憩園(1 / 3)

我在外麵混了十六年,最近才回到在這抗戰期間變成了“大後方”的家鄉來。雖說這是我生長的地方,可是這裏的一切都帶著不歡迎我的樣子。在街上我看不見一張熟麵孔。其實連那些窄小光滑的石板道也沒有了,代替它們的全是些塵土飛揚的寬馬路。從前僻靜的街巷現在也顯得很熱鬧。公館門口包著鐵皮的黑漆門檻全給鋸光了,讓嶄新的私家包車傲慢地從那裏進出。商店的豪華門麵幾乎叫我睜不開眼睛,有一次我大膽地跨進一家高門麵的百貨公司,剛剛指著一件睡在玻璃櫥窗裏的東西問了價,就給店員猛喝似的回答嚇退了。

我好像一個異鄉人,住在一家小旅館裏,付了不算低的房金,卻住著一間開了窗便聞到煤臭、關了窗又見不到陽光的小屋子。除了睡覺的時刻,我差不多整夭都不在這個房間裏。我喜歡逛街,一個人默默地在街上散步,熱鬧和冷靜對我並沒有差別。我有時埋著頭隻顧想自己的事,有時我也會在街頭站一個鍾點聽一個瞎子唱書,或者找一個看相的談天。

有一天就在我埋頭逛街的時候,我的左膀忽然讓人捉住了,我吃驚地抬起頭來,我還以為自己不當心踩了別人的腳。

“怎麼,你在這兒?你住在哪兒?你回來了也不來看我!該挨罵!”

站在我麵前的是我的小學同學、中學同學、大學同學姚國棟,雖說是三級同學,可是他在大學讀畢業又留過洋,我卻隻在大學念過半年書,就因為那位幫助我求學的伯父死去的緣故停學了。我後來做了一個寫過六本書卻沒有得到多少人注意的作家。他做過三年教授和兩年官,以後便回到家裏靠他父親遺下的七八百畝田過安閑日子,五年前又從本城一個中落的舊家楊姓那裏買了一所大公館,這些事我完全知道。他結了婚,生了孩子,死了太太,又接了太太,這些事我也全知道。他從來不給我寫信,我也不會去打聽他的地址。他辭了官路過上海的時候,找到我的住處,拉我出去在本地館子裏吃過一頓飯。他喝了酒滔滔不絕地對我講他的抱負、他的得意和他的不得意。我很少插嘴。隻有在他問到我的寫作生活、書的銷路和稿費的多寡時才回答幾句。那個時候我隻出版過兩本小說集,間或在雜誌上發表一兩篇短文,不知道怎樣他都讀過了,而且讀得仔細。“寫得不錯!你很能寫!就是氣魄太小!”他紅著臉,點著頭,對我說。我答不出話來,臉也紅了。“你為什麼盡寫些小人小事呢?我也要寫小說,我卻要寫些驚天動地的壯劇,英雄烈士的偉績!”他睜大眼睛,氣概不凡地把頭往後一揚,兩眼光閃閃地望著我。“好,好,”我含糊地應著,在他麵前我顯得很寒傖了。他靜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他第二天便上了船。可是他的小說卻始終不曾出版,好像他就沒有動過筆似的。

現在站在我麵前的就是這位朋友,高身材,寬肩膀,濃眉,寬額,鷹鼻,嘴唇上薄下厚,臉大而長,他並沒有大的改變。隻是人稍微發胖,皮色也白了些。他把我的瘦小的手捏在他那肥大的、汗濕的手裏。

“我知道你買了楊家公館,卻不知道你是不是住在城裏,我又想你會住在鄉下躲警報,又害怕你那位看門的不讓我進去,你看我這一身裝束!”我帶了一點窘相地答道。

“好了,好了,你不要挖苦我了。去年那次大轟炸以後,我在鄉下住過兩三個月就搬回來了。你住在哪兒?讓我去看看,我以後好去找你,”他誠懇地笑道。

“國際飯店。”

“你什麼時候到的?”

“大概有十來天。”

“那麼你就一直住在國際飯店?你回到家鄉十多天還住在旅館裏頭?你真怪!你不是還有闊親戚嗎?你那個有錢的叔父,這幾年做生意更發財了,年年都在買田。你為什麼不去找他?”他放開我的手大聲說,聲音是那麼高,好像想叫街上行人都聽見他的話似的。

“小聲點,小聲點,”我著急地提醒他。“你知道他們早就不跟我來往了……”

“可是現在不同了,你現在成名了,書都寫了好幾本,”他不等我說完便搶著說。“連我也很羨慕你呢!”

“你也不要挖苦我了。我一年的收入還不夠做一套像樣的西裝,他們哪裏看得起我?他們不是怕我向他們借錢,就是覺得有我這個窮親戚會給他們丟臉。哦,你的偉大的小說寫成沒有?”

他怔了一下,忽然哈哈大笑。“你記性真好。我回家以後寫了兩年,足足寫壞了幾千張稿紙,還沒有整整齊齊地寫上兩萬字。我沒有這個本領。我後來又想拿起筆翻譯一點法國的作品,也不成。我譯雨果的小說,別人漂亮的文章,我譯出來連話都不像,丟開原書念譯文,連自己也念不斷句,一本《九十三年》“注釋1”我譯了兩章就丟開了。我這大學文科算是白念了。從此死了心,準備向你老弟認輸,以後再也不吹牛了。現在不講這些,你帶我到你的旅館裏去。國際飯店,是嗎?這個大旅館在哪條街,我怎麼不知道!”

我忍不住笑起來。“名字很大的東西實際上往往是很小的。就在這附近。我們去罷。”

“怎麼,這又是什麼哲理?好,我去看看就知道。”他說著,臉上露出欣喜的微笑。

“注釋1”《九十三年》:法國小說家和詩人維雨果的長篇曆史小說。

“怎麼,你會住這樣的房間!”他走進房門就驚叫起來。不行,不行!我不能讓你住在這兒!這樣黑,窗子也不打開!他把窗門往外推開。他馬上咳了兩聲嗽,連忙離開窗,掏出手帕揩鼻子。“煤臭真難聞。虧你住得下去!你簡直不要命了。”

我苦笑,隨便答應了一句:“我跟你不同,我這條命不值錢。”

“好啦,不要再開玩笑了,”他正經地說。“你搬到我家裏去住。不管你願意不願意,我一定要你搬去。”

“不必了,我過兩天就要走,”我支吾道。

“你就隻有這點行李嗎?”他忽然指著屋角一個小皮箱問道,“還有什麼東西?”

“沒有了,我連鋪蓋也沒有帶來。”

他走到床前,向床上看了看。“你本領真大。這樣髒的床鋪,你居然能夠睡覺!”

我不說什麼,隻是笑了笑。

“行李越少越好。我馬上就給你搬去。我知道你的脾氣,你住在我家裏,我決不會麻煩你。你要是高興,我早晚來陪你談談;你要是不高興,我三天也不來看你。你要寫文章,我的花廳裏環境很好,很清靜,又沒有人打擾你。你說對不對?”

我對他這番誠意的邀請,找不到話拒絕,而且我聽見他這麼一講,我的心思也活動了。可是他並不等我回答,就叫了茶房來算清旅館賬,他搶先付了錢,又吩咐茶房把我的皮箱拿下樓去。

我們坐上人力車,二十分鍾以後,便到了他的家。

灰磚的高門牆,發亮的黑漆大門。兩個臉盆大的紅色篆體字“憩園”傲慢地從門楣上看下來。本來關著的內門,現在為我們的車子開了。白色的照壁迎著我。照壁上四個圖案形的土紅色篆字“長宜子孫”嵌在藍色的圓框子裏。我的眼光剛剛停在字上麵,車子就轉彎了。車子在這個方石板鋪的院子裏滾了幾下,在二門口停下來。朋友提著我的皮箱跨進門檻,我拿著口袋跟在他後麵。前麵是一個正方形的鋪石板的天井,在天井的那一麵便是大廳。一排金色的門遮掩了內院的一切。大廳上一個角落裏放著三部八成新的包車。

什麼地方傳來幾個人同時講話的聲音,可是眼前一個人的影子也沒有。

“趙青雲!趙青雲!”朋友大聲喚道。我們走下天井。我向左邊看,左邊是門房,幾扇門大開著,桌子板凳全是空著的。我又看右邊,右邊一排門全閉得緊緊的,在靠大廳的階上有兩扇小門,門楣上貼著一張白紙橫條,上麵黑黑的兩個大字,還是那篆體的“憩園”。

“怎麼到處都寫著‘憩園’?”我好奇地想道。

“就請你住在這裏頭,包你滿意!”朋友指著小門對我說。他不等我回答,又大聲喚起來:“老文!老文!”

我沒有聽見他的聽差們的應聲,我覺得老是讓他給我提行李,不大好,便伸過那隻空著的手去,說:“箱子給我提罷。”

“不要緊,”他答道,好像害怕我會把箱子搶過去似的,他加快腳步,急急走上石階,進到小門裏去了。我也隻好跟著他進去。

我跨過門檻,就看見橫在門廊盡處的石欄杆,和欄外的假山、樹木、花草,同時也聽見一片吵鬧聲。

“誰在花園裏頭吵架?”朋友驚奇地自語道。他的話剛完,一群人沿著左邊石欄轉了出來,看見我那位朋友,便站住,恭敬地喚了一聲:“老爺。”

來的其實隻有四個人:兩個穿長衫的聽差,一個穿短衣光著腳車夫模樣的年輕人,和一個穿一身幹淨學生服的小孩。這小孩的右邊膀子被那個年輕聽差拖著,可是他還在用力掙紮,口裏不住地嚷著:“我還是要來的,你們把我趕出去,我還是要來的!”他看見我那位朋友,氣憤地瞪了他一眼,噘起嘴,不講話。

朋友倒微微笑了。“怎麼你又跑進來了?”他問了一句。

“這是我自己的房子,我怎麼進來不得?”小孩倔強地說。我看他:長長臉,眉清目秀,就是鼻子有點向左偏,上牙略微露出來。年紀不過十三四歲的光景。

朋友把皮箱放下,吩咐那個年輕的聽差道:“趙青雲,把黎先生的箱子拿進下花廳去,你順便把下花廳打掃一下,黎先生要住在這兒。”年輕聽差應了一聲,又看了小孩一眼,才放開小孩的膀子,提著我的皮箱沿著右邊石欄杆走了。朋友又說:“老文,你去跟太太說,我請了一位好朋友來住,要她撿兩床幹淨的鋪蓋出來,喊人在下花廳鋪一張床。臉盆、茶壺同別的東西都預備好。”頭發花白、缺了門牙的老聽差應了一聲“是”,馬上沿著左邊石欄杆走了。

剩下一個車夫,驚愕地站在小孩背後。朋友一揮手,短短地說聲:“去罷。”連他也走開了。

小孩不講話,也不走,隻是噘起嘴瞪著我的朋友。

“這是你的材料,你很可以寫下來。我給你們介紹一下,”朋友得意地笑著對我說,然後提高聲音:“這位是楊少爺,就是這個公館的舊主人,這位是黎先生,小說家。”

我朝小孩點一個頭。可是他並不理我,他帶著疑惑和仇恨的眼光望了我一眼,然後把兩隻手插在褲袋裏,大人似地問我的朋友道:“你今天怎麼不趕走我?你在做什麼把戲?”

朋友並不生氣,他還是笑嘻嘻地望著小孩,從容地答道:“今天碰巧黎先生在這兒,我介紹他跟你認識。其實你也太不講理了,房子既然賣給別人,就是別人的東西,為什麼還要常常進來找麻煩呢?”

“房子是他們賣的。我又沒有賣過。我來,又不弄壞你的東西,我不過折幾枝花。這些花橫豎你們難得有人看,折兩枝,也算不了什麼。你就這樣小器!”小孩昂著頭理直氣壯地說。

“那麼你為什麼老是跟我的聽差吵架?”朋友含笑問道。

“他們不講理,我進來給他們看見,他們就拖我出去。他們說我來偷東西。真混帳!房子都讓他們賣掉了,我還希罕你家裏這點東西?我又不是沒有飯吃,不過不像你有錢罷了。其實多幾個造孽錢又算什麼!”這小孩嘴唇薄,看得出是個會講話的人,兩隻眼睛很明亮,說話的時候,一張臉掙得通紅。

“你讓他們賣掉房子?話倒說得漂亮!其實你就不讓他們賣,他們還是要賣!”朋友哈哈笑起來。“有趣得很,你今年幾歲了?”

“我多少歲跟你有什麼相幹?”孩子氣惱地掉開頭說。

那個年輕聽差出現了,他站在朋友麵前,恭敬地說:“老爺,花廳收拾好了,要不要進去看看?”

“你去罷,”朋友吩咐道。

年輕聽差望著小孩,又問一句:“這個小娃兒--”

朋友不等年輕聽差講完,就打岔說:“讓他在這兒跟黎先生談談也好。”他又對我說:“老黎,你可以跟他談談,”(他指著小孩)“你不要放過這個好材料啊。”

朋友走了,年輕聽差也走了。隻剩下我同小孩兩人站在欄杆旁邊。我望著他,他也望著我。他臉上憤怒的表情消失了,他正在用懷疑的眼光打量我。他不移動腳步,也不講話。最後還是我說一句:“你請坐罷。”我用手拍拍石欄杆。

他不答話,也不動。

“你今年幾歲了?”我又問一句。

他自語似地小聲答了一句:“十五歲。”他忽然走到我麵前,閃著眼睛,伸手拉我的膀子,央求我:“請你折枝茶花給我好不好?”

我隨著他的眼光望去。石欄外,假山的那一麵,桂樹旁邊,立著一棵一丈多高的山茶。深綠色的厚葉托著一朵一朵的紅花。

“就是那個?”我無意地問了一句。

“請你折給我。快點兒。等一會兒他們又來了,”孩子懇切地哀求,他的眼光叫我不能說一個“不”字。我知道朋友不會責備我隨便亂折他園裏的花。我便跨過欄杆,走到山茶樹下,折了一小枝,枝上有四朵花。

他站在欄杆前伸著手等我。我就從欄外地上,把花遞給他。他接過花,高興地笑了笑,說一聲:“謝謝你,”馬上轉過身飛跑了。

“等一下!等一下!”我在後麵喚他。可是他已經跑出園門聽不見了。

“真是一個古怪的小孩,”我這樣想。

園裏很靜。現在隻有我一個人。朋友把我丟在這裏就不來管我了。我在欄外立了好幾分鍾,也不見一個聽差進園來給我倒一杯茶。我便繞著假山,在曲折的小徑裏閑走。假山不少,形狀全不同,都隻有我身材那樣高,上麵披著藤蔓、青苔;中間有洞穴,穴內開著紅白黃三色小草花;腳下小徑旁草玉蘭還沒有開放。走完小徑,便到一間客廳的階下,客廳的窗台相當高,紙窗中嵌的玻璃全被繪著花鳥的絹窗簾掩住,我看不見房內的陳設,我想這應該是上花廳了。在這窗下,在牆角長著一棵高大的玉蘭樹,一部分樹枝伸出在梅花牆外,枝上還掛著殘花。湯匙似的白色花瓣灑滿了一個牆角,有的已經變黃了。可是餘香還一陣一陣地送入我的鼻端。

我在這樹下立了片刻。我彎下身去拾了兩片花瓣拿在手裏撫摩。玉蘭樹是我的老朋友。我小時候也有過一個花園,玉蘭花是我做小孩時最喜歡的東西。我不知不覺地把花瓣放到鼻端去。我忽然驚醒地向四周看了看。我忍不住要笑我自己這種奇怪的舉動。我丟開了花瓣。但是我又想:那個小孩的心情大約也跟我現在的差不多罷。這麼一想,我倒覺得先前沒有跑去把小孩拉回來詢問一番,倒是很可惜的事情了。

我並不走上台階去推客廳的門(我看見階上客廳門前左麵有一張紅木條桌和一個圓磁凳),我卻沿著牆往右邊走去。我經過一個養金魚的水缸,經過兩棵垂絲海棠,一棵臘梅,走到一個長方形的花台前麵。這花台一麵臨牆,一麵正對著一間窗戶全嵌玻璃的客廳。我知道這就是所謂“下花廳”,我那位朋友給我預備的臨時住房了。花台上種著三棵牡丹,台前一片石板地。兩棵桂花樹長在院子裏,像是下花廳的左右兩個哨亭。左右兩排石欄杆外麵各放了三大盆蘭花,花盆下全墊著綠色的圓磁凳。

我走上石階,預備進花廳去。但是朋友的聲音使我站住了。他遠遠地叫道:“老黎,怎麼隻有你一個人?楊家小孩什麼時候走的?你跟他談了些什麼話?”

我掉過頭去看他,一麵說:“你們都走了,當然隻有我一個人……”可是我沒有把話說完又咽下去了,因為我看見他後麵還有一個穿淡青色旗袍、灰絨線衫、燙頭發的女人,和一個抱著被褥的老媽子。我知道他的太太帶著老媽子來給我鋪床了。我便走過去迎接他們。

“我給你介紹,這是我太太,她叫萬昭華,你以後就喊她昭華好了;這是老黎,我常常講起的老黎。”朋友揚揚得意地給我們介紹了。他的太太微微一笑,頭輕輕地點了一下。我把頭埋得低,倒像是在鞠躬了。我抬起頭,正聽到她說:“我常常聽見他講起黎先生。黎先生住在這兒,我們不會招待,恐怕有怠慢的地方……”

朋友不給我答話的時間,他搶著說:“他這個人最怕受招待,我們讓他自由,安頓他在花廳裏不去管他就成了。”

他的太太看他一眼,嘴唇微微動一下,可是她並沒有說什麼,隻對他笑了笑。他也含笑地看了看她。我看得出他們夫婦間感情很好。

“雖說是你的老同學,黎先生究竟是客人啊,不好好招待怎麼行!”太太含笑地說,話是對他說的,她的眼睛卻很大方地望著我。

一張不算怎麼長的瓜子臉,兩隻黑黑的大眼睛,鼻子不低,嘴唇有點薄,肩膀瘦削,腰身細,身材高高,她跟她的丈夫站在一塊兒,她的頭剛達到他的眉峰。年紀不過二十三四,臉上常常帶笑意,是一個可以親近的、相當漂亮的女人。

“那麼你快去照料把屋子給他收拾好。今晚上你自己動手做幾樣菜,讓我跟他痛快地喝幾杯酒,”朋友帶笑地催他的太太道。

“要你太太親自做菜,真不敢當……”我連忙客氣地插嘴說。

“那麼你就陪黎先生到上花廳去坐罷。你看黎先生來了好半天,連茶也沒有泡,”她帶著歉意地對她的丈夫說,又對我微微點一下頭,便走向下花廳去了。老媽子早已進去,連那個老聽差老文也進去了,他手裏抱著更多的東西。

“怎麼樣?你還是依我太太的話到上花廳去坐呢,還是就坐在欄杆上麵?不然我們在花園裏頭走走也好,”朋友帶笑問我道。

我們這時立在門廊左麵一段欄杆裏。我背向著欄外的假山,眼光卻落在一麵沒有被窗簾掩住的玻璃窗上,穿過玻璃我看見房內那些堆滿線裝書的書架,我知道這是朋友的藏書室,不過我奇怪他會高興讀這些書。我忍不住問他:“怎麼你現在倒讀起線裝書來了?”

他笑了笑:“我有時候無聊,也讀一點。不過這全是楊家的藏書,我是跟公館一塊兒買下來的。即使我不讀,拿來做擺設也好。”

他提起楊家,我馬上想到那個小孩,我便在石欄上坐下來,一麵要求他:“你現在就把楊家小孩的事情告訴我罷。你知道多少,就說多少。”

“你找到了材料嗎?他跟你講了些什麼話?”他不回答我,卻反而問我道。

“他什麼話都沒有說。他要我給他折枝茶花,他拿起來就跑了,我沒有辦法拉住他,”我答道。

他伸手搔了搔頭發,便也在石欄上坐下來。

“老實說,我知道的也不多。他是楊老三的兒子,楊家四弟兄,老大死了幾年,其餘三個好像都在省裏,老二、老四做生意相當賺錢。老三素來不務正業,是個出名的敗家子,家產敗光了,聽說後來人也死了。現在全靠他大兒子,就是那個小孩的哥哥,在郵政局做事養活一房人。偏偏那個小孩又不爭氣,一天不好好念書,常常跑到我這個花園裏來折花。有天我還看見他在我隔壁那個大仙祠門口跟討飯的講話。他跑進來,我們趕他不走,就是趕走了他又會溜進來。不是他本事大,是我那個看門的李老漢兒放他進來的。李老漢兒原是楊家的看門頭兒,據說在楊家看門有二十幾年了。楊老二把他薦給我。我看他做事忠心,也不忍心多責備他。有一回我剛剛提了一句,他就掉眼淚。有什麼辦法呢?他喜歡他舊主人,這也是人之常情。況且那個小孩手腳倒也幹淨,不偷我的東西。我要是不看見也就讓他去了。隻是我那些底下人討厭他,常常要趕他出去。”

“你知道的就隻有這一點嗎?我不懂他為什麼常常跑到這兒來拿花?他拿花做什麼用?”我看見朋友閉了嘴,我的好奇心沒有得到滿足,便追問道。

“我也不知道,”朋友不在意地搖搖頭說,他沒有想到我對小孩的事情會發生這麼大的興趣。“也許李老漢兒知道多一點,你將來可以跟他談談。而且我相信那個小孩一定會再來,你也可以問他。”

“不過你要答應我一件事:以後小孩再來,讓我對付他,你要吩咐你的聽差不幹涉才好。”

朋友得意地笑了笑,點點頭說:“我依你。你高興怎麼辦就怎麼辦罷。隻是你將來找夠材料寫成書,應該讓我第一個拜讀!”

“我並不是為了寫文章,我對那個小孩的事情的確感到興趣。我多少了解他一點。你知道我們家裏從前也有個大花園,後來也跟我們公館一塊兒賣掉了。我也想到那兒去看看,”我正經地說。

“那麼你為什麼不去看看?我還記得地方在暑襪街。你們公館現在是哪一家在住?你打聽過沒有?隻要知道住的是誰,讓我給你設法,包你進去,”朋友同情地、熱心地說。

“我打聽過了。賣了十六七年,換了幾個主人,已經翻造過幾次,現在是一家百貨公司了,”我帶點感傷地搖搖頭說。“我跟那個小孩一樣,我也沒有說過要賣房子,我也沒有用過一個賣房子得來的錢。是他們賣的,這個唯一可以使我記起我幼年的東西也給他們毀掉了。”

“這有什麼難過!你將來另外買一所公館,照樣修一個花園,不是一樣嗎?”朋友好心地安慰我。可是他的話在我聽來很不入耳。

我搖搖頭,苦笑道:“我沒有做富翁的福氣,我也不想造這個孽。”

“你真是豈有此理!你是不是在罵我?”朋友站起來責備我說,可是他臉上又現出笑容,我知道他並沒有生我的氣。

“這跟你有什麼相幹?我是指那些買了房子留給子孫去賣掉的傻瓜,”我說著,我的氣倒上來了。

“那麼你可以放心,我不會把這個花園白白留給我兒子的,”朋友說,他伸出右手,做了一個姿勢,頭昂起來,眼裏含笑,好像在表示他有什麼偉大的抱負似的。我沒有作聲。歇了片刻他又說:“不要講這些閑話了。石頭上坐久了不舒服。我們到下花廳去看看,昭華應該把屋子收拾好了。”

我跟著朋友走進了下花廳。他的太太正立在窗前大理石方桌旁整理瓶裏的花枝,聽見我們的腳步聲,便回過頭來看她的丈夫,親切地笑了笑,然後笑著對我說:“房子收拾好了,不曉得黎先生中意不中意,我又不會布置。”

“好極了,好極了,”我朝這個花廳的左麵一部分看了一眼,滿意地說。我的話和我的表情都是真誠的,大概她看出了這一點,她的臉上也露出微笑。

我有這樣一種感覺:她每一笑,房裏便顯得明亮多了,同時我心上那個“莫名的重壓”(這是寂寞,是愁煩,是悔恨,是渴望,是同情,我也講不出,我常常覺得有什麼重的東西壓在我的心上,我總不能拿掉它,是它逼著我寫文章的)也似乎輕了些。現在她立在窗前,一隻手扶著那個碎磁大花瓶,另一隻手在整理瓶口幾枝山茶的紅花綠葉。玻璃窗上掛著淡青色窗帷,使得投射在她臉上的陽光軟和了許多。這應該是一幅使人眼睛明亮的圖畫罷。我知道這個方桌就是我的寫字桌。床安放在屋角,是用匟床鋪的,連踏凳也照樣放在床前。一幅圓頂的羅紋帳子懸在床上。床頭朝著窗安放,我的皮箱放在床頭一個方凳上;挨近床腳,有兩張沙發,中間夾放著一個茶幾。

她的手離開了花瓶,身子離開了方桌,她向她的丈夫走去,一麵對我說:“黎先生,請坐罷。”她吩咐剛把沙發搬好的老文說:“老文,你去給黎先生泡碗茶來。”又對那個疊好鋪蓋以後站在床頭的老媽子說:“周嫂,你記住等會兒拿個大熱水瓶送來。”又對我說:“黎先生,你要什麼,請你盡管跟他們說,要他們給你拿來。你不要客氣才好。”

“我不會客氣的,謝謝你。姚太太,今天夠麻煩你了,”我感謝地說。

“黎先生,你還說不客氣,你看,‘謝謝’,‘麻煩’,這不是客氣是什麼?”姚太太笑著說。

我那朋友插嘴了:“老黎,我注意到,你今天頭一次講出‘姚’字來,你沒有喊過我的名字,也沒有喊過我的姓,我還怕你連我叫什麼都忘記了!”他哈哈笑起來。

我也笑著答道:“你那個偉大的名字,姚國棟,我怎麼會忘記?你是國家的棟梁啊!”

“名字是我父親起的,我自己負不了責,你也不必挖苦我。其實我父親也不見得就有什麼用意,”朋友帶笑辯道。“譬如日本人給他兒子起名龜太郎,難道是要他兒子做烏龜嗎?”

“當然啊。他希望他兒子像烏龜那樣長壽!”我也笑了。“還有你的大號誦詩,不知是不是要你讀一輩子的詩。”

“我們回去罷,讓黎先生休息一會兒,他也累了。我還要預備晚上的菜。你們晚上一邊吃酒,一邊慢慢談罷,”姚太太忍住笑壓低聲音對她的丈夫說。

“好,好,”她的丈夫接連點著頭,含笑地看了她一眼,說:“讓我再說一句。”他又向著我:“這個地方清靜得很,在這兒寫東西倒很不錯。不過太清靜了,晚上你害怕不害怕?”他不等我回答,馬上接著說:“你要是害怕,倒可以喊底下人找我來聊聊天。”

“你高興,就請來談談,我很歡迎。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害怕的,”我笑著回答。

朋友陪著太太走了。我還聽見他在窗下笑。今天也夠他開心了。

我在方桌前藤椅上坐下來。我感到一點疲倦,不過我覺得心裏暢快多了。我仰著頭靜靜地聽窗外樹上無名的小鳥的歌聲。

晚上就在這個下花廳裏我和老姚(我開始叫他做“老姚”了)坐在一張烏木小方桌的兩麵,吃著他的太太做的菜,喝著陳年紹酒。菜好,酒好,他的興致更好。他的話就像流水,他連插嘴的機會也不留給我。他批評各種各類人物,評論各種各樣事情。他對什麼都不滿意。他一直在發牢騷。可是從他這無窮無盡的牢騷中,我卻知道了一個事實:他對自己的生活並沒有什麼不滿意,他甚至把他的第二次結婚看作莫大的幸福。他滿意他這位太太,他愛他這位太太。

“老黎,你覺得昭華怎樣?”他忽然放下酒杯,含笑問我道。

“很不錯!你應該很滿意了,”我稱讚道。

他高興地閉了一下眼睛,用右手三根手指敲著桌麵,接連點了幾下頭,然後拿起酒杯,大大地喝了一口,忽然一個人微微笑起來:“老黎,我勸你快結婚罷。有個家,心也要安定些。”他停了一下,又說:“你不要老是做戀愛的夢,那全是小說家的空想。你看我跟昭華也沒有講過戀愛,還不是別人介紹才認識的。可是結了婚,我們過得很好。我們都很幸福。”

“我聽說你們原是親戚,”我插嘴說。

“雖說是親戚,可是隔得遠。我們素來就少見麵。說真話,我對她比對我頭一個太太滿意得多。”喜悅使他那張開始發紅的臉顯得更紅了。

“像你這樣對結婚生活滿意,還要整天發牢騷,倒不如我一個人獨來獨往自由自在,”我又插嘴說。

“你不明白,對你說你也不會了解。中國人講戀愛跟西洋人講戀愛完全不同,西洋人講了戀愛以後才結婚,中國人結了婚以後才開始戀愛,我覺得還是我們這樣更有趣味,”他得意地、好像在闡明什麼大道理似地慢吞吞說,一麵還動著右手加強他的語氣。

我不能忍耐了,便打岔道:“算了,算了,你這種大道理還是拿去跟林語堂博士談罷。他也許會請你寫本《新浮生六記》,去騙騙洋人。我實在不懂!”

“你不懂?你看,這不是最好的例子?”他帶一點驕傲地笑起來,側過臉望著花廳門。我也掉過頭去。他的太太進來了。周嫂打個燈籠跟在她後麵。

我連忙站起來。

“請坐,請坐。菜做得不好,黎先生吃不慣罷,”她笑著說,兩排白牙齒在我的眼前微微亮了一下。

“好極了,我吃得很多。就是今天太麻煩你了。姚太太吃過飯嗎?”我仍然站著笑答道。

“吃過了,謝謝你。請坐罷,不要客氣,”她說。我坐下了。她走到她的丈夫身邊,他抬起頭看她,說:“你再吃一點罷,”他把筷子遞給她。她不肯接,卻搖搖頭說:“我剛吃過。你們酒夠了罷,不要喝醉了。你說黎先生酒量也不大,就早點吃飯罷,恐怕菜也要冷了。”

“好,不喝了。老文,周嫂,添飯來罷。”老姚點了點頭,便提高聲音叫人盛飯。

“小虎還沒有回來?”他關心地問他的太太。

“我打發老李接他去了,已經去了好久,他也應該回來了,”她答道。

“辣子醬給他留得有嗎?”他又問道。

“留得有。他愛吃的東西我都會留給他。”

飯碗送到桌上來了。我端著碗吃飯,我不想打擾他們夫婦的談話。我忽然聽見一個小孩的聲音高叫:“爹,爹!”我抬起頭,正看見一個穿西裝的十一二歲的小孩跑到朋友的身邊來。

“你回來了?在外婆家玩得好嗎?”朋友愛憐地問道,一麵撫摩小孩的梳得光光的頭。

“很好。我跟表哥他們又下棋又打撲克。明天是星期,不是老李拚命催,我還不想回來。外婆喊我明天再去耍,說下回不必打發老李來接,他們家的車子會送我回來。”

“好,下回你去,就不打發車子接你,讓你玩個痛快,”朋友笑著說;“你回來連媽也不喊一聲,你媽還在掛念著你呢!”

孩子站在朋友的左邊,太太站在朋友的後麵。孩子抬起臉看了他的後母一眼,短短地喚了一聲,又把臉掉開了。他的後母倒溫和地對他一笑,答應了一聲,又柔聲說:“小虎,你還沒有招呼客人。這位是黎叔叔。”

“你給黎叔叔行個禮,”朋友推著孩子的膀子說。

孩子向前走了兩步,向我鞠了一個躬,聲音含糊地喚了一聲:“黎叔叔。”

這孩子可以說是我那個朋友的縮本,他的臉,眉毛,鼻子,嘴,都跟我那個朋友的完全一樣。不同的是服裝。老姚穿藍綢長袍,小姚穿咖啡色西裝上衣,黃卡嘰短褲,襯衫雪白,領帶棗紅。論體格和身材,小姚倒跟楊家小孩相似,可是裝束和神采卻大不相同了。

“老黎,你看,他像不像我?這是我的第二個寶貝!”老姚誇耀地說,他哈哈地笑著。我偷偷看了他的太太一眼。她紅了臉,埋下頭去。這告訴我:朋友的第一個寶貝便是她了。

老姚看見我不答話,便伸出左手在孩子的背上推一下,說:“你走過去一點,讓黎叔叔看清楚!”

孩子向前再走兩步,他露出一種毫不在乎的神氣動了動頭,要笑不笑地說一句:“看嘛,”抄著手站在我的麵前,他還帶著一種類似傲慢或輕蔑的眼光在打量我。

“像不像?”朋友還在追問。

“真像!不過我覺得……”

“真像”兩個字就使他滿意了,他似乎沒有聽見下麵的“不過……”這半句話,他馬上伸出左手對兒子說:“小虎,過來,你媽給你留得有辣子醬,你要不要吃點東西?”

“我現在很飽。今晚上‘宵夜’罷。”孩子跑到父親身邊,拉著父親的手撒嬌地要求:“爹,我今天跟表哥他們打撲克,輸了四百五十塊錢,你還我。”

“好,等一會兒你在你媽那兒拿五百塊錢,”這位父親爽快地一口答應了。“我問你,你在外婆家吃的什麼菜?”

“媽,你等一會兒要給我啊,”孩子不回答父親的問話,卻側過頭去對他後母笑了笑,這一聲“媽”叫得親熱多了。

“我回去就拿給你。你爹在跟你講話。等一下你陪我一塊兒進去,我要看著你換了衣服溫習功課,”他後母溫和地帶笑說。

“是,”孩子不高興地答應一聲,他眼睛一眨,下嘴唇往右邊一歪。這種表情,我先前在比較他們父子的麵貌時就已經看到了。由於這種表情,拿整個臉來說,兒子實在不像父親。

朋友太太看見小虎的這種表情,她默默地看了我一眼,她的臉上仍然帶著微笑,眼裏卻似乎含有一種說不出的哀愁。但是等我注意地看她的時候,她正在愉快地跟她的丈夫講話,我在她的臉上再也找不到類似哀愁的表情了。

姚太太帶著小虎先走了。我和老姚吃完飯,又談了好久的閑話,現在他不再發牢騷,卻隻談他的太太和兒子的好處。我知道他和這個太太結婚三年多還沒有生小孩。頭一個太太留下一兒一女,但是女兒在母親去世後兩個月也跟著死了。

這一夜我睡在空闊的大客廳裏。風吹著門響,樹葉下落,鳥在枝上撲翅,沙石在空中飛舞。我並不害怕。可是我沒有習慣這個環境,我不能安靜地閉上眼睛。

我想著我那個朋友同他的太太和小孩的事情,我也想著楊家小孩的事情。我想了許久。我還把那兩個小孩比較一下。我又想著姚太太的家庭生活是不是像她的丈夫所說的那麼幸福。我越想越睡不著。後來我煩躁起來,罵著自己道:“你管別人的事情做什麼?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用不著你耽心!你好好地睡罷。”

可是在窗外黑夜已經開始褪色,小鳥吵架似地在樹上和簷上叫起來了。

我睡到上午十點鍾才起床,太陽照得滿屋子金光燦爛。老文進來給我打臉水、泡茶,周嫂給我送早點來。午飯的時候老姚夫婦在下花廳裏陪我吃飯。

“就是這一次,這算是禮貌。以後我們便讓你一個人在這兒吃,不管你了,”老姚笑著說。

“很好,很好,我是隨便慣了的,”我滿意地答道。

“不過黎先生,你要什麼,請隻管喊底下人給你拿,不要客氣才好啊,”姚太太說,她今天穿了一件淺綠色旗袍,上麵罩了一件白色短外套。她聽見我跟朋友講起昨晚睡得不好,她便說:“這也難怪,屋子太敞了。我昨天忘記喊老文搬一架屏風來,有架屏風隔一下,要好一點。”

飯桌上的碗筷杯盤撤去不久,屏風就搬進來了。黑漆架子紫色綢心的屏風把我的寢室跟花廳的其餘部分隔開來。

我們三個人還在這間“寢室”裏閑談了一會兒。他們夫婦坐在兩張沙發上。老姚抽著煙,時時張口,帶著閑適的樣子吐煙圈,姚太太坐得端端正正,手裏拿著茶杯慢慢地喝茶,好像在想什麼事情。我卻毫無拘束地翹著腿坐在窗前藤椅上。我們談的全是省城裏的事,我常常發問,要他們回答。

後來姚太太低聲對她丈夫講了幾句話,她的丈夫便擲了煙頭站起來,在房裏走了幾步,對我說:“今天下午我們兩個都不在家,她母親”(他掉頭看了看太太)“約我們去玩,還要陪她老人家聽戲。你高興聽京戲嗎?我可以陪你去,不過這兒也沒有什麼好腳色。”

“你知道我從來不看舊戲,”我答道。

他的太太也站了起來。他接著說:“我想你現在也許改變了,好些人上了年紀,就慢慢地圓通了。”

“可是也有人越老越固執啊,”我笑著回答。

朋友笑了,他的太太也笑了。她說:“他是說他自己,他老是覺得他自己很圓通。”

“你不要講我,你還不是一樣。譬如你不喜歡聽京戲,你母親一說聽戲,你就陪她去。我從沒有聽見你說過‘不去’的話。你高興看外國電影,沒有人陪你去,你就不去看。所以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是個戲迷呢!”朋友跟他的太太開玩笑,太太不回答他,卻隻是微笑,故意把眼光射到窗外去,可是她那淡淡擦過粉的臉上已經起了紅暈。她後來又收回眼光去看她的丈夫,嘴唇動了動,似乎在求他不要往下說。但是他的口開了,話不吐完,便很難閉上。他又說:“老黎不是外人,讓他聽見沒有關係,他不會把你寫在小說裏麵。”(她的臉通紅,她連忙裝作去看什麼東西,轉過了身子。)“其實他還是你一個同誌!他也愛看外國電影,以後有好片子,請他陪你去看罷。還有,老黎,你在這兒覺得悶的時候,要是高興看線裝書,我書房裏多得很,我可以把鑰匙交給你。”(他自己先笑起來)“我知道你不會看那些古董的。我太太有很多小說,新的舊的都有。商務印書館的《說部叢書》,她就有全套。這自然不是你們寫的那一種。不過總是小說罷。我也看過幾本,雖是文言譯的,卻也很能傳神!新出的白話小說這裏也有。”

太太似乎害怕他再講出什麼話來,她臉上的紅暈已經消散了,這時便把身子掉向他催促道:“你一開頭,話就講不完。你也該讓黎先生休息一會兒。我還要進去收拾……”她的臉上仍舊籠罩著笑容,還是她那比陽光更亮的微笑。

“好,我不講了。看你那著急的樣子!”朋友得意洋洋地對他的太太笑道。“我們今天把老黎麻煩夠了。我們走罷。讓他安靜地寫他的文章。”

我對他們夫婦微笑。我站起來送他們出去,現在我是這半個花廳的主人了。我站在窗下石欄杆前,望著他們的背影。他們親密地談著話,沿著石欄杆走過了上花廳,往裏去了。

下半天他們夫婦果然不曾來。也沒有別人來打擾我,除了周嫂來給我衝開水,老文給我送飯。

我吃過晚飯,老文給我打臉水來。我無意地說了一句:“這太麻煩你們了,以後倒可以不必……”

老文垂著手眨著老眼答道:“黎老爺,你怎麼這樣說!你是我們老爺的好朋友,我們當底下人的當然要好好伺候。萬一有伺候不周到的地方,請你不客氣地罵我們幾句。”

這番話使我渾身不舒服起來。我被人稱作“黎老爺”,這還是頭一次。我聽著實在不順耳。我知道他以後還會這樣叫下去的,會一直叫到我離開姚家為止。這使我受不了。我想了想,隻好老實對他說:“你是老家人了,你跟別人不同。”(這句話果然發生了效力,他的臉上現出笑容來。)“請你不要喊我‘黎老爺’,我們在‘下麵’都是喊先生,你就照‘下麵’的規矩喊我‘黎先生’罷。”

“是,以後就依黎老爺的話;哦,是,黎先生。說老,我們在姚家‘幫’了三十幾年了。我們是看見我們老爺長大的。我們老爺心地好,做事待人厚道,就跟老太爺一模一樣。”

“你們太太呢?”我問道。

“是說現在這位太太嗎?”他問道。我點點頭。老文便接著說下去:“太太過門三年多了,她從來沒有罵過我們半句。她沒有過門的時候,人人都說她是個新派人物,怕她花樣多。她過來了大家都誇獎她好,她心地跟她相貌一樣。她臉上一天總是掛著笑容。她特別看得起我們,說我們是姚家老家人。她有些事情還要問我們。我們伺候這樣的老爺、太太,是我們底下人的福氣。”笑容使他的皺臉顯得更皺了,可是他一對細小的眼睛裏包滿淚水,好像他要哭起來似的。

我洗過臉,他便走到茶幾旁去端臉盆。我連忙又問一句,因為我的好奇心被他的敘述引動了,我想從他的口裏多知道一些事情。

“你們頭一位太太呢?”

老文放下臉盆,看了我一眼,垂著手站在茶幾前,搖搖頭答道:“不是我們底下人胡言亂語,前頭太太比這位差得太多,真趕不上。前頭太太留下了一位少爺,還有一位小姐,小姐後來也死了……”他突然把下麵的話咽住了,轉過頭去看門外。

“你們少爺我也見過,相貌跟你們老爺一模一樣,”我接下去說,我想用這句話來引出他以後的話。

“不過脾氣卻跟老爺兩樣。”他看看我,又看看門外,他似乎想收回那句話,可是已經來不及了。他一定知道我清清楚楚地把話聽進去了。

“不要緊,你有話隻管講,我不會告訴別人。你說得不錯。我也看得出來。你們少爺對你們太太不大好。”

“黎--先生,你還不知道,虎少爺自來脾氣大,不說對他後娘,就是對他親生媽也不好。前頭太太去世時候,虎少爺快八歲了,他哭都沒哭一聲。他外婆太寵他,老爺也太寵他,我們太太拿他簡直沒有辦法。”他走到我麵前,壓低聲音說:“我聽見周大娘說,我們太太為他的事還哭過好幾回,連老爺都不曉得。”他停了一下,仍舊小聲說下去:“太太回娘家,要帶他去,他死也不肯去。他自己的外婆總說我們太太待不得前娘兒子,這兩年趙家外老太太簡直不到我們家來了,就是時常打發人來接虎少爺過去耍。我們太太逢年過節還是到趙家去。去年趙家怕警報,下鄉去住了大半年,就把虎少爺接去住了三四個月。虎少爺回都不想回來了。老爺、太太打發我們去接了好幾趟,才接回來的,回來還大發脾氣,說在城裏頭炸死了,歸哪個負責!老爺不罵他,太太也不好講話。其實他在趙家從來不翻書,一天就跟表哥表弟賭錢……”

“你們老爺為什麼這樣不明白?像你們少爺這樣年紀,做父親的正應該好好管教他,”我插嘴說。

“唉,”老文著急地歎了一口氣,“老爺寵他,什麼事都依他,從小就是這樣。叫我們底下人在旁邊幹著急。”他忽然忘了自己地提高聲音:“年紀不小了,已經十三歲了,還在讀高小第四冊。”過後他氣惱地昂起頭來,自語道:“我們說是說了,就是給旁人聽見,也不怕,我們頂多告假回家就是了。”

“他十三歲?我還以為至多十一歲呢!”

“心思多的人不肯長,有什麼辦法?”老文的聲音裏還含著怒氣。

“昨天那個楊家少爺也不過這樣年紀……”我說。

“楊家少爺?”老文驚詫地問道,但是他不等我解釋,馬上接著說,“我們曉得就是常常跑進來折花的那一個。他家裏從前也很闊,聽說比我們老爺還有錢,現在敗了。不過飯還吃得起。我聽見看門的李老漢兒說,那個楊少爺今年還不滿十五歲,已經上了三年中學,書讀得很好。”

“你們老爺不是說他不肯好好念書嗎?”我問道。

“那是老爺的話。我們講的是李老漢兒的話,我們也不曉得究竟是真是假。我們原說,既然書讀得好,怎麼又會常常跑進我們花園來要花?這個道理我們實在不明白。問起李老漢兒,他也不肯說,我們多問兩句,他就流眼淚水。昨天他還跟我們講過情,說是隻要老爺不曉得,又沒有給趙青雲看見,就讓楊少爺來折幾枝花罷。我們倒有點不好意思。其實我們也不想跟楊少爺為難,人家好好的少爺,公館又原是他們家賣出來的,再說折兩枝花,也值不了幾個錢,橫豎老爺、少爺都不愛花,就是太太一個人高興看看花。其實太太也講過,一兩枝花有什麼要緊,人家喜愛花,就送他一兩枝。隻是趙青雲頂不高興,花兒匠老劉請了三個月病假,現在歸趙青雲打掃花園,他頂討厭旁人跑進花園裏頭來。老爺也吩咐過不要放楊少爺進公館來,說是怕把虎少爺教壞了。所以趙青雲碰到楊少爺,總要吵嘴。一個要趕,一個不肯走,偏偏楊少爺人雖小,力氣倒不小,嘴又會講話。有時候趙青雲一個人把他沒有辦法,我們碰到,隻好去幫忙。”

“你們老爺害怕虎少爺跟著楊少爺學壞,是不是你們少爺喜歡跟楊少爺一塊兒玩?”我又問。

“哼,我們虎少爺怎麼肯跟楊少爺一堆耍?他頂勢利了,從來沒有正眼看過我們,從來不肯好好地跟我們講一句話。老爺真是太小心。”

“你們太太是個明白人,她可以勸勸你們老爺,對虎少爺的教育不好這樣隨便啊,”我說。

老文絕望地搖著頭:“沒有用。老爺什麼事都明白,就是在這件事情上頭有點糊塗。你跟他講,他不會聽。”他彎下身子,帶著嚴肅的表情,低聲對我說:“聽說太太跟老爺講過幾回,虎少爺在家裏不肯念書,時常到他外婆家去賭錢,又學了些壞習氣,她做後娘的不大好管教,怕趙家講閑話,要老爺好好管他。老爺卻說,年紀小的人都是這樣,大了就會改的。虎少爺人很聰明,用不著管教。太太碰了幾回釘子,也就不敢多講話了。趙家對太太頂不好,外老太太同兩位舅太太都是這樣,她們不但在外頭講閑話,還常常教唆虎少爺跟太太為難。老爺一點也不管。太太跟周大娘講過,幸好她自己沒有添小少爺,不然,她做後娘更難做了。”

“你們太太的處境也太苦了,”我同情地、不平地說,“真是想不到。”

“是啊,要不是周大娘跟我們說,我們哪兒會曉得?太太一天都是笑臉,見到人總是有說有笑的。我們隻求老太爺的陰靈保佑她添兩位小少爺,將來大起來,做大事情,給她出一口氣。”老家人的誠心的祝福在這空闊的廳子裏無力地戰抖著。我看見他用手揩眼睛,覺得心裏不痛快,站起來,默默地在屋裏走了幾步。

我覺得老文的眼光老是在我的身上打轉,便站定了,望著他那微微埋下的頭,等著他講話。

“黎先生,這些話請你不要告訴旁人啊,”他小心地央求我,臉上憤怒的表情完全消失了。我看到一種表示自己無力的求助的神情。沒有門牙的嘴像一個黑洞。

“你放心,我絕不會告訴人,”我感動地說。

“多謝你,我們今天把心裏頭的話都講出來了。黎先生,我們雖是沒有讀過幾年書的底下人,我們也曉得好歹,明白是非,我們心裏頭也很難過。”老文埋著頭,捧著臉盆,傷感地流著淚走出去了。

我一個人站在下花廳門口。我引出了他的這許多話,我知道了許多事情。可是我的好奇心得到了滿足麼?

沒有。我隻覺得有什麼野獸的利爪在搔我的胸膛。

第二天老文送午飯來,他告訴我虎少爺昨晚又沒有回家,還說了一些關於小虎的話,又說起小虎甚至在外麵講過他的後母的壞話。我聽了,心裏不大痛快。午飯後,我不能在屋裏工作,也不想出去逛街。我在花廳裏,在園子裏走了不知若幹步,走累了,便坐到沙發上休息;坐厭了,我又站起來走。最後我悶得沒有辦法,忽然想起不如到電影院去消磨時間。我剛從石欄杆轉進門廊,就看見周嫂給我送晚飯來,說是老文告假上街去了,所以由她送飯。

我隻好回到下花廳裏吃了晚飯。周嫂衝了茶,倒了臉水。她做事手腳快,年紀在四十左右,腦後梳一個大髻,臉相當長,顏色黃,顴骨高,嘴唇厚,眉毛多,身體似乎很結實。她在我麵前不肯講話。我故意問她,虎少爺在家不在家。

“他?不消說又到趙家去了。我們太太回娘家,千萬求他去,他也不肯。他隻愛到趙家去耍錢,”周嫂扁起嘴,輕蔑地說。

“你們老爺喊他跟太太去,他也不聽話嗎?”我再問一句。

“連老爺也將就他,他是姚家的小老虎,小皇帝。”她掉開頭,不再講話了。

晚飯後我走出大門,打算到城中心一家電影院去。看門人李老漢正坐在大門內一把舊的太師椅上,抽著葉子煙,看見我便站起來,取下煙管,恭敬地喚了一聲:“黎老爺,”對我和藹地笑了笑。

我出了大門,這聲“黎老爺”還使我的耳朵不舒服,我便轉回來。他剛坐下,立刻又站起身子。

“李老漢兒,你坐罷,不要客氣,”我做個手勢要他坐下,一麵溫和地對他說;你不要喊‘老爺’,他們都喊我‘黎先生’。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是,黎先生,我明白,”他恭順地回答。

“你坐罷,你坐罷。”我看見旁邊沒有別人,決定趁這個機會向他打聽楊家小孩的事。我在對麵一根板凳上坐下來,他也隻好坐了。

“聽說,你以前在楊家幫過很久,是嗎?”我望著他那光禿的頭頂問道。

“是,楊老太爺房子剛剛修好,我就進來了,那是光緒三十二年,離現在三十幾年了。我起初當大班抬轎子,民國六年跟人家打架,腿跌壞了,老太爺出錢給我醫好,就喊我看門。”他埋下頭把煙管在一隻鞋底上敲著,煙蒂落下地來,他連忙用腳踏滅了火。他把煙管橫放在他背後椅子上。

“楊家的人都好嗎?”我做出關心的樣子問道。

“老太爺民國二十年就過世了。大老爺也死了五年多了,隻有一個少爺,公館賣了,他就到‘下麵’去,一直沒有消息。二老爺在衡陽,經營生意,很順手。四老爺在省城什麼大公司當副經理,家境也很好。就是三老爺家產弄光了,吃口飯都很艱難……”他接連歎了幾口氣,搖了幾下頭,撫摩了幾下他那不過一寸長的白胡須。

“昨天來的那個小少爺就是他們楊家的人嗎?”

“是,這是三老爺的小少爺。跟他父親一樣,很清秀,又很聰明,人又好強。三老爺小時候,老太爺頂喜歡他,事事將就他。後來三老爺長大了,接了三太太,又給朋友帶壞了,把家產敗得精光,連三太太的陪奩也花光了。後來三太太、大少爺都跟他吵嘴,隻有這個小少爺跟他父親好。”

“那麼楊家三老爺還在嗎?”我連忙插嘴問道。

“這個……我不曉得,”他搖了幾下頭。我注意他的眼睛,他雖然掉開臉躲避我的眼光,可是我見到了他一雙眼睛裏的淚水,我知道他沒有對我說真話,他隱瞞了什麼事情。但是我還想用話套出他的真話來。

“楊家大少爺不是在郵政局做事嗎?那麼一家人也應該過得去。這位小少爺還在上學,現在要送子弟上學,也要花一筆大錢!”

“是啊,他們弟兄感情好,小少爺讀書又用功。大少爺很喜歡他兄弟,就是不喜歡他父親。小少爺在學堂裏頭,每回考試,都中頭二三名。”李老漢說著,得意地捏著胡須微笑了,可是眼裏的淚水還沒有幹掉。

“不錯,這個我也看得出來,的確是個好孩子,”我故意稱讚道;“不過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他為什麼常常跑到這兒來拿花,跟姚家底下人為難呢?他愛花,可以花錢買,又不貴。何必要折別人家的花?”

“黎先生,你不曉得,小少爺心腸好,他折花也不是自家要的。”

“送人,也可以花錢去買!茶花外麵也有賣的,”我接下去說,我看見一線亮光了。

“外頭茶花不多,就是有,也比不上楊家公館裏的!栽了三十多年了,三老爺小的時候,花園裏頭就有茶花。一共兩棵,一紅一白。白的一棵前年給虎少爺砍壞了。現在就剩這一棵紅的。三老爺頂喜歡這棵茶花。他雖說不務正業,可是那回說起賣房子,倒不是三老爺的意思,二老爺同四老爺要拿錢去做生意,一定吵著要賣,大老爺的大少爺不過二十七八歲,沒有結婚,性子暴躁,平日看不起家裏幾個叔叔,也吵著賣房子,說是把家產分幹淨了,他好到外國去讀書,永遠不回省來。三太太的錢給三老爺花光了,也想等到賣了房子,分點錢來過活。大家都要賣,三老爺一個人說不能賣也不中用。當時大家都著急得很,怕日子久了會變卦,所以房價很便宜。得了錢大家一分,三老爺沒有拿到一個錢。”他的嘴又閉上了,一嘴短而濃的白胡須掩蓋了一切。

“他怎麼會沒有拿到一個錢呢?三太太他們分到錢總會拿點給他花。至少他吃飯住房子得花這筆錢,”我驚奇地追問道,我相信他一定對我隱瞞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是,黎先生說的是,”他恭順地答道。

我知道他不會再對我講什麼話了。他大概覺察出來我在向他打聽消息,我在設法探出他心裏的秘密,他便用這個“是”字來封我的嘴。我要是再追問下去,恐怕不但沒有好處,反而會增加他對我的疑懼,還不如就此打住,等到以後有機會再向他探詢罷。

我正在這樣想的時候,忽然看見一個人影在門前晃了一下。李老漢馬上站起,臉色全變了,他那張圓圓臉由於驚恐搐動起來,好像他見到什麼他害怕看見的東西似的。

我也吃了一驚。我站起來,走出了大門。我向街中張望。我隻看見一個人的背影:瘦長的身材,粘染塵土的長頭發,和一件滿是油垢快變成烏黑的灰布夾袍。他走得很快,仿佛害怕有人在後麵追他一般。

十一

我朝著他去的方向走,走過一個廟宇似的建築,我瞥見了“大仙祠”三個大字。我忽然記起老姚的話。他說看見過楊少爺在這個廟門口跟乞丐在一塊兒。他又說大仙祠在他的公館隔壁,其實跟他的公館相隔有大半條街光景。我的好奇心鼓舞我走進了大仙祠。

廟很小。這裏從前大概香火旺盛,但是現在冷落了。大仙的牌位光禿禿地立在神龕裏,帷幔隻剩了一隻角。牆壁上還掛著一些“有求必應”的破匾。供桌的腳缺了一隻,木香爐裏燃著一炷香;沒有燭台,代替它們的是兩大塊蘿卜,上麵插著兩根燃過的蠟燭棍。一個矮胖的玻璃瓶子,裏麵插了一枝紅茶花,放在供桌的正中。明明是昨天我折給楊少爺的那枝花。

奇怪,怎麼茶花會跑到這兒來呢?我想著,我覺得我快要把一個謎解答出來了。

神龕旁邊有一道小門通到後麵,我從小門進去。後麵有一段石階,一個小天井,一堵磚牆。階上靠著神龕的木壁,有一堆幹草,草上鋪了一床席子,席子上一床舊被,枕頭邊一個臉盆,盆裏還有些零碎東西。在天井的一角,靠著磚牆,人用幾塊磚搭了一個灶,灶上坐著一個瓦罐,正在冒熱氣。

誰住在這兒呢?難道楊家小孩跟這個人有什麼關係?或者楊家小孩是大仙的信徒?我問著自己。我站在階上,出神地望著破灶上的瓦罐。

我聽見背後一聲無力的咳嗽。我回過頭去。一個人站在我的後麵:瘦長的身材,蓬亂的長頭發,滿是油垢的灰布長袍。他正是剛才走過姚家門口的那個人。他的眼睛正帶著疑懼的表情在打量我。我也注意地回看他。一張不幹淨的長臉似乎好些天沒有洗過了,麵容衰老,但是很清秀。眼睛相當亮,鼻子略向左偏,上嘴唇薄,雖然閉住嘴,還看得見一部分上牙。奇怪,我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個人似的。

他老是站著打量我,不作聲,也不走開。他看得我渾身不舒服起來,仿佛他那一身油垢都粘到我身上來了一樣。我不能再忍受這種沉默的注視,我便開口發問:“你住在這兒嗎?”

他沒有表情地點一下頭。

過了一會兒,我又說一句:

“罐子裏的東西煮開了。”我指著灶上的瓦罐。

他又點一下頭。

“這兒就隻有你一個人?”過了幾分鍾,我又問一句。

他又點一下頭。

怎麼,他是一個啞巴?我又站了一會兒,同他對望了三四分鍾。我忽然想起:他的鼻子和他的嘴跟楊家小孩的完全一樣。兩個人的眼睛也差不多。

這是一個意外的發見。難道他就是楊家三老爺?難道他就是楊家小孩的父親?

我應該向他問話,要他把他的身世告訴我。沒有用。他不講話,卻隻是點著頭,我怎麼能夠明白他的意思?即使他不是啞巴,即使他真是那個小孩的父親,他也不會對我這個陌生人泄露他的秘密。那麼我老是癡呆地站在這裏有什麼用呢?

我失望地走出了小門。他也跟著我出來。我走到供桌前看見瓶裏那枝茶花,我忍不住又問一句:“這枝花是你的?”

他又點一下頭。這一次我看見他嘴角掛了一絲笑意。

“這是我前天親手在姚公館折下來的,”我指著茶花說。

他似信非信地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我覺得他是在笑,或許不是笑也說不定),過後又點一下頭。

“是楊家小少爺給你的嗎?”我沒有辦法,勉強再問一句。

他再點一下頭,索性撇開我,走下鋪石板的院子,站到大門口去了。我沒有看清楚他臉上的表情。這時廟裏光線相當暗,夜已經逼近了。

我掃興地走出廟門。在我後麵響起了關門的聲音。我回過頭看。兩扇失了光彩的黑漆大門把那個隻會點頭的啞巴關在廟裏了。

我站在廟門前,掏出表來看,才六點十分,我馬上喚住一部經過的街車,要那個年輕車夫把我拉到蓉光大戲院去。

我心裏裝了許多人的秘密。我現在需要休息,需要忘記。

十二

我回到姚家,還不到九點半鍾。小虎正站在大廳上罵趙青雲。他罵的全是粗話。趙青雲坐在門房的門檻上,穿著短衫,袖子差不多挽到肩頭,露出兩隻結實的膀子,冷一句熱一句地回罵著。老文坐在二門內右麵黑漆長凳上抽葉子煙。

“黎先生,回來啦,”老文站起來招呼我。

“他有什麼事?”我指著小虎問道。

“他輸了錢回來發脾氣,怪趙青雲接他早了。是太太打發趙青雲去接他的。太太說他晚上還要溫習功課,早晨七點鍾上課,六點鍾就該起來。其實他哪兒是讀書,不過混混壽緣罷了,”老文搖頭歎息道;“一個月裏頭總有十天請假,半個月遲到的。上了七年學認字不過一籮筐。這真是造孽!”

“老爺沒有回來嗎?”我問道。

“還早嘞。今天老爺、太太陪外老太太看戲,要到十二點才回來。老爺不在家,他發脾氣,也沒有人理他。趙青雲又是個硬性子,不會讓他,是他自討沒趣。”

小虎在大廳上跳來跳去,口裏×媽×娘地亂罵,話越來越難聽。有一次他跳下天井,說是要打趙青雲。趙青雲也站起來,把膀子晃了兩晃,一麵回罵道:“×媽,你敢動一下,老子不把你打成肉醬不姓趙!”

小虎膽怯地退了一步。這時二門外響起包車的鈴聲和車夫的吆喝聲。小虎連忙向前走了兩步,把兩手插在西裝袋裏,得意地笑道:“好,你打罷。老爺回來了。看你敢不敢打!”

一部包車同兩部街車在二門口停住了。車上走下一個素服的中年太太、一個穿花旗袍梳兩條小辮子的小姐和一個穿青色學生服的十七八歲的青年。他們先後跨進門檻。老文垂下雙手招呼了他們。他們對他點了點頭。

小虎看見回來的不是他的父親,回頭便跑,跑上大廳的階沿,又站住大聲罵起來。那位太太和小姐走過他的身邊,他並不理睬她們。她們也不看他。隻有那個青年站住帶笑問他一句:“虎表弟,你在跟哪個吵嘴?”

“你不要管!”小虎生氣地把身子一扭,答了一句。

青年若無其事地笑了笑,就從側門往內院去了。

“這是小虎的表哥嗎?”我問老文道。

“是。這是居孀的姑太太,還有大小姐跟二少爺。他們都曉得我們虎少爺的脾氣,能避開就避開。老爺不在麵前,虎少爺從不把他們放在眼裏。姑太太是長輩,你看他連招呼也不招呼。姑太太是我們老爺的親姐姐,比老爺大不到兩歲。姑老爺死得早,也留得有田地,姑太太一家人也能過活。老爺好意接姑太太來住,恐怕也因為公館裏頭房子多,自己一家大小三個住不完。老爺、太太待姑太太都很好,就是虎少爺看不起人家。他常常講姑太太家裏沒有什麼錢,他們姚家有千多畝田。田多還不是祖先傳下來的!人家小姐、少爺都在上大學讀書,從來不亂花錢,好多人誇獎,那才是自己的本事。”老文提起小虎,氣就上來了。他一開口便發了這一大堆牢騷。我了解他的心理,我知道他的憤怒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我哪天一定要好好地勸勸你們老爺,再這樣下去,不但害了小虎一輩子,並且會苦壞你們的太太,”我說。

“不中用,黎先生,不中用。我們老爺就是在這件事上頭看不明白。況且還有趙家一家人教唆。壞就壞在趙家比我們老爺更有錢,虎少爺就相信錢。偏偏太太娘家又沒有多少錢,家境比我們姑太太還差,虎少爺當然看不上眼。就是太太過門那年,他到萬家去過兩回,以後死也不肯再去。”

“你們太太娘家還有些什麼人?”

“萬家除了外老太太,還有大舅老爺、大舅太太、兩位少爺。大舅老爺比太太大十多歲,在大學裏教書,聽說名聲很好。兩位少爺都在外州縣上學。雖說沒有多少錢,人家萬家一家人過得和和氣氣。那才像一個家!哪兒像趙家,沒有一個人做正經事情,就隻知道擺闊,賭錢!連我們底下人也看不慣。黎先生,你想,虎少爺今天去趙家,明天去趙家,怎麼不會學壞?”

“想不到你這樣明白,”我讚了他一句。

“黎先生,你太誇獎了,我們底下人再明白,又有什麼用,還不是做一世底下人!在老爺麵前我們一個屁也不敢放。他讀過那麼多的書,走過那麼多的地方,我們還敢跟他頂嘴嗎?我們就是想替太太‘打抱不平’,也不敢向老爺吐一個字。況且人家又是恩愛夫妻。外頭哪一個不說老爺跟太太感情好!虎少爺進去了。黎先生,你也進屋去休息罷。我們又吵了你半天。我們去給你打臉水。”他把一直捏在手裏的葉子煙管別在後麵褲帶上,歎息似地微微擺著頭,走下天井裏去了。我隻得跟著他走進“憩園”去。

十三

我就這樣地在姚家住下來。朋友讓我自由,給我方便。園子裏很靜,少人來。有客人拜訪,朋友都在上花廳接待他們。其實除了早晚,朋友在家的時候就不多。我知道他並沒有擔任什麼工作,聽說他也不大喜歡應酬。我問老文,老爺白天出門做什麼事,老文說他常常去“正娛花園”喝茶聽竹琴,有時也把太太拉去陪他。

我搬來姚家的第六天便開始我的工作。這是我的第七本書,也就是我的第四本長篇小說。是一個老車夫和一個唱書的瞎眼婦人的故事。我動身回鄉以前,曾把小說的結構和內容對一位文壇上的前輩講過。那時他正在替一家大書店編一套文學叢書,要我把小說寫好交給那個書店出版,我答應了他。我應當對那位前輩守信。我的工作進行得很順利。我關在下花廳裏寫了一個星期,已經寫了三萬多字。我預計在二十天裏麵可以完成我這部小說。

每天吃過晚飯我照例出去逛街。有時走得較遠,有時走了兩三條街便回來,坐在大門內板凳上,找李老漢談天。我們什麼話都談,可是我一提到楊家的事,他便封了嘴,不然就用別的話岔開。我覺得他在提防我。

每天我走過大仙祠,都看見大門緊閉著。我輕輕地推一下,推不開。有一次我離廟門還有四五步遠,看見一個小孩從廟裏出來。我認得他,他明明是楊少爺。他飛也似地朝前跑,一下子就隱在人背後不見了。我走到大仙祠。大門開了一扇,啞巴站在門裏。我看他,他也看我。他的相貌沒有改變,隻是一雙眼睛淚汪汪的,左手拿著一本線裝書。

他退後兩步,打算把我關在門外。我連忙拿右手抵住那扇門,一麵埋下眼睛,看他手裏的書,問道:“什麼書?”

他呆呆地點一下頭,卻把那隻手略略舉起。書是翻開的,全是石印的大字,旁邊還加了紅圈。我瞥見“共看明月應垂淚,一夜鄉心五處同”十四個字,我知道這是二十多年前的舊印本《唐詩三百首》。

“你在讀唐詩?”我溫和地問道。

他又點一下頭,往後退了兩步。

我前進兩步,親切地再問:“你貴姓?”

他仍舊點一下頭。淚水從眼角滴下來,他也不去揩它,好像沒有覺察到似的。

我抬起眼睛看供桌,香爐裏燃著一炷香。茶花仍然在瓶裏,但是已經幹枯了。我又對他說一句:“還是換點別的花來插罷。”

他這一次連頭也忘記點了。他癡癡地望著花,淚水像兩根線一樣掛在他的臉頰上。

我忽然想到這天是星期六。我來姚家剛剛兩個星期。那次楊少爺來要花也是在星期六。那個小孩大概每個星期六到這兒來一次。他一定是來看他的父親。不用說,啞巴就是楊老三。照李老漢說,楊家賣了公館,分了錢,楊老三沒有拿一個。他大概從那個時候起就給家裏人趕出來了;至於他怎麼會住到廟裏來,又怎麼會變成啞巴,這裏麵一定有一段很長的故事,可是我有什麼辦法知道呢?他自己不會告訴我。楊家小孩也不會告訴我。李老漢--現在李老漢不跟我談楊家的事了。

啞巴在我旁邊咳了一聲嗽,不止一聲,他一連咳了五六次。我同情地望著他,正想著應該怎樣給他幫忙。他勉強止了咳,指著大門,對我做手勢,要我出去。我遲疑一下,便默默地走了出去。

大門在我後麵關上了。我也不回過頭去看。淺藍色天空裏掛起銀白的上弦月,夜還沒有來,傍晚的空氣十分清爽。

我在街上慢慢地走著。我希望我能夠忘記這些謎一樣的事情。

十四

“老黎!老黎!”一個熟習的聲音在叫我。從迎麵一部包車上跳下來一個巨大的影子。

我站定了,抬起頭看。老姚笑容滿麵地站在我麵前。

“我正耽心找不著你,想不到在半路上給我抓住了,真巧!”他滿意地笑道。他馬上掉轉臉吩咐車夫:“你把車子先拉回家去。”

車夫應了一聲,便拉起車子走了。

“有什麼好事情?你這樣得意!”我問道。

“碰到你,我的難題解決了,”老姚笑答道。“我今天跟昭華約好七點鍾去看電影,兩張票子都買好了。哪知道我到趙家去,趙家一定要留我吃晚飯,晚上陪老太太聽川戲,不答應是不行的。可是我太太看電影的事怎麼辦呢?我想,隻好請你陪她去。不過我又怕你不在家。現在沒有問題了。”

“其實你看了電影再去聽戲也成,”我說。

“可是我還要趕回趙家去吃飯啊。現在我先回家跟昭華講一聲。”

“你不去,恐怕你太太不高興罷。”

“不會,不會,”他搖搖頭很有把握地說;“她脾氣再好沒有了。她也知道我平日不高興看電影,我去也是為了陪她。”

“趙家沒有請你太太吃飯?”

“你怎麼這樣羅蘇,我看你快變成老太婆了,”老姚帶笑地抱怨道。“快走,昭華在家裏等我們。我還要趕到趙家去。趙家在南門,我們這兒是北門!”

我笑了笑,便跟著他走回公館去。在路上他還是把我的問話回答了。他還向我解釋:“趙老太太不願意看見昭華,說是看見昭華就會想起她的親生女兒,心裏不好過。自從我頭個太太死後,趙老太太就沒有到我家來過。其實昭華對趙家起先也很親熱。後來趙家常說怕惹起老太太傷心,不敢接她去玩,她才沒有再到趙家去。其實這也難怪趙家,老太太愛她的女兒,也是人之常情,況且我頭個太太又是她的獨養女。”

“那麼趙老太太看見你同小虎,就不會想到她的獨養女嗎?”我不滿意他這個解釋,便頂他一句。

“她喜歡小虎極了。今晚上聽戲還是小虎說起的,”他似乎並沒有聽懂我的意思,卻隻顧說些叫我聽了不高興的話。

我們到了家。老姚要我回到房裏等著。我跨進了憩園的門檻,還聽見他在吩咐老文:“你到外麵去給黎先生雇一輛車來。”

十五

我在園子裏走了十多分鍾,看見夜的網慢慢地從牆上、樹上撒下地來。兩三隻烏鴉帶著疲倦的歎息飛過樹梢。一隻小鳥從桂花樹枝上突然撲下,又穿過隻剩下一樹綠葉的山茶樹,飛到假山那麵去了。

老姚夫婦來了。太太臉上仍舊帶著她的微笑。她身上穿一件灰色薄呢的旗袍,外麵罩了一件黑絨窄腰短外衣。老姚也脫去了長袍,換上一身西服,左膀上搭了一件薄薄的夾大衣。

“老黎,走罷,你不拿東西嗎?”老姚站在石欄杆前,高興地嚷起來。

“好。我不拿東西,”我一麵回答,一麵走上石階,沿著欄杆去迎他們。

“黎先生,對不起啊,又耽誤你的工作,”姚太太笑著對我道歉。

“姚太太,你太客氣了。他知道”(我指著她的丈夫)“我是個電影迷,”我笑答道。“你們請我看電影,還說對不起我,那我應該怎麼說呢?”

“不要再講什麼客氣話了,快走罷,不然會來不及的,”老姚在旁邊催促道。

我們走出園門。三部車子已經在二門外等著了。他們夫婦坐上自己的包車,我坐上街車,魚貫地出了大門。

過了兩條街,在十字路口,朋友跟他的太太分手了。又過了六七條街,我們這兩部車子在電影院門口停下來。

我抬頭看鍾,知道還差八九分才到開映的時間。電影院門前隻有寥寥十幾個人。今天映的片子是《戰雲情淚》,演員中沒有一個大明星,又是美國南北戰爭時期的故事,不合這裏觀眾的口味也未可知。

戲院裏相當寬敞,上座不到六成。我們前麵一排,就空了五個位子。姚太太在看說明書,可是她沒有看完,電燈便熄了。

銀幕上映出來一個和睦家庭的生活,一個安靜、美麗的鄉村環境。然後是一連串樸素的悲痛的故事。我的心為那些善良人的命運痛苦。我看見姚太太頻頻拿手帕揩她的眼睛,我還聽見她一陣陣的輕微的吐氣。

映到那個從戰地回來的父親躺在長沙發上咽氣的時候,片子忽然斷了。電燈重燃起來。姚太太噓了一口氣,默默地埋下了頭。我卻抬起臉,毫無目的地把眼光射到一些座位上去。

我呆了一下。在我右麵前三排的座位上,我看見了楊家小孩,就是我先前在大仙祠門口看見的那個樣子。他正在跟旁邊的一位中年太太講話,這位太太臉上擦了點粉,頭發梳成一個小髻,藍花旗袍上罩了一件灰絨線衫,在她右麵還有一個穿灰西裝的年輕人,她側過頭對那個年輕人說了兩句話,她笑了,那個年輕人也笑了。過後那個年輕人忽然回過頭看後麵。他的臉被我看清楚了。除了頭發梳理得十分光滑、臉色比較白淨外,他的臉跟楊家小孩的臉簡直是一個模子裏鑄出來的。

真巧!許多事都碰在一塊兒。想不到我又在這個電影院裏看見了楊家小孩的母親和他的哥哥。

電燈又滅了。片子接著映下去。最後戰爭結束,兵士們回到故鄉。那個善良的姑娘在她同母親重建起來的田莊上,在絕望的長期等待中,畢竟見到了她的情人的歸來。

人們離開座位走了。電燈再亮起來。姚太太看了我一眼,便也站起來。我對她短短地說一句:“片子還不錯。”她點點頭,答了一句:“我倒沒有想到。”

姚太太怕擠,她主張讓旁人先出去。等我們走到門口,車子已經被人雇光了。我看見楊家母子坐上最後三輛街車走了。

老李正在台階下等候姚太太,看見她便大聲說:“太太,車子在這兒。”

“黎先生的車子在哪兒?”姚太太問道。

老李答道:“我雇好一部,給人家搶去了。今天車子少。到前麵多半雇得到。太太要先坐嗎?”

我連忙說:“姚太太,請先上車罷。我自己到前麵去雇車好了。要是沒有車,走回去也很方便。”

“老李,你把車拉回去。我陪黎先生走一節路,等著雇到車再坐。橫豎今晚上天氣好,有月亮,”姚太太不同我講話,卻溫和地吩咐老李說。

“是,太太,”老李恭敬地答道。

我隻好同姚太太走下台階。老李拉著車子慢慢地在前麵走。我們兩個在後麵跟著。

十六

我們跟著車子轉了彎。我們離開了嘈雜的人聲,離開了輝煌的燈光,走進一條清靜的石板巷。我不講話,我耳朵裏隻有她的半高跟鞋的有規律的響聲。

月光淡淡地照下來。

“兩年來我沒有在街上走過路,動輒就坐車,”她似乎注意到她的沉默使我不安,便對我談起話來。

“我看,姚太太,你還是先坐車回去罷。還有好幾條街,我走慣了不要緊,”我趁這個機會又說一次。這不全是客氣話,因為我一則耽心她會走累;二則,這樣陪她走路,我感到拘束。

“不要緊,黎先生,你不要替我耽心,我不學學走路,恐怕將來連路都不會走了,”她看了我一眼,含笑道。“前年有警報的時候,我們也是坐自己的車子‘跑警報’,不過偶爾在鄉下走點路。這兩年警報也少了。誦詩不但自己不喜歡走路,他還不讓我走路,也不讓小虎走路。”

“姚太太在家裏很忙罷?”

“不忙。閑得很。我們家裏就隻有三個人。用的底下人都不錯,有什麼事情,不用吩咐,他們會辦得很好。我沒有事,就看書消遣。黎先生的大作我也讀過幾本。”

我最怕聽人當麵說讀過我的書。現在這樣的話從她的口裏出來,我聽了更慚愧。我抱歉地說:“寫得太壞了。值不得姚太太讀。”

“黎先生,你太客氣了。你是誦詩的老朋友,就不應該對我這樣客氣。誦詩常常對我講起你。我不配批評你的大作,不過我讀了你的書,我相信你是個好人。我覺得誦詩有你這樣的朋友是他的福氣。他認識的人雖然多,可是知己朋友實在太少,”她誠懇地說,聲音低,但吐字清楚,並且是甜甜的嗓音;可是我覺得她的語調裏含得有一種捉不住的淡淡的哀愁。我懷著同情地在心裏說:你呢?你又有什麼知己朋友?你為什麼不想到你自己?可是在她麵前我不能講這樣的話。我對著她隻能發出唯唯的應聲。

我們走過了三條街。我沒有講話,我心裏藏的話太多了。

“我總是這樣想,寫小說的人都懷得有一種悲天憫人的菩薩心腸,不然一個人的肚子裏怎麼能容得下許多人的不幸,一個人的筆下怎麼能宣泄許多人的悲哀?所以,我想黎先生有一天一定可以給誦詩幫忙……”

“姚太太,你這又是客氣話了,我能夠給他幫什麼忙呢?他不是過得很好嗎?他的生活比我的好得多!”我感動地說。我一麵覺得我明白她的意思,一麵又害怕我猜錯她的真意,我用這敷衍話來安慰她,同時也用這話來表明我在那件事情上無能為力。

“黎先生,你一定懂我的話,至少有一天你會懂的。我相信你們小說家看事情比平常人深得多。平常人隻會看表麵,你們還要發掘人心。我想你們的生活也很苦,看得太深了恐怕還是看到痛苦多,歡樂少……”

她的聲音微微戰抖著,餘音拖得長,像歎氣,又像哭泣,全進到我的心裏,割著我的心。

我失去了忍耐的力量,我忘記了我自己,我恨不能把心挖了出來,我懇切地對她說:“姚太太,我還不能說我懂不懂你的意思。不過你不要耽心。請你記住,誦詩有你這樣一位太太,應該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激動得厲害,以下的話我講不出來了。到這時,我忽然害怕她會誤會我的意思,把我的話當作一個玩笑,甚至一種冒犯。

她沉默著,甚至不發出一點輕微的聲息。她略略埋下頭。過了一會兒,她又抬起臉來。可是她始終不回答我一句。我也不敢再對她說什麼。她的眼睛向著天空,我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

這沉默使我難堪,但是我也不想逃避。她不提坐車,我就得陪她走回公館。不管我的話在她心上留下什麼樣的印象,我既然說出我的真心話,我就得硬著頭皮承擔那一切的後果。我並不懊悔。

她的腳步不像先前那樣平穩了。大概她也失去了心境的平靜罷。我希望我能夠知道她這時候在想什麼事情。可是我怎麼能夠知道?

離家還有兩條街了,在那個十字路口,她忽然掉過臉看我,問了一句:“黎先生,聽說你又在寫小說,是嗎?”她那帶甜味的溫柔聲音打破了沉默。

“是的。我沒有事情,拿它來消磨時間。”

“不過一天寫得太多,對身體也不大好。周嫂說,你整天伏在桌子上寫字。那張方桌又矮,更不方便。明天我跟誦詩說換一張寫字台罷。不過黎先生,你也應該少寫點。你身體好像並不大好,”她關心地說。

“其實我也寫得不多,”我感激地說。接著我又加上兩句:“不寫,也沒有什麼事情。我除了看電影,就沒有別的嗜好,可是好的片子近來也難得有。”

“我倒喜歡讀小說。讀小說跟看電影差不多。我常常想,一個人的腦筋怎麼會同時想出許多複雜的事情?黎先生,你這部小說的故事,是不是都想好了?你這回寫的是哪一種人的事?”

我把小說的內容對她講了。她似乎聽得很注意。我講到最後,我們已經到了家。

老李先拉著車子進去。姚太太同我走在後麵。李老漢恭敬地站在太師椅跟前,在他後麵靠板壁站著一個黑黑的人。雖然借著門簷下掛的燈籠的紅光,我看不清楚這個人的臉,並且我又隻是匆匆地看了一眼,可是我馬上斷定這個人就是大仙祠裏的啞巴。然而等我對姚太太講完兩句話,從內門回頭望出去,我隻看見一個長長的人影閃了一下,就在街中飛逝了。

我沒有工夫去追問這件事。我陪著姚太太走過天井,進了二門。

“我嫁到姚家以後第一次走了這麼多的路,”她似乎帶點喜悅地笑道。過後她又加了一句:“我一點也不累。”走了兩步,她又說:“我應該謝謝你。”

我以為她要跟我分手進內院去,便含笑地應道:“不要客氣。明天見罷。”

她卻站住望著我,遲疑一下,終於對我說了出來:“黎先生,你為什麼不讓那個老車夫跟瞎眼女人得到幸福?人世間的事情縱然苦多樂少,不見得事事如意。可是你們寫小說的人卻可以給人間多添一點溫暖,揩幹每隻流淚的眼睛,讓每個人歡笑;要是我能夠寫的話,我一定不讓那個瞎眼女人跳水死,不讓那個老車夫發瘋,”她懇求般地說,聲音裏充滿著同情和憐憫。

“好,”我笑了笑,“姚太太,那麼為了你的緣故就讓他們好好地活下去罷。”

“那麼謝謝你,明天見,”她感謝地一笑,便轉身走了。

我當時不過隨便說一句話,我並不想照她的意思改變我的小說的結局。可是我回到花廳以後,對著那盞不會講話的電燈,我感到十分寂寞。攤開稿紙,我寫不出一個字。拿開它,我又覺得有滿腹的話需要傾吐。坐在方桌前藤椅上,我聽見她的聲音。在屋子裏走來走去,我聽見她的聲音。坐到沙發上去,我聽見她的聲音。“給人間多添一點溫暖,揩幹每隻流淚的眼睛,讓每個人歡笑,”這句話不停地反複在我的耳邊響著。後來我的心給它抓住了。在我麵前突然現出一個新的眼界。我第一次看見我自己的無能與失敗。我的半生、我的著作、我的計劃全是浪費。我給人間增加苦惱,我讓一些純潔的眼睛充滿淚水。在這個充滿苦難的世界上我沒有帶來一聲歡笑。我把自己關在我所選定的小世界裏,我自私地活著,把年輕的生命消耗在白紙上,整天嘮嘮叨叨地對人講說那些悲慘的故事。我叫善良的人受苦,熱誠的人滅亡,給不幸的人增添不幸;我讓好心的瞎眼女人投江,正直的老車夫發狂,純潔的少女割斷自己的生命。為什麼我不能伸出手去揩幹旁人的眼淚?為什麼我不能發散一點點熱力減少這人世的饑寒?她的話照亮了我的內心,使我第一次看到那裏的空虛。全是空虛,我的工作,我的生活,我的作品。

絕望和悔恨使我快要發狂了:我已經從我自己世界裏的寶座上跌了下來。我忍受不了電燈光,我忍受不了屋子裏的那些陳設。我跑到花園裏去,我在兩棵老桂花樹中間來來回回地走了許久。

這一夜我睡得很遲,也睡得很壞。我接連做了幾個噩夢。我在夢裏也否定了我自己。

十七

第二天我起床並不晚。可是我頭痛,眼睛又不舒服。然而我並沒有躺下來,我跟自己賭氣,我攤開稿紙寫,寫不出,不想寫,我還是勉強寫下去。從早晨七點半鍾一直寫到十點半,我一共寫了五百多字。在這三個鍾點裏麵,我老是聽見那個聲音:“為什麼不讓他們好好地活下去呢?”我還想倔強地用盡我的力量來抵抗它。可是我的筆漸漸地不肯服從我的駕馭了。

我把寫成的五百多字反複地念了幾遍,在這短短的片段裏,我第一次看出了姚太太的影響。我氣憤地擲開筆,我也說不出為什麼動氣。就在這個時候老姚進來了。

我抬起頭回答他的招呼,勉強地對他笑了笑,我仍然坐在藤椅上,不站起來。

“怎麼今天你臉色不好看?”他吃驚地大聲問道。

“我昨晚寫文章沒有睡好覺,”我低聲回答。我對他撒了謊。

“是啊,我昨晚上十二點鍾以後回來,還聽見你在屋裏咳嗽,”他接著說。“其實你身體不大好,不應該睡得太遲。反正花園裏很清靜,你也有空,何必一定要拚命在晚上寫!”從他的聲音和他的表情,我知道他的關心是真誠的。我很感激他,因此我也想趁這個機會跟他談談小虎的事,對他進一個忠告。

“你是跟小虎一塊兒回來的嗎?”我問道。

“不錯。小虎這個孩子對京戲滿懂。他看得很有興趣,”老姚誇耀似地笑答道。

“不過太遲了,對他也不大好。小孩子平日應當早睡覺,而且晚上他還要在家裏溫習功課。他外婆太寵他了,我害怕反而會耽誤他。你做父親的當然更明白,”我懇切地對他說,我把聲音故意放慢,讓每個字清清楚楚地進到他的耳裏。

他大聲笑起來。他在我的肩頭猛然一拍:“老弟,你這真是書生之見。我對小虎的教育很有把握。昭華起先也不讚成我的辦法,她也講過你這樣的話。可是現在她給我說服了。對付小孩,就害怕他不愛玩,況且家裏又不是沒有錢。愛玩的小孩都很活潑。不愛玩的小孩都是麵黃肌瘦,腦筋遲鈍,就是多讀了幾本書,也不見得就弄得很清楚。不是我做父親的吹牛,小虎到外麵去,哪個不講他好!”

“小虎除了趙家,恐怕很少到別家去過罷,”我冷冷地嘲諷道。

他好像沒有聽懂我的話,仍然得意地對我笑著:“就是趙家也有不少的人啊!”

“那是他外婆家。外婆偏愛外孫,這是極普通的事情,”我正經地說。“可是別的人呢?是不是都喜歡他?”我本來想咽下這樣的話,然而我終於說了出來。

他遲疑了片刻,可是他仍然昂頭答道:“你指什麼人?就拿我們家裏來說罷,昭華也從沒有講過一句他的壞話。我姐姐不大喜歡小孩,不過她對小虎也不錯。這個孩子就是太聰明,太自負。自然,聰明的孩子不免要自負。我以後還得好好教他。”

“這倒是很要緊的,不然我害怕將來會苦了你太太。我覺得你對小虎未免有點偏愛。當心不要把他寵壞了。”我這是誠懇的勸告,不是冷冷的嘲諷了。

“哪兒有這種事情?”他哈哈大笑道。“你沒有結過婚,不會懂做父親的道理。不用你替我耽心。我並不是糊塗蟲。”

“不過我覺得旁觀者清,你應當考慮一下,”我固執地說。

“老弟,這種事情沒有旁觀者清的。我對小虎期望大,當然不會忽略他的教育。”他拍拍我的肩頭。“我們不要再談這種事情,這樣談法是不會有結果的,因為你完全是外行。”他得意地笑起來。

我沒有笑。我掉開頭,用力咬我的下嘴唇。我暗暗地抱怨自己這張嘴不會講話。我不能使他睜大眼睛,看清楚事情的真相;我不能使他了解他所愛的女人的靈魂的一隅。

就在這個時候,他的太太來了。還是昨天那一身衣服,笑容像陽光似地照亮她的整個臉。她招呼了我,然後對她的丈夫說:“趙家又打發人來接小虎過去。”

“那麼就讓他去罷,”她的丈夫不加思索地接口說。

“我覺得小虎耍得太多了,也不大好。他最近很少有時間溫習功課,我耽心他今年又會--”她柔聲表示她的意見,但是說到“會”字,她馬上咽住下麵的話,用切盼的眼光看她的丈夫,等著他的回答。

“沒有關係,沒有關係,”他搖搖頭說;“上一回是學校不公平,不怪他。並且今天是禮拜,趙家來接,不給他去,趙家又會講閑話。其實趙家一家人都喜歡他,他到趙家去,我們也可以放心。”

“不過天天去趙家,不讀書,學些闊少爺脾氣,也不大好,”她猶豫一下,看他一眼,又埋下頭去,慢慢地說。

“爹!爹!”小虎在窗外快樂地叫道。他帶著一頭汗跑進房來。他穿了翻領白襯衫和白帆布短褲。他看見他的後母,匆匆地叫了一聲“媽”,過後又用含糊的聲音招呼我一聲。他對我點了一下頭,可是他做得那麼快,我隻看見他的頭晃了晃。

“什麼事?你這樣高興!”朋友愛憐地笑著問。

“外婆打發車子來接我去耍,”小虎跑到父親麵前,拉著父親的一隻手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