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裏的秋天(2 / 3)

到了碼頭,眼前展開白茫茫的海水,許多漆上了顏色的劃子泊在那裏。

上了劃子,我們是在海中了。

“在海上看星,多麼好,”她說過這句話。我想起這句話,我看天,天上沒有雲。蔚藍的天,光輝的太陽,黃白色的水。

劃子慢慢地向前動。風帶來涼爽。沒有大的顛簸,和在西湖坐遊艇差不多。但西湖哪裏有這麼大!

陽光在水上滑,把水照得象緞子一般,但是一隻帆船橫過來,把水剪破了。劃子厲害地顛簸起來,水濺到了她的頭發上。

我摸出手帕替她揩去水珠,她回過頭微微地一笑。

“瑢,你為什麼今天不說話?”我壯起膽子問。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昨天喝醉了的緣故,”雖然依舊是銀鈴似的聲音,但是銀鈴快要碎了。

我把她打量了一下,我想隻要一抱,她就在我的懷裏了。

我愛她,我比什麼時候都愛她,我願意為她犧牲一切,但是我不能夠向著她伸出手去。

我看著自己的雙手,心裏說:“動呀!動呀!”一雙眼睛望著她,好像要把她吞在肚裏似的。但是我卻默默地把頭掉開去看那隻有三個煙囪的英國軍艦。

上了對岸,在途中我暗暗地對自己說,“你,你懦弱的男子啊!”我的臉上浮出了沒有人懂的苦笑。

到了汽車站,汽車一直把我們載到南普陀。

在車上我和她談話並不多,她把臉向外麵看,看路旁的景物。

許起勁地和我談話。這一帶地方他已經來過許多次了,我卻還是第一次。

下了車來,我看見一個半西式建築的廟宇。正有兩個穿綠綢旗袍的時髦女郎從裏麵走出來,我看見她們的臉,那兩張塗著黑白紅三種顏色的臉。後麵跟著三個穿西裝的學生。

瑢把頭扭過去了。那三個學生突然笑起來,略一停頓,又跟著那兩個賣春婦走了。

“你們男人真不是好東西!”瑢回過頭咬著牙齒在我的耳邊說。

我和許都笑了。我想說:“誰叫你生得漂亮!”但這一次我卻沒有說出來。

我們進了門看見立在兩邊的四個可怖的巨人。到了正殿,我們看見幾個賣春婦在那裏丟卦。

“你看,她們這麼虔誠地跪拜。她們問些什麼事?難道是問生意嗎?”許帶笑地低聲說。

我也覺得好笑。我看瑢,她的臉色卻變得嚴肅了。

“你們想,做娼妓的女人就沒有靈魂嗎?”

她為什麼要問這句話?那些女人有沒有靈魂的事,我從來沒有想過,而且以後也不會去想的。我覺得好笑就笑。

“也許是的,”許說,“在她們,錢比別的一切都重要。”

“呸!你根本就不懂女人的心,”她生氣了。

誰才懂得女人的心?她們的心眼是那樣多!女人是那樣複雜的生物!

“我們都不懂,你說來給我們聽聽。你是女人,你的話當然可靠。”我故意激她,我要引她說話。

她把眼光射進我的眼睛。我看她的臉,那雲霧並沒有消散。沒有燦爛的陽光,是秋天的雲。秋天已經來了。

為什麼秋天來得這麼快?春天呢?難道春天就一去不返了嗎?

“說起來話長,幾天也說不完,反正你們不會懂。我隻告訴你們一件事:我小學時代的一個好朋友就在做娼妓。我知道她是很好的女人。”

“你現在怎麼知道呢?人是時常變的。好人也未始不可以變壞,”許反駁道。

我忽然記起來了,許是叔本華、司特林堡一類的人。他憎惡女性,據說他曾經被女人拋棄過,但是他自己不承認。

“那個朋友的確是好人,她完全是因為父母的成見犧牲的。她最近還有信給我。”

這又是一件我不知道的事情,她以前並沒有告訴我。

那個朋友也許是一個好人,但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呢?瑢還有許多我所不知道的秘密,她並不告訴我。從前我以為自己得到了她的整個心,現在才知道並沒有。

瑢和許往前走,我在後麵跟著。我的心裏裝滿了妒忌,我妒忌那些她不讓我知道的秘密。

迎麵走來一些學生,一些女人。男人看見女人就做笑臉。我的心被妒忌咬得痛,我做不出笑臉了。

到了泉水邊,許不肯走,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

“我們上去罷。”她向我看,她的話對我就象命令一樣。

我們穿過石洞,見著石階就走上去。她在前麵,我跟著。她的腳步下得很快,我幾乎趕不上了。

我們到了半山,前麵似乎沒有路了。在那個新建築的士敏土的亭子前,我們立了一會兒。我先在石頭上坐下來。

我慢慢地用手帕揩去額上的汗珠。

“你吃力罷,我倒不覺得什麼!”她的臉上現出小孩似的得意的笑,銀鈴在晴明的春日響了。

春天,究竟是在春天啊!

我抬起發熱的瞼,去看蔚藍的天,去迎自由的風。我的眼裏卻裝滿一對大眼睛和兩道細長眉。那對大眼睛裏充滿著愛情,春天的愛情,南方的愛情。

“林,”她喚我。

我們的眼睛又一次對望著:那對大眼睛,那兩道細長眉。但是表情變化得很快,春天,秋天,輪流地交替,在這樣短的時間裏。

“林,你還愛我嗎,象從前那樣?”她忽然問,聲音象春夜吹的洞簫,陰雲遮了眼睛,象是要落雨了。

春天的雨呢,秋天的雨呢,我不知道。我的心在顫動了。

話是我想問她的,她卻先拿它來問我。我們的心原來是一樣的心,但彼此都不知道。現在有機會剖出來給彼此看了。我卻害怕,害怕會起什麼霧遮掩了它們,使我們剖出來看的不是真心。

“瑢,我的性情,我的心,你是知道的。我不會說假話。我愛你,我比從前更愛你。”

我的聲音抖著,我的心又急又怕,我的話說得不快。我害怕我的話會被她誤解。

我的全身的血都衝到臉上來。我注意地望著她。

“動手呀!抱著她!把她抱起來,吻她,告訴她你的疑惑,你的痛苦。告訴她你要知道她的整個秘密。告訴她,她在這些日子裏使你感受到的一切。”我覺得自己在心裏這樣地說話。

我的手抖得厲害,但是它們並沒有動作。

她不說話,隻顧望著我。

“她已經知道了!快動手呀!”我暗暗地催促自己。

我看見了她的大眼睛裏的雨,瞳兒在微雨中發亮。雨,秋天的雨,我的心也濕了。

“瑢,我愛你,我永遠愛你。沒有你我不能夠生活,我恨不能把我的心剖給你看,讓你知道你在我的心裏占著什麼樣的地位。”我說這些話,象在唱詩。我覺得我把所有的話說盡了,其實我卻留著重要的話沒有說。

我的眼睛也被雨打濕了,這雨是夏天的急雨。我聽見雷聲,在我的腦子裏。

“不要遲疑罷,瑢,我已經把整個的我交給你了。為了你,我甘願犧牲一切。”

我聽不見,看不見一切,除了她的聲音,她的臉。

“你不會有一點後悔嗎,你說你甘願為我犧牲一切?”這不是銀鈴聲,這是洞簫吹在秋窗風雨夕。

我的心又一次戰抖了。

“秋天來了,”我這樣感覺到。

“不會的,我決不會後悔。純潔的愛情決不會給人帶來後悔,”我回答她。

“你為什麼還要疑惑呢?難道你變了心?”我想用這樣的話問她,但我始終沒有說出這一類的話。

“我相信你,”她吐出這四個字,卻把後麵的話咽下了。

我想,我是得救了。

她相信我,她愛我,全部問題都解決了。但是她為什麼要咽住後麵的話呢?

我站起來,我看她的臉。陽光照在她的臉上。大眼睛裏有淚珠發亮。雲霧消失了。我又看到了春天。

女人的心,女人的臉就變化得這麼快。

“我相信你。可是你將來如果變了心,我就要割斷自己的生命,象你哥哥那樣。”

她也站起來,對我一笑。銀鈴聲又響了,我分辨不出這是響在春天或秋天。

她倒還記得我的哥哥,我卻把他早忘記了。

“下去罷,免得許在下麵久等,”她說。

我跟著她走下去。在泉邊找著了許。那時她的眼睛已經幹了。

在她的家裏用了晚餐。

她送了我和許出來,木柵門關了。

我們在黑夜走路,我捧著那束百合花。

漆黑的天,明亮的星的網,白的星,綠的星,紅的星。

靜的街市,清冷的路燈,稀少的行人。

我把臉放在百合花中間。花的清香使我忘了身體的疲倦。

“林,你今天在南普陀和她談了些什麼話?你們兩個的眼睛好像都哭過似的,”許忽然問。

“還不是些愛情的話!”我把臉從花中間抬起來。

“那麼為什麼哭呢?”

“我們並沒有哭,不過流了幾滴眼淚,愛情的話常常會使人流淚。”

“你不要怪我說掃興的話。你們這時候就流眼淚,將來一定不會有好結果,我早就看出來你們的戀愛不會有好結果。”

我的心裏起了不愉快的感覺。我生氣地反駁他:“你是個憎惡女性者,你當然不會說出好聽的話。你不是也稱讚瑢是個好女子嗎?對於戀愛你並沒有經驗!戀愛沒有眼淚,還算是戀愛嗎?”

“不對,我總覺得你們的事情有點不對。這是我的直覺。我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但是我的看法不會錯。”

他潑了一瓢冷水在我的頭上。

我不相信他的話,但是我並沒有確實的證據證明他沒有戀愛的經驗。

“你完全不懂!你的成見太深!我愛她,她愛我,那麼還有什麼問題?”

我很氣,不再去理他。

“看,”許忽然指著天空說。

一道光從天空落下去,非常快,一瞬間就不見了。我好像聽見吹哨似的微音。

“隕星,”許自語道,他還仰起頭在天空中找尋。“失去的星,”這聲音非常柔和,好像在喚愛人的名字。他後來又用決斷的調子說:“我的看法不會錯。”

最後的一句話對我好像是送葬的喪鍾,我突然害怕起來。

我又用百合花遮住我的臉。花的清香使我想起她的枕上的香。

她是屬於我的,無論如何我不能夠失掉她。

我別了許,急急往回家的路上走去。

鄰家的狗聽見皮鞋聲,便爬在木柵門上叫。我走近了,它認出是我,對著我擺了擺頭和尾巴就跑開了。

我捧了花進屋,給花瓶換了水,把花插進去,再把花瓶放在床前的小桌上。

我躺在床上,不轉睛地望著瓶裏的花。

花有點憔悴,但是還不曾枯。我想,這一瓶新鮮的水會使它們蘇生。

我要好好地護持這些花朵,它們是我們的愛情的象征。

在我們的愛情裏,春天又來了,我接連地過了幾個春天。這其間也落了秋天的雨,但是秋天很快地就過去了。

她的放大的照片送來了。我從牆上取下鏡框,把她的照片壓在珍妮蓋諾的像片上麵。

她代替了珍妮蓋諾從牆上看下來,對著我笑。春天的微笑。

濃黑的發,細長的眉,亮的大眼,動人的嘴,笑。

“我愛你,”動人的嘴張開,銀鈴似的聲音響著。兩隻明亮的大眼睛照徹了我的整個身體。

我是在做夢麼?

“瑢,我愛你,我永遠愛你,我愛你甚於一切,”我象唱詩般地自言自語。

在她的麵前,我說著“我愛你”的話。一個人在房裏,我也說著“我愛你”的話。

在龍眼花開時,我認識她。在龍眼果熟時,我愛上她。現在龍眼樹又開花了,我還在對著她的像片說“我愛你”的話。

你,你懦弱的男子啊!--我蒙著臉,倒在沙發上。

我記起了許的話。他曾經批評我說:“你是激情的俘虜。”

我希望這句話是真的,我夢想我能夠做激情的俘虜,要是做到那樣,瑢早已是我的人了。

我怎樣才能夠使自己做激情的俘虜啊!那有福的激情的俘虜啊!

我快要發狂了。

家裏來的電報躺在書桌的一角,已經被揉皺了。我清理書,又在桌子上發現了它。

我是在一個多禮拜前接到這個電報的,但是到現在我還沒有寫信回家去問詳細的情形。

為了瑢,我忘記了我的唯一的哥哥。我愛了瑢就不愛我的哥哥了。他曾經那樣地熱愛過我。我們曾經在一起度過差不多全部幼年時代的光陰。他比我隻大兩歲。

我現在又想起哥哥了,在他自殺了一個多禮拜以後。

我坐下來,開始給我的妹妹寫信,問她:哥哥為什麼自殺,而且是怎樣自殺的;問她:哥哥自殺後家裏的情形。

窗戶大開著。陽光帶笑地爬進來。花在窗外對蝴蝶微笑。蜜蜂和蒼蠅在房裏飛舞。

我的心跟著文字在顫動。

不遠處送來提琴的聲音,拉的是哀傷的調子。我知道是那個姑娘在拉提琴,那個常常穿白衣的姑娘。我走過她的門前,常常看見她坐在陽台上。她似乎患著長期的病,不然,在這美麗的天氣,在這美麗的年紀,她為什麼不到街上去散步呢,不到花園去聞茉莉花香呢,不到海上去看星呢?

我把這一切都寫在信裏了。

狗叫,木柵門響,皮鞋的聲音,我知道是誰在走路。

“林,”在晴明的春天,響起了銀鈴聲,多麼清脆。

她走進來,粉紅的衫子,黑的短裙,明亮的大眼睛,帶著春天的笑的瓜子臉。

我的筆放下了。我把信紙折起來。

“我知道你一定在家。”她給我一個笑。

“你今天為什麼不到我那裏去?”她又給我一個笑。

“我在寫信。”我站起來。

“給誰寫?”

“給我的妹妹。”

“我不信,我要看。”她扁嘴。

“你看。”我把信攤開,遞給她看。

她在書桌前坐下來。

她注意地讀信,我在看她的臉色。幾片雲在她的臉上飛過,但那裏依舊是晴明的天。

“寫得好,象在寫一篇小說。”

我微笑。我的心裏在開花了。

為什麼不寫下去呢?是我來妨礙了你?

我哪裏還有心腸繼續寫信?

“妨礙我?不!我知道你要來,我寫著信在等你。這封信,今晚上可以寫完,反正明天才發出。”

“你家裏有信來嗎?有什麼新的消息?”

“沒有!”

她微微地歎了一口氣,故意把眼光移向書本堆裏。

她為什麼要歎氣?她方才還笑得這麼燦爛!

我看她的臉。臉上被薄霧罩著,但霧在消散了。春天還留在她的臉上。

“但願她的心象她的臉那樣才好呀!”我暗暗地祈禱。

“林,我們去看電影,”在談了一陣話以後,她忽然這樣說。

“什麼電影?現在時間不太遲嗎?”我掏出表看,我的頭被春天的陽光撫著。蜜蜂在我的周圍叫。

“葛雷泰嘉寶的《情劫》,聽說很好。”

“嘉寶的片子?你為什麼喜歡看她的片子?那不是一個年輕姑娘應該看的!”

“嘉寶,女明星裏麵隻有她才算是藝術家,她的表演最深刻。”

“象你這樣的年輕姑娘隻應該看瑙瑪希拉,珍妮蓋諾她們的片子,至於嘉寶,還是讓中年婦人去欣賞罷。”

“你完全不懂!你以為象瑙瑪希拉那樣的姑娘就可以代表我們年輕女子的個性嗎?這就象有些女人把雷門諾伐羅當作理想中的男性一樣地可笑。”

我不再跟她爭辯了。我們馬上動身到電影院去。

在路上我一麵和她說話,一麵在心裏想:這個女孩真古怪,愛喝象血一樣的酒,愛看葛雷泰嘉寶的片子。

滿座的觀眾,暗淡的電燈,悶熱的空氣,帶鼻音的本地話,女人的笑,小孩的哭。

於是黑暗壓下來,一切都沒有了。

銀幕上出現了人,出現了動作,人和動作連接起來,成了新聞片,滑稽片,愛情片。

周圍的世界消失了,我們睜起眼睛在做夢。我偎著她,她偎著我。

青春,熱情,明月夜,深切的愛,一對青年男女,另一個少年,三角的戀愛,不體諒的父親,金錢,榮譽,事業,犧牲,背約,埃及的商業,熱帶的長歲月。

沒有父母的少女,酗酒病狂的兄弟,純潔的初戀,信托的心,白首的約,不辭的別,月夜的驟雨,深刻的心的創痛,無愛的結婚,丈夫的欺騙與犯罪,自殺與名譽,社會的誤解,兄弟的責難和仇視,孀婦的生活,永久的秘密,異邦的漂泊,沉溺,兄弟的病耗,返鄉,兄弟的死,終身的遺恨。

久別後的重逢,另一個女人,新婚的妻子,重燃的熱情,匆匆的別,病,玫瑰花,醫院中的會晤,愛情的自白,三角的戀愛,偕逃的計劃,犧牲的決心,覆車的死。

--許多的人在歎氣,電燈亮了。藍色布幕拉起來。什麼也沒有。我們仍舊在中國,不過做了一場歐洲的夢。

我揩幹自己的潤濕的眼睛,我看她的大眼,那雙眼睛正被雨洗著。

她挽了我的手臂,緊緊地偎著我,我們在人叢中擠了出來。

她低著頭,許久不說話。

“這個社會是壓迫我們女人的,”瑢忽然痛苦地說。

這句話深深地打進了我的心坎。

我記起了方才在銀幕上,那個女人在病床上醒過來,發見那瓶玫瑰花不在了,支持著病軀一個人跑出病房去找尋她的花,我看到這裏,我的眼睛也開始模糊了。這時候瑢緊緊偎著我,把她的頭靠在我的肩上。我聽見她兩次重複地念著字幕上的話:“我的花,你們把我的花拿到什麼地方去了呢?我隻要你。”

我覺得我了解瑢的心理了。我的心為她哭了。

女人的一生就是讓人流淚的材料。葛雷泰嘉寶的確是個藝術家,瑢的話不會錯。

但是瑢為什麼也要說:“你們把我的花拿到什麼地方去了呢?”她的花明明在她的身邊。

“瑢,這是戲,並不是真的事情。真的事情決不會這樣湊巧。”我做出一個笑容,我自己也覺得笑得不自然,因為我並不想笑,卻想歎息。

“你不知道,這樣的事多著呢!做一個女人,命運很悲慘。”她的聲音裏有眼淚。

我怎麼知道女人的命運悲慘呢?我又不是女人。

“瑢,我們去吃西餐,好嗎?”

“不。我不想吃東西。我隻想回家去哭。”

她差不多已經在哭了。

我想說:“瑢,你是不是已經不愛我了?為什麼在我的身邊,在愛人的身邊,在愛情熾熱的時候,卻隻想回家去哭?”

但是我什麼也不說。我默默地揩自己的眼睛。我的心在痛,因為她的緣故,也因為我自己的緣故。

“我送你回家去,”我到底說了。

“不,讓我一個人回去,不要你陪我。”

她第一次對我說這樣的話。我不由得想起銀鈴的聲音,但是銀鈴已經啞了。

我暗暗地對自己說:“她開始討厭你了!等著罷,等著你被遺棄的時候。”

我馬上又更正道:“不會的,她不會拋棄你,她不是那樣的女人。”

我這樣說也不能夠止住心痛。我依舊想問:“她究竟愛不愛我?”

粉紅的衫子,黑的短裙,俯首的姿態。

我愛她,我愛她甚於一切,我不能夠失去她。

我不再對她說話。我的眼光卻不肯離開她的背影。我的眼光會說出我的嘴不敢說的話。但是她不會聽見。

她走,我也走,我終於伴送她回到家。我們隔得近,她不會看不見我。

我在心裏說:“我終於送她到家了。”但是我在路上卻不敢喚她,或者對她說安慰的話。

到了綠色的木柵門,我放心地說:“現在沒有問題了。”我走到她麵前。

“瑢,不要傷心,到房裏休息一會兒就好了。”

“好好地約我出去看電影,卻弄得這樣傷心回家,是我得罪了你嗎?有什麼話,你盡管說呀!”

我屏住呼吸等候她的回答。

“讓我安靜一會兒呀!”她對我說話,卻不給我看她的臉。

她站在門前不走了。我也不走。我看她,她看地。

“你回家去罷。”

她說罷,很快地推開木柵門進去了。

門關上了,她站在門內,背靠著門。

“瑢,”我站在門外,輕輕地喚了一聲。

她不應,也不動一下。

我想,我久站在這裏,她也會久站在這裏。但是她需要的是休息。

“瑢,讓我進來罷,我還有話對你說。”

“你明天來。今天讓我安靜一會兒。我不願意看見一切的人。”

她不掉過頭。我知道今天沒有希望了。

“瑢,我走了,”我充滿感情地說。

我真走了,故意做出很響的腳步聲。

“她會轉過身來看我,”我想。

“她會開門出來,”我又想。

“她會追來喚我進去,”我再想。

“腳步放慢點呀!”我對自己說。

“回過頭去看呀!”我又對自己說。

“再去求她一次呀!”我再對自己說。

腳步放慢了,走幾步路就回過頭去看一次。沒有用。

木柵門沒有開。門內是空空的。粉紅衫子和黑色短裙不見了。沒有人出來喚我。

我折回去,又走回來。

“被熟人撞見又怎樣呢?豈不是給人笑話嗎?”我對自己說。

“還是回去罷。反正有明天。”

我一直走回家,沒有見她來追我。

晚風輕輕敲我的頭,黃昏的香氣沁入我的鼻。白衣姑娘坐在陽台上。鄰家的狗立起來抓著木柵門叫。

我望天空,那裏有銀白的半圓月,三四顆明亮的和黯淡的星。

進了房間,我忘了肚饑。我摸出電影說明書,一把將它撕碎了。

我生氣地說:“嘉寶這個女人真害人不淺!”

花瓶裏無力地立著那束百合花。花已經枯了。

百合花,那是我們的愛情的象征。

我想哭,想為百合花一哭。

十一

“她真的不愛我了嗎?”

“不。她並沒有說過不愛我的話。”

“她還是象從前那樣地愛我嗎?”

“但是為什麼她又有今天的舉動?”

“這是愛的表示呢,還是不愛的表示?”

我躺在床上這樣地自問自答,終於得到結論一。

“你不知道女人的心理。”

“她原是要你進去的。”

“女人說不愛就是在表示愛,說不要你進去就是要你進去,說想獨自哭,就是要你去安慰她。”

“離開忸怩,離開含蓄,離開轉彎抹角,就不會有女人。”

“你本來應該回轉去安慰她,你失掉機會了。”

“你,你懦弱的男子啊!”

我躺了一陣,覺得沒有意思,又站起來。

“明天去買一張葛雷泰嘉寶的像片來掛在房裏。多看嘉寶的像片,也許可以知道女人的心,”我終於這樣地對自己說。

我扭亮電燈去看瑢的照片。

她不笑了。

我馬上把背掉過去不看她。

“還是寫信罷,”我想,“給我的妹妹寫信,寫些關於我的自殺了的哥哥的事。”

“被愛人拒絕以後就想起哥哥來了,”我慚愧地想著,把那封未寫完的信找了出來。

腦筋似乎變得很遲鈍,許多要說的事情一時都想不起來。

我一麵寫一麵淌眼淚。不知道為什麼我今天隻想哭。

我對哥哥自殺的事情,似乎有一點了解了。

十二

大清早我就到她的家去。我想昨天的事情已經過去了。

我看見她從綠色木柵門裏走出來,已經換上了藍格子布的衫子。

她遠遠地對我微笑。

“林,”銀鈴聲送進了我的耳裏。

她的臉,好像春天早晨那樣地美麗。

“我以為你不會來了。”

“我為什麼不來呢?我隻問你,昨天忽然不理我是什麼緣故?”

“那是昨天的事。”她笑。

“今天呢?是不是又要不理我?”我也笑。

“不要再提那件事了。總之,昨天是我不好。”

“你現在到什麼地方去?”

“到你那裏去,向你道歉。”

她的聲音今天特別動人,象音樂那樣地好聽。

她在我的心上灑了露水,我的心開花了。

“她原是愛你的。你,你這多疑的男子啊!”我在心裏對自己說。

“現在回到你那裏去,還是去別的地方?”

“好,你就陪我去買一點東西。在這樣美的春天早晨,散散步也好。”

金黃色的陽光,明綠色的樹葉,花的香,鳥的叫,高大的岩石,曲折的道路。

熱鬧的街市,水果店,咖啡店,鮮魚店。沒有樹,沒有花。隻有人群,穿著短衣的人群。

在窄小的巷子裏,找著一個窄小的書鋪,那裏隻有幾本舊小說。

我們走了好一會兒。

“我好氣呀!這樣大的地方連一張嘉寶的像片也買不到。”

她也要買嘉寶的像片。

“那麼過海去罷。那邊一定有。”

那邊果然有。她買了兩張,送了一張給我。

嘉寶的像片,那個主演《情劫》騙了無數觀眾的眼淚的嘉寶。

依舊是那個嘉寶,濃濃的長發,淒哀的麵龐,有著皺紋的寬額,冷冷地說著使人流淚的話的嘴,秋天的雨洗著的眼睛,正象在從病房出來抱著那束玫瑰花的時候。

“對著嘉寶的像片,你就會認識女人的偉大。在整個社會的輕視和壓迫下麵掙紮,受苦,滅亡,這就是我們以愛為生命的女人的命運。”

她送像片給我時,說了以上的話。

我看那個瑞典女人的像片,就想起了《情劫》裏的那個少婦。我接連說:“不可能,”我想果然有那樣的女人麼?

我和她在一個酒樓裏吃了飯。

我和她在一起過了一個整天。

晚上,我從她家裏出來,一隻手拿著嘉寶的像片,一隻手拿著她送我的一束玫瑰花。

夜很靜。空氣非常柔和。月光給道路染上了銀白色。風吹動地上的樹影。提琴的哀怨的調子在空中蕩漾。一個女高音在唱《夢裏情人》的歌。

月光溫柔地洗著我的全身,整個島嶼充滿了玫瑰花的香氣,我的心醉了。

回到家裏以後我祝福自己:

你被女人愛著的人有福了。

十三

妹妹的信終於來了。似乎遲了一點,但這是一封長信。

大意是:哥哥自殺了,這是因為愛情。

哥哥愛上一個親戚的女兒,女的也愛他,這是純潔的初戀,和電影上的一樣。

但是同時另一個青年也愛上了那個少女。

金錢,門第,榮譽……妨害了愛情。哥哥的求婚得不到女家的允諾。

詩一般的初戀成了深刻的心的創痛。

女的嫁到別家去了。同時祖父強迫哥哥娶一個他所不愛的女子。

哀求和反抗都沒有用,別的方法也沒有用。

結果是:親手用一把刀割斷了喉管。

他的短促的一生就這樣地結束了。

他的死引起的恐怖多於眼淚和同情。

他的永久安息地是在父母的墳旁邊。父親和母親同睡在一座墳裏,許多株柏樹圍著他們。他的墳前有幾株小桃花。它們不會結果,但是在春天要開花,開那粉紅色的花,就象他所愛的那個姑娘的臉頰。

妹妹還說哥哥寫得有遺書,她整理好就抄一份寄來。

我等著讀哥哥的遺書,我想一定有許多我應該知道的話。

但是我的眼淚已經淌出來了。

我哭他,不僅因為他是我的哥哥,不僅因為他曾經愛過我,還因為他是被女人拋棄了的男子。

在嘉寶的時代還有被女人拋棄的男子,還有象我的哥哥那樣因為愛情自殺的男子。我想不到。

瑢說了謊。在這個社會裏不僅是做女人的命運悲慘。我的哥哥也是一生得不到春天的。

春天,為什麼春天不是為著每個人而存在的呢?

嘉寶的眼睛從牆上看下來。她沒有笑。永遠是那樣淒哀的麵龐,她有什麼話要向我傾吐?難道就是向我說做女人比男人命運悲慘嗎?

“瑢,瑢,你給我一個回答罷。”

十四

早晨去看瑢,她不在家。

房門開著。桌上留了一個字條。

不要等我!我出去看一個朋友。什麼時候回來不知道。桌上有兩包糖,留給你吃。這是我的家鄉的產物。吃著糖,你不要忘記我。好好地回家去,不要出來。晚上我會來約你坐劃子在海上看星。--瑢。

我把字條吻了一下,珍重地揣在懷裏。

我吃著糖就想親她的嘴唇。她的嘴就象她家鄉的糖那樣甜。但是她不讓我天天親她的嘴唇。

我不聽話。吃過中飯我又去看她,在她的床上睡了午覺。她依舊不回來。

我想她也許會一直到我的家去,我便跑回家尋她。我又在自己的床上睡了一覺。

黃昏,她還沒有來。我想她也許不來了。

今晚是一個很好的星夜,伴著她在海上看星,多麼有趣。

我跑去找她。

她在家裏。

電燈關著。人卻在房間裏。我先聽見抽泣的聲音。

一定是她在哭。

我扭亮電燈。

屏風敞開。她伏在床上哭。

我吃驚地站住了。

“瑢,你為什麼哭?你不是約我今晚出去看星嗎?”

她不答話。

“什麼事情?什麼事情使你這樣傷心?是誰欺負了你?”

她還是不答話。

“究竟是為了什麼緣故,你說呀!即使是我得罪了你,你也要給我說個明白,我才好向你陪罪。何苦把氣悶在心裏,白白地哭壞了你的身子。”

“不是你,”她抽泣地說。

“那麼什麼事呢?難道在我們兩個中間還有秘密?難道愛情還不能溫暖你的心?告訴我,你要什麼呀?為了你,我什麼事情都可以做,生命也可以犧牲。快說呀!”

“你將來會知道的,”她說,聲音真象洞簫拿在秋窗風雨夕裏吹。

將來?現在不是要活活急壞人嗎?

她有秘密,無疑的。既然我將來會知道,為什麼她現在又不說呢?

不管這些,我愛她,我疼她。她的悲哀就是我的悲哀。她哭,我也傷心。

我俯下身子,偎著她。在她的耳邊說了些安慰的話。

起初是我安慰她。後來我也哭了。我哭得傷心。我把許許多多該哭的事情放在一起哭。

兩人止了淚,淚眼相對,笑了。不知道為什麼而哭,不知道為什麼而笑。

愛情好像是遊戲。

但是我覺得從來沒有象今天這樣地愛她。她似乎也是這樣地愛我。

我們煮了茶喝。

我夜深才離開她的家。她殷勤地送我出門。

夜的確美麗。墨色的天空布滿了棋子似的星星。

我找著了獵戶星。中間的三顆斜斜地排成一根短線,外麵四角各有一顆明星,四顆星中帶紅色的獵戶甲星顯得特別亮。這七顆星是我的老朋友。每一次繁星在我的頭上閃耀時,我都可以在不同的地方找著它們。

啊,永恒的星!

但願我們的愛情也象星一樣地長久。

十五

早晨我還沒有起床,她差人送了一張字條來:

不要來看我!我出去買一點東西,是和一個女朋友一塊幾出去的。這束百合花送給你,把它放在你的枕邊,讓它伴著你做一個好夢。等你的夢醒時,我就在你的身邊了。--瑢。

我接著百合花。我把它放在臉上。我嗅著花的清香,我就想起了她的發香。

“瑢,”我把這個名字接連喚了不知多少遍。我沉沉地睡去了。

我一覺醒來,不知道時間早遲,睜開眼睛就嗅著花香。

百合花依舊躺在枕畔。她卻不在我的身邊。

我的第一個思想就是:“去看她。”

我匆匆地穿好衣服出去了。

溫和的風,新鮮的空氣,明亮的陽光,綠葉的影子,花的香,鳥的叫,我的輕快的身子。

春天真美麗!尤其是這產生愛情的春天。

我在路上跳,我在路上笑,我嗅著百合花香,我用不熟練的聲音哼著《我的萬歌之歌在何方》。

很快地我就看見她的門了。

“慢慢兒走罷。她想不到我會來。第一句話,對她說什麼呢?”我在心裏說。

“也許她已經出去了,那麼門也鎖上了。”

“她和什麼人一塊兒出去呢?那個女朋友是誰?”

“她可能並沒有出去,她故意騙我。本來愛情裏就充滿著遊戲。”

但是一切問題都解決了。

木柵門一開,裏麵閃出兩個人影,兩張臉電光似地在我的眼前掠過,一男一女。

女的是瑢。男的是三十幾歲的人,胖麵孔,嘴唇邊幾根短須。這是一個陌生的人。

他們把背向著我走了。

“那個男人是誰?”

我的全身的血都衝到臉上來了。

“她騙了你。追上去揭穿她的假麵罷,”我對自己說,就提起腳來。

“那個男人是誰呢?是她的什麼人?”我又站住了。

“一定是她的情人,怪不得她近來的行動總是鬼鬼祟祟的。”

“不要演滑稽戲罷,”我提醒自己。

我呆呆地立在那裏。藍格子布的衫子和青嗶嘰的中山裝在轉角處消失了。

我靜靜地放他們走了。我站在那裏不作聲,害怕他們會回過頭來看見我。

我慢慢地走到綠色木柵門前。

綠色木柵門在陽光裏多麼好看,門裏開著紅的,白的花。

石階上,她的窗戶開著,白色窗帷拉上了,遮住房裏的一切,挑花的白紗貼在綠紗窗的細格子上。

我用手握著木柵門注意地看了這一切。

我的心在痛。嫉妒在咬它,失望在咬它,寂寞在咬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