去了。

“我給你幫忙不好嗎?”我說,和往常一樣。

“不好,你不會弄。你給我好好坐著罷,”她帶笑回答,和往常一樣。

菜弄好了。一張小圓桌上放著菜碗。我和她對坐。

“味道還好嗎?”她和往常一樣地問。

“很不錯,我很喜歡吃,”我和往常一樣地答。

她從櫥裏取出酒瓶。

“你看,顏色和血一樣,多鮮豔!”她給我滿滿地斟了一杯,也給她自己斟了一杯。

她舉起杯子,我也舉起杯子。

我喝完了一杯,我的臉開始發燒。

“不喝了,”我放下杯子說。

她默默地又給我斟滿了一杯。她的眼睛光閃閃地望著我,好像在說:“喝呀!盡量地喝呀!”

我又喝了一杯。

我看她,她已經喝了四杯了。

她的臉紅得可愛,眼睛裏射出強烈的光。這對亮眼睛真迷人呀!

“我沒有醉!我並沒有喝醉!”她接連地分辯說,聲音象小鳥在叫。

“你摸我的臉,我的額角,涼涼的,”她把手伸過來,拉著我的手去摸她的臉。

好燙的手!臉燙得象一團火在燒!她還說是涼涼的。

“是的,涼涼的,”我這樣騙她,這樣騙我自己。因為我想讓我的手在她的臉上多留一會兒。

“你喝,你喝,”她拿起酒瓶要給我斟酒。

“我不喝,再喝就要醉了。你也不要多喝,你從前並不喜歡喝酒。”我用手蓋著酒杯,望著她笑。

“醉了正好。心頭熱辣辣的。沒有別的思想來纏我,好讓我寧靜一會兒,”她說。

“為什麼還要疑惑呀?這時候我們在一塊兒,世界就是我們的,”她拉開我的手,給我斟了一個滿杯。

“今朝呀,隻有今朝,我還是這麼窈窕……”她低聲唱起來。

“瑢,不要再喝酒了,”我央求似地說。

她的紅臉上又露出一笑,象晴天閃了一下電光。她挾了一筷子的菜送到我的嘴裏,說:“你吃。”聲音好像是蜜做成的。

我吃了。我很滿意。我望著她的眼睛。她笑,我也笑。

“我的頭好像有點昏,”她忽然放下筷子說。

“一定是喝醉了,誰叫你喝那樣多的酒?”

“喝醉了?不會的。我還要出去,坐劃子在海上看星呢!”她睜起兩隻大眼睛。

“你聞聞看,我可有一點兒酒氣,”她走過來,把臉對著我的臉,張開嘴噴了一口氣在我的臉上。的確是一口酒氣。

我忍不住撲嗤地笑起來。

“你再向我噴一口氣,我就要吐了。你還說沒有一點酒氣?”

“我說你壞,”她輕輕地在我的頭上敲了一下,便又走回她的座位上去。

“我有什麼壞?”我調皮地追問道。

“總之你壞,”她扁嘴。她把椅子老是向我這麵拉。

“我的心亂得很,林,”她把身子靠在我的手臂上。“我不想喝酒了,我什麼也不想吃了。”

“你喝醉了,我原說你會喝醉的。”我報複似地帶笑問她:“還出去坐劃子看星嗎?”

“為什麼不去呢?”她賭氣地站起來,但馬上又坐下去了。

她搖搖頭,說:“現在嘴沒法硬了,身子不爭氣,它軟綿綿的,沒有一點氣力。”

早晨,我睡在床上不想起來。

窗外白的,紅的花在陽光裏微笑。木柵門前響著腳踏車的鈴聲。

她的房主人家的小孩送來了一封信:

林!--昨晚醉了,沒有和你去海上看星。醉眼看星,也許更神秘,更有趣。你為什麼不陪我去呢?今晚我們一定去,看星的網,昕海的私語。我的心悶得很,讓它在海上跑跑。

叫舟子把船多蕩幾個圈兒。你坐著,我把頭睡在你的懷裏。我望著星,聽你的呼吸。我會覺得我永遠在你的懷裏。沒有一個人會看見我們,星星不會泄漏我們的秘密。在海上,世界是我們兩個的。

你教我認識星,那紅的星,綠的星和星的故事,許多美麗的星的故事。

啊,我記起來了:

昨晚我哭了,我不知道為了什麼緣故。看見沙發上的淚痕和枕頭帕上的淚痕,我才記起來我曾經和你吵過架,不,是向你哭訴了許多事情。

我現在記不起那些詳情了。我問,我可曾觸怒了你嗎?如果觸怒了你,你可曾寬恕了我嗎?

我本來不喝酒,可是酒的顏色太鮮豔了!而且象血一樣地濃。象血一樣的酒,我怎舍得不喝呢?我這裏還有一大瓶,等著你來再喝罷。林,倘使喝酒是犯罪,我們就再犯罪一次罷。年輕人本來容易犯罪。林,不要拒絕我,不要板起麵孔,做一個道德的教師。

還有一張紙條:

這束百合花是從我的花瓶裏取出來的,我知道你愛花,特地挑選這束花送給你。讓它代我陪伴你,讓它的清香熏老你的道學氣。

你的瑢。

“花呢?百合花在什麼地方?”我驚奇地問那個小孩。

“我不知道。什麼百合花?”小孩茫然回答。兩隻小眼睛睜得很大,在我的臉上轉來轉去。

“她的信上不是明明寫著送一束百合花來嗎?花在什麼地方?”我問道。

“姑娘隻叫我送信,並沒有交給我什麼花,”小孩回答。

“那麼去罷,”我生氣地說。

女孩子的心理真奇怪!不知道她究竟打些什麼主意?她一定是拿我開玩笑。我並不是“被當作消遣品的男子”!

“喂,喂,”我跳下床來,跑出去喚那個送信的小孩。“你回來。”

沒有用,小孩的影子已經不見了。隻有一條狗在木柵門外慢慢地叫。

我的赤腳踏在熱地上,我才覺得我沒有穿鞋子。今天是個晴天。

白的花,紅的花,但是我的花圃裏沒有百合花。

教堂裏唱詩的聲音伴著琴聲隱約地送進我的耳裏來。啊,今天原來是禮拜日。

到什麼地方去呢?去找瑢罷。

我正在打領結,狗叫了,木柵門在響。許來了。

“你家裏還有電報來嗎?”

“沒有。”

“信呢?信也應該來了。”

“是的。”

“以後就沒有一點消息嗎?”

“沒有。”

“你的哥哥為什麼自殺?你知道嗎?”

“不知道。”

許坐在我的對麵。我坐在沙發上,領口敞開,領結沒有打好。

兩個人沉默著。他的黃瘦的臉和微陷的眼睛表示出來他的生活的悲哀,一個報館編輯的生活的悲哀。

我望著他的臉,他望著我的臉。他的臉色陰沉,臉上沒有陽光,象是在陰天。

“林,”他忽然用苦澀的聲音叫我。我抬起頭向窗外看。我仿佛聽見了一隻烏鴉的叫聲。

“林,我說你不應該……”他又把嘴閉上了。

我偏起頭看他,做出很注意聽他說話的樣子。

“你的哥哥死了,我沒有看見你哭過。”

“是的,”我冷冷地說。

他的話一點也不錯,我沒有哭過,我不能夠強迫自己流眼淚。

“你一點也不傷心,一點也不想他,你隻想到瑢,”他慢慢地說。

“這是不應該的,你哥哥對你很好,”他依舊擺著莊嚴的麵孔,但掩飾不了那一對疲倦的眼睛。

“今天報館裏不去了嗎?”我突然問他。

我早知道他禮拜日不去報館,因為這地方禮拜一向來不出報。我問他,是故意拿這句話來打岔他,叫他不要繼續說下去。

“今天當然不去,”他疲倦地回答。他果然不說那些道學的話了。

“那麼我們一塊兒去看瑢罷,”我急轉直下地說到本題。

“不去,我不高興去,”他不快活地說。

我不理他,我打好領結穿好西裝,就拉著他一塊兒出去了。

不快活的表情還留在他的臉上。我不禁在心裏暗笑。他的確是一個好人。他忍受一切。他常常抱怨,抱怨生活,抱怨命運,抱怨一切他以為是不合理的事,但都沒有用。他自己卻終於跟著生活,跟著命運,跟著一切不合理的事走了。啊,可憐的人,可憐的好人!

太陽從樹梢、從屋頂慢慢地爬下來,花在許多人家裏開。馬路上躺著樹葉的影子。人在曲折的路上走。小孩在木柵門裏笑。一個西洋的肥婦從轉角處閃過來,又在一條狹小的巷子裏不見了,她那水牛似的肥身體象落在溝裏一樣。

“報館裏的生活真討厭!就在這樣好的地方也享受不到自由的空氣,”許又在抱怨他的生活了。他仰起頭望著從綠樹間露出來的藍天,讓溫暖的陽光撫摩他的瘦臉。他的臉是常常見不到陽光的。他在報館做事已經好幾年了。

“你比我幸福。那電燈,那剪刀,那排字工人的血虧的臉。永遠是那樣單調,永遠是那幾個人,永遠是那些疲倦的臉,”他呻吟似地說。

“那麼你索性不要幹下去,”我順口說,我聽見他說這樣的話已經許多次了。

“但是以後拿什麼生活呢?”他好像受了鞭打似地問。

他的意思很簡單:人拿錢來生活,又拿生命來換錢。這就是說,為了生活就零碎地賣掉生命。他不願意賣,但是又不得不賣。

“還有我的母親,那是最重要的問題。我按月寄錢給她。我如果不做事,她又拿什麼來生活?”

不錯,他有一個母親,我不知道聽見他說過多少次。他常常想把母親接到這裏來,但是他的母親卻怕坐海船。他按月寄二十塊錢回家,從來沒有一次耽誤過。這個我知道,而且我也可以從他的臉上看出來,他寄過一次錢,臉上的血色總要減少一點。這位母親是靠兒子的血生活的!有一次他對我說:“有個朋友介紹我到南洋去,那裏的位置也許比這裏好。但是母親不願意我去。我也想,去了那裏離母親更遠了,以後要回家看她,路費會成問題。況且這裏報館的經理也不肯放我走。”

這是一個愛母親的人,我的朋友裏麵沒有一個人象他這樣熱愛著母親的。他看了《慈母》這電影,居然會哭一個整天。

“我一生隻有一個親愛的人,就是我的母親。為了她,我願意犧牲一切。”

他有一個母親,他愛他的母親,他向每個朋友談他的母親。我呢,我的母親早已躺在墳裏了。我連她的墳在什麼地方也記不清楚。我沒有向任何人談過我的母親。也許我根本就不愛我的母親。

我們走進了綠色的木柵門,看見瑢站在石階上,穿了一件粉紅色衫子,黑色短裙。

“好早呀!”她給我們一個微笑,春天的笑。好像陽光在花瓣上發亮。

“今天是你的休息日,”她對許說。

“今天早晨隻睡了三個鍾頭的覺,”許回答,好像秋夜的雨聲。

“我昨晚喝醉了,跟林吵了架。”她發出銀鈴似的笑聲,活是說給許聽的。

“我們並沒有吵架,是她喝醉了,一個人在笑,一個人在哭,”我帶笑地分辯。

她為什麼老是記著我們吵架的事呢?其實昨晚上我們並沒有吵架。她喝醉了,無緣無故地傷心哭起來。她不肯放我走,她要我陪她。她絮絮地向我哭訴了許久,說的盡是我不懂的話。

“許,你今天上午就在這裏吃飯罷,我還有一瓶好酒。真好,顏色象血一樣地鮮豔,味道象血一樣地濃。”她的紅潤的臉上現出燦爛的笑容。

她的笑使我忘記昨天的事,昨晚的事。她不能夠昨晚哭得那樣傷心,今天又笑得這樣燦爛。

“我現在不喝酒了。我的母親寫信來叫我不要喝酒,”許說話時沒有一點遲疑,他相信母親就象相信《聖經》。

瑢把眉頭一皺,象受了針刺一樣。燦爛的笑容不見了。一陣灰色的雲掩蓋了它。“母--親,”她呆呆地念了兩遍。我知道她有一個母親,她的母親患了瘋癱病躺在家裏。

“瑢,”我喚她,我接連喚了兩聲,好像要把她從夢景中喚醒過來一樣。

我們進了她的房間。

條桌上依舊放著一瓶花。黃的美人蕉,紫的紫堇。新添了紅的薔薇。百合花果然不在瓶裏。

“百合花在什麼地方?”我想起了她的信,“你送我的。”

她指著屋中間的小圓桌,綠色小瓶裏插著一束百合花,正是昨天看見的那一束。

她去把花枝取出來,上麵束著黃色絲帶,瓶裏沒有水。

“我決定把它送給你,但是要你自己來拿。我想這個意思你應該懂得。”

這個意思一直到現在我才懂得。

她要和許下象棋。我一個人轉過屏風到床前去。

綠綢的薄被,藍花的被單,繡花的枕頭套,上麵還繡了四個字是:長毋相忘。這枕頭是一對,還有一個在我那裏。

我嗅著一股清香,和百合花的香差不多。

“你在裏麵做什麼?”她的銀鈴似的聲音飛過了屏風。

“我看看你的枕套。”

“我的枕套有什麼好看?你不是有一個同樣的?快出來看我們下棋。”

“我要看你昨晚上的淚痕,你的信上說的。”

沒有應聲,我隻聽見她撲嗤一笑。以後她似乎專心在和許下棋。

我躺在她的床上,我把臉埋在枕上。微微潤濕的枕頭套冰著我的燒臉。幽香沁入我的鼻端。這個女孩快要使我發狂了。

她不斷地在屏風外麵喚我,我裝著熟睡的樣子,不答她。其實我在回想我和她認識的經過,戀愛的經過。我睜起眼睛在做夢。

“鄭佩瑢。”

我第一次發見這個名字,是在C城“注釋1”某中學的點名簿上。我那時是一個新來的英文教員。

我捧著點名簿,喚一個名字,就要停頓一下,抬頭注意地看那個答應的學生的相貌。

我依著點名簿上的次序喚了“鄭佩瑢”這個名字。

意外地響起了銀鈴似的聲音。一對少女的大眼睛在看我。瓜子形的臉,紅紅的嘴唇上露出好奇的笑容。但一瞬間這張臉又調皮地埋下去了。我看見一頭濃黑的短發。

這樣我就和她認識了。

她不住在學校裏,卻來得早,去得遲。她常常到我的房裏來問我許多問題。後來甚至問一些和我講的課沒有關係的。暑假後她再來時,我們就有機會一塊兒出去敞步了。

學校後麵有一條小河,河畔有些龍眼樹,在那小樹林裏我曾經度過一些快樂的光陰。龍眼開花時我才認識她。龍眼結果時,我們已經成了要好的朋友了。

龍眼樹。綠的葉,黃的果,她愛吃龍眼,我也愛吃龍眼。

眼前許多株大樹,一簇簇的綠葉中間,一串串的青黃色小球垂下來。我們一伸手就可以折它幾枝,或者就在樹林裏剝來吃,或者拿到河邊去吃。

淡白色的果肉,褐色的核,青黃色的皮,兩個人的眼睛,各種題目的談話。於是我們就成了愛侶了。

我因為她離開了C城。她為了我,最近也跑到這裏來了。

我住在我的朋友的家裏。她住在她的朋友的家裏。

“注釋1”C城:福建省晉江縣。

我睜起眼睛做夢。這夢是不會有結果的。

我不明白這個女孩的心理,近來她的確有點古怪。

是她先向我進攻,我的陣線已經被她攻破了。我做了她的俘虜。她反而有點遲疑不決了。

我究竟應該怎樣辦呢?

女孩子真是壞東西。她常常把別人逗得心上心下,著急得無可奈何,她自己卻裝出若無其事的正經樣子。

她現在對我反而不及從前了。她有了秘密了。

我究竟應該怎麼辦呢?

--以上是那些在我的腦子裏轉來轉去的思想。

陽光在窗外燦爛地笑,風送來俄國人的歌聲,總是那哀怨的調子。

瑢忽然低聲唱起《你常在我的懷中》的歌。

我仍然躺在她的床上,我的臉仍然埋在她的枕上。我想拿她的淚痕來潤濕我的臉,但是她的淚痕快幹了。

“你,你懦弱的男子啊!”我暗暗地對自己說。

“這張床,這個枕頭,於我有什麼關係呢?要是我終於得不到她。”

“終於得不到她?這決不可能。我不能夠想到沒有她以後的生活。”

“你,你懦弱的男子啊!為什麼不把事情早弄妥呢?為什麼不早向她提出結婚的要求?”

“她可以不愛我麼?她可以撇開我去愛別人麼?”

“當然可以,比我強的男子不知道有多少,比我們的愛情深過若幹倍的也會破裂呢。”

--我這樣地在心裏自問自答。

瑢在和許爭一個“車”,她帶笑地叫:“林,快來給我幫忙!你是不是睡著了?快起來!”

我站起來,正要走出屏風,忽然發見枕頭下麵有一封信。

奇怪!這封信我先前居然沒有看見!

我拿起信,看了封套,知道是她的父親寫的。收到的日期在四五天以前。她的父親,她的那個討厭外省人的父親。

我把信拿在手裏,我很想看信的內容,但是我並沒有取出信紙看,就把原信放回在枕頭下麵了。

我走出屏風,卻又後悔沒有看那封信。

我走到小圓桌前麵,他們的爭“車”問題已經解決了。

“你真睡還是假睡?我種你說話,你都不應!”她責備似地看我一眼。臉上沒有陰雲。眼睛在笑。她的棋占著優勢。

許手裏捏著一個“馬”,許久放不下去,看他那沉吟苦思的樣子,我幾乎要笑出聲來。

她催他,沒有用。她低聲唱起《雷夢娜》的調子,一麵拿著棋子在敲。

“何苦這樣認真?下棋太沉悶!”我把棋盤提起,棋子全亂了,落了幾個在地上滾。

“你沒有道理!我馬上就要贏棋了。”她生氣地跺腳,一麵追過來要打我。但是她的臉上還帶著笑容。

我跑了一轉,就故意往屏風裏躲。她追過來,我往床上一躺。她來了,在我的頭上敲了兩下,要我向她求饒。

我很快地在枕頭下麵取出了那封信,拿著在她的眼前一晃,便要取出信紙來讀。

她變了臉色,一把就把信搶到她的手裏。她不說一句話就捕了它在懷裏,默默地走開了。

“瑢,瑢,”我喚了幾聲,我想不到這封信會使她不高興。我很後悔。我想安慰她。

她默默地回過頭來看,她的眼睛一定在說話,隻是可惜我不懂。

許提議遊南普陀,瑢稍微遲疑,也就答應了。我沒有話說。去可以,不去也可以。

三個人走在瀝青的馬路上。陽光在我們的頭上跳舞,我們都沒有戴帽子。

她的臉上罩著一層霧。許的臉上掛著幾滴汗珠。我看不見自己的臉。

我記墨著那束百合花,她答應送給我的,它們插在沒有水的花瓶裏。我害怕我回來時它們已經枯萎。

路上別的人在說話,我們卻沉默著。許摸出手帕揩汗珠。

荔枝花開了。蜜蜂圍著樹梢唱歌。給陽光鍍了金的馬路上,動著翠綠樹葉的影子。

走過花園,茉莉花香洗著我們的臉。馬來人唱著他的故鄉的情歌。

“春天真可愛呀!”一個聲音在我的心裏叫。

我轉過頭去看她,她的臉上的雲霧已經在消散了。她頻頻伸手去理她的濃黑的頭發。那一隻藕白色的手膀。

南方人的口音,顏色鮮豔的衣裳,高跟鞋緩步的聲音,紅花布的小傘。許指給我看,這是南國的美人。

熱鬧的街市,堆滿了紅綠色的水果鋪,寫著大的“冰”字的咖啡店,穿著白色製服的英國水兵,在路上踱方步的華人警察,許多文法古怪的華文招牌。

--這些一齊衝進我的眼睛,我沒有時間把它們連接起來。

一株大榕樹遮掩了小的廟宇。門前的鐵香爐在冒煙。許多所洋房的門口釘著小的五色旗,這是神的旗,上麵還寫著神保佑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