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是一個和善的老人,仔細地把著脈,問著病情,又用溫和的調子安慰病人和家屬,說這是肝火旺,又加上疲勞,並不是肺病,養息幾天就會慢慢地好起來。
妻不大相信醫生的話,母親卻很相信。他則是將信將疑。但是無論如何醫生使他們三個人都心安了。他漸漸覺得中醫也很有道理。“幾千年來我們中國人都是這樣地看病吃藥,怎麼能說沒有一點道理呢?”他安慰自己地想著,他又看見了一線希望,死的黑影也淡了些。
妻出去買了藥回來,母親拿來煮給他吃了。吃過藥,他睡了一覺。他睡得不好,老是覺得透不過氣來。
傍晚時分,他的熱度加高,他又落進了可怖的夢網裏。龐大的黑影一直在他的眼前晃動,唐柏青的黑瘦臉和紅眼睛,同樣的有無數個,它們包圍著他,每張嘴都在說:“完了,完了。”他害怕,他逃避。他走,他跑。多麼疲倦!但是他不能夠停住腳。忽然他走進了荒山。他看不見人影。他也不知道要去什麼地方。天黑了。他在黑暗中摸索。好累人的旅行啊!忽然他看見了亮光,忽然四周的樹木燃燒起來。到處是火。火燃得很旺,火越逼越近。他的衣服烤焦了。他不能忍受,他嘶聲大叫:“救命!”
他醒了。他躺在床上,蓋著棉被,一身都是汗,口裏發出痛苦的呻吟。
“宣,你怎麼啦?”妻坐在床沿上,埋下頭喚他。“你心裏難過嗎?”她溫柔地問。
他歎了一口氣,望著她,並不回答。過了一會兒他低聲問她:“你下班多久了?”
“我今天請了一天假,不是跟你說過嗎?”妻驚訝地說。
“我忘記了,”他答道。接著他加上一句解釋:“夢把我弄昏了。”停了片刻他再說:“我夢見……好像是……我那個老同學給汽車壓死了。”
他騙了自己,把真實當作夢景了。
“老同學?你說哪個?”妻驚問道。她慢慢地伸過手去摸他的前額。前額潤濕,熱已經退了。
“唐柏青,我們在百齡餐廳吃過他喜酒的,他太太生小孩死了,我前不幾天才跟你講過,”他吃力地說。
“是,你跟我講過,我記得。你不要多講話,不要想別人的事情,你精神差,先前還在發熱。你再睡一會兒罷,”妻溫柔地安慰他。
“我怕睡著了,又會做怪夢,”他象小孩似地訴苦道。
“不會的,你什麼也不要想,你安心地睡。我在旁邊陪著你,你不會做怪夢,”妻含笑地對他說。
“媽呢?”他又問。
“媽在煮飯。你睡罷。等會兒又要吃藥了,”她說,把頭掉開不再看他。
過了半晌他忽然說:“請你給我倒一點茶。”他並不真想喝茶,不過想跟妻談話。
妻倒了大半杯熱茶來,他抬起頭就在她的手裏喝了三口,說一句“謝謝你”,又把頭放下去。
“你可以再睡一會兒,”妻說著站起來,去把茶杯放在方桌上。
他剛閉上眼睛,又睜開。他偷偷地望著妻,不讓她覺察出來。但是過了十多分鍾,他忍不住了,又喊著妻的名字,又對她說話。
“樹生,我看我的病不會好了,”他說。
“你又在胡思亂想了,”她柔聲責備他,臉上露出好意的微笑;“醫生不是說吃兩副藥,靜養幾天就會好嗎?”
他停了片刻才說:“可是你並不相信中醫。”
妻一時答不出話,後來便說:“可是媽很相信啊,況且他是你們的親戚,不會對你說假話。”
“這個年頭哪個不說假話啊!”他苦笑道。“我知道我的病,我這個身子拖不到抗戰勝利。也好,我活著不但不能給你們幫忙,我隻會累你們。”他好像在自言自語,最後聲音變了,他突然閉了嘴。妻注意到他在淌眼淚,她心裏也不好過。她隻說了一句:“你不要這樣說,”便用力咬自己的下嘴唇。
“還有媽年紀大了,生活又苦,脾氣更不好,有時候多發幾句牢騷,希望你能夠原諒她,她的心是好的,”他哀求地往下說,他吐字慢,不象剛才那樣激動。
“我知道,”她說了三個字,埋著頭,伸過右手去捏住他的左手,她也想哭。
“謝謝你。我現在睡了,”他似乎放心地說。
電燈光孤寂地照著這個屋子。光線暗得很,比蠟燭光強不了多少。那種病態的黃色增加了屋子的淒涼。他閉著眼,半張開嘴,一張瘦臉好像塗上一層蠟,顯得十分可憐。
她仍舊捏住那隻手不放鬆,仍舊坐在床沿上,用寂寞的眼光看各處。同情和愛憐使她苦惱。但是另一種說不出的感情在搔她的心。
“為什麼我們應該過這種日子?”一個不平的聲音在她的心裏說。
她覺得右手裏捏的那隻手非常軟弱無力,並且指頭發冷。她想抗議:“這就是他忍受的報酬!我不能--”
她吃驚地看他一眼。他輕微地吐著氣。現在他似乎舒服多了。似乎並沒有噩夢驚擾他的睡眠。她輕輕地放開他那隻手。她又伸手去摸他的前額。她站起來,伸了一個懶腰。
隔壁傳來一陣沙沙的語聲。從街中又傳來幾聲單調的汽車喇叭聲。老鼠一會兒吱吱地叫,一會兒又在啃樓板。它們的活動似乎一直沒有停過。這更攪亂了她的心。她覺得夜的寒氣透過木板從四麵八方襲來,她打了一個冷噤。她無目的地望著電燈泡。燈泡的顏色慘淡的紅絲暖不了她的心。
“這就是我們的生活,永遠亮不起來,永遠死不下去,就是這樣拖。前兩三年還有點理想,還有點希望,還可以拖下去,現在……要是她不天天跟我吵,要是他不那麼懦弱,我還可以……”她一個人自言自語,這次她皺起了眉頭。她心裏更煩,她不知道怎樣安放她這顆心。她在屋子裏踱起來。但是踱了幾步,她又停止了,她害怕腳步聲會驚醒他。
半掩的房門突然大開了,母親捧著飯鍋子進來。
“她也在吃苦啊,”她看見母親那種吃力的樣子,不禁這樣想道。
“他睡了?”母親的憔悴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臉向著床低聲問她道。
她點點頭,小聲回答:“這回好像睡得還好。”
“那麼讓他多睡一會兒,等他醒來再吃藥罷,”母親說;“我們先吃飯。”
她和母親對麵坐著吃了一碗飯。母親的胃口不好。她覺得寂寞,覺得沒趣,在飯桌上勉強和母親講了幾句話。
“她都受得了,她似乎就安於這種生活,為什麼我就不可以呢?”她暗暗地責備自己,可是這並沒有減輕她的寂寞之感。
“為什麼我總是感到不滿足?我為什麼就不能夠犧牲自己?”她更煩躁,她第二次在心裏責備自己。
但是這一晚終於平靜地過去了。
第二天起他的病勢稍微減輕了。樹生仍舊每天到銀行去辦公,不過上午去得較晚,午後下了班便回到家裏來。她暫時斷絕了同事間的交際。她幫忙母親燒飯,有時候還照料他吃藥和吃早飯、晚飯。晚飯後他不想睡覺時,她還陪他談些閑話。她談著她那個銀行裏的種種事情,她什麼都談,就隻不談時局。
中藥似乎很有功效。他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地好起來。母親當著妻的麵稱讚中醫高明,妻並沒有反駁,隻是微微一笑。其實有效的藥倒是妻的態度的改變。他需要的正是休息和安慰。
“日本人究竟打到了什麼地方了?”他覺得病漸漸好起來、精神可以集中時,就常常想著這個問題。但是他不敢問她,他害怕聽到一個令人心驚的回答。有時候他也注意地看她的臉色,他想從她的表情上猜出戰局的好壞,但是這沒有用。在這些天裏她常常給他看到她的溫和而愉快的表情。偶爾他看見她在沉思,但是她馬上就用笑容掩飾了一切。她不再跟母親吵架了。他有時也看見(當他閉著眼或者半閉著眼假寐時)她們兩個人坐在一處交談。“隻希望她們從此和好起來,那麼我這次吐血也值得,”他也曾欣慰地這樣想過。
一天妻下班回來,很興奮地對他說:
“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貴陽大轟炸全是謠言,獨山失守也是謠言,日本人根本就沒有進貴州。”
她燦爛地笑了,他喜歡看她這樣的笑容。
“真的?”他高興地吐了一口氣,用感謝的眼光望著她。“明天我倒想出去看看,”他慢慢地說。
“你才隻睡了五天。至少你要睡上十天半月才好,”妻勸他道。“你隻管養病好了,別的事情你一概不用管。”
“錢呢?”他問道。
“我有辦法,你不必管它,”妻回答。
“不過多用你的錢也不好。你自己花錢的地方很多,小宣也在花你的錢,”他抱歉地說。
“小宣不是我的兒子嗎?我們兩個人還要分什麼彼此!我的錢跟你的錢不是一樣的?”她笑著責備他道。
他不作聲,他找不出話來駁她。
“前些天我們行裏在鬧著調整待遇,後來因為湘桂戰事擱下來了。現在又在說,戰事好轉以後就要實行調整。調整後我的收入可以增加三分之一,所以多花點錢也不要緊,”她看見他閉上嘴在沉思,便又含笑解釋道。
“不過這總不大好,我過意不去。想不到我活到這樣大,連自己也養不活,”他沉吟地說。
“你怎麼這樣迂!連這點事也想不通。你病好了,時局好了,日本人退了,你就有辦法了。你以為我高興在銀行裏做那種事嗎?現在也是沒有辦法。將來我還是要跟你一塊兒做理想的工作,幫忙你辦教育,”她溫和地安慰他。
“是啊,日本人打退了,我就有辦法了,”他喃喃地自語道。
母親端著飯鍋子進來了。
“媽,讓我來,”她走去迎母親,想從母親手裏接過鍋子來。
“你快去看看宣的稀飯,不要燒焦了。這個我自己會弄,”母親搖搖頭說。但是她仍然檢了一張舊報紙放在桌上給母親墊鍋子。
他望著妻的背影在門外消失了,他感激地暗暗對自己說:“她仍然對我好。不管我多麼不中用,她仍然對我好。這個好心的女人!隻是我不好意思多用她的錢。她會看輕我的,她有一天會看輕我的。我應該振作起來。”他想了一會兒,忍不住出聲念著她剛才說過的話:“時局好了,日本人打退了,就有辦法了。我將來還是回到教育界去。”
“你要什麼,宣?”母親以為他在對她講話,便過來問道。
“我沒有講話,”他搖頭說,他好像剛剛走進一個夢境,就突然被他母親喚醒了。這個陰暗寒冷的房間能夠給他什麼希望呢?
母親還立在床前,她伸手摸了一下他的前額,輕輕地問道:“你現在覺得怎樣?”
“很好,”他答道。“我覺得藥很有效。”
“明天再請醫生來一趟,”她說。
“不必了,我已經好了,”他說。心裏卻想道:“我哪裏有錢看病吃藥啊?你真要我靠樹生過日子嗎?”
妻進屋來照料他吃了稀飯。電燈突然熄了。“怎麼今晚上又停電?”他掃興地說。“他們總不給你看見光明,”他訴苦地又加了一句。
“光明?你現在也要光明了?”妻說。他不知道妻是在讚美他,還是在諷刺他。
母親點燃了蠟燭,又走出去了。屋子裏亮起來。但是搖曳不定的慘黃色的燭光,給每一件東西都抹上一層憂鬱的顏色。兩隻老鼠穿過屋子賽跑。樓下有一個女人用淒涼的聲音給小孩叫魂。
“光明,我哪裏敢存這個妄想啊?”他歎口氣斷念地說。
“你不要悲觀,你好好養病罷。你還有一道藥要吃。我去給你弄來,你吃了藥好早點睡覺,”妻柔聲安慰道。
“不,你自己先吃了飯再說。其實吃不吃藥都沒有關係,我知道你並不相信這種藥。你吃過飯再給我吃藥也好,也許這種藥很有用處,我覺得今晚上人好多了。我有點怕吃這種藥,真苦啊。不過也有人說藥越苦越靈驗。媽相信這種藥。她的世界裏就隻有我同小宣兩個人,偏偏我又不中用。”他勉強笑了笑。“你快去吃飯。媽怎麼不進來?她還在弄菜嗎?她一定是在給我弄藥。她真是太好了。你快去看看她。你們快點吃飯罷。我可以閉上眼睛睡一會兒。”他又笑了笑。“你快去!我今天很高興,戰局好轉,也免得大家逃難;不然我這個身體會累壞你們。”
妻走出了房門。他的眼光無力地向屋子四周移動。燭光搖晃得厲害。屋裏到處都是陰影,他什麼也看不透。他痛苦地歎了一口氣。
第二天妻回來得很早。她鎖住眉頭,疲倦地走進屋來,招呼了他和母親,勉強地一笑,就默默地在書桌前坐下了。
“你怎麼今天回來得這樣早,還不到下辦公時間?”母親問道。
“行裏沒有事,坐著心煩得很,所以我早退了,”妻沒精打彩地答道。
“你今天沒有什麼應酬罷?”母親無意地問了一句。
“沒有,”妻搖搖頭;過了片刻,她又說:“今天消息不大好,大家都沒有心腸辦公。”
“究竟怎麼啦?”母親變了臉色問道。
“聽說獨山已經失守了。又說日本人已經過了獨山,就要到都勻了。”
“那麼我們怎麼辦?宣又在害病!”母親慌張地說。“你看日本人會不會打到四川來?”
“我想也許不會。不過打來了,我們也隻有逃難。我可以跟著銀行走,就是宣的問題--”妻皺著眉頭沉吟地說,但是母親打斷了她的話。
“你自然有辦法。不過我跟宣,還有小宣,我們往哪裏去好?我們赤手空拳怎麼好逃難?偏偏小宣兩個星期都沒有進城,說是功課忙。宣又在害病,真急死人!”母親隻顧訴苦地說下去,她帶著一種徬徨無依靠的可憐樣子。
“媽,我的病差不多全好了,我可以走動,你不要擔心。我們公司一定也有辦法安置我們,”他忍不住提高聲音插嘴說。關於公司的話,是他說來安慰母親的,那隻是他的妄想,話一說出,他馬上看見了周主任的冷冰冰的臉孔和嚴厲的眼光,他的心就冷了半截。
“你們公司有辦法?你太老好了!你對公司還有什麼指望?我看那個周主任就不是個好人,他那對賊一樣的眼晴真討厭!”妻帶了點氣憤地說。“要是我有辦法,我一定不讓你在他手下做事。”
他知道她說的是真話。但是當著母親的麵說出來,這種真話傷了他的心,引起了他的反感。“為什麼我不能在他手下做事?我是靠我的勞力吃飯的!”他分辯道。
“你的話不錯。可是他給你吃飽沒有?你應該記得你過的是些什麼日子!你甘心受他那種人欺負,太不值得!”妻說。
“記住有什麼用?過去的橫順已經過去了,”他歎口氣說。
“可是你還有將來啊,宣,你不應該灰心,”妻又說,她的聲音突然變得非常柔和,眼睛裏湧現了淚水。
她的聲音使他吃驚,他感激地望著她的眼睛。
“汪先生!汪先生!”隔壁張太太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來,把他的眼光喚到房門口去。
“請進來,請進來,”母親連忙大聲招呼。
張太太推開掩著的門進來。“汪太太,你今天下班早!”她沒有想到會看見樹生在房裏。“汪先生今天身體好些了罷?”然後她又向著他的母親:“老太太,你這兩天夠辛苦啊!”再後:“汪太太,汪先生,老太太,一定要請你們幫忙。要逃難,讓我們跟你們一道。我跟我們張先生,帶個兩歲小孩,又是外省人,無親無戚,逃難,沒有錢,又沒有車。他們的機關說不定隨時都會撤銷,不會帶我們走的。萬一東洋人打來,你們做做好事救救我們罷!你們本省人,到鄉下去也可以,到別的縣份去也可以。總之,我們跟著你們走,好不好?”她帶著一種孤苦無靠的神情哀求道。
“事情還不會壞到這樣罷,”他說,為了表示鎮靜,他勉強露出笑容。
“聽說都勻已經失守,東洋人離貴陽隻有幾十裏了,”張太太好像害怕人聽見似地,做出嚴肅的樣子壓低聲音說。“有人說還有一條路可以不經過貴陽就到四川來。汪先生,汪太太,實在要找你們幫忙啊!”
“張太太,你不要怕,都是謠言。事情不會壞到這樣,”樹生溫和地說。
“這兩天外麵人心惶惶,我們張先生沒有辦法,就隻顧吃酒,你們看怎麼不叫人著急!好的,謝謝你們啊。小孩恐怕要醒了,我回去,有事情我再過來。謝謝你們啊。”張太太的蒼白臉上現出微笑。但是這微笑並沒有使她的雙眉開展,也不曾使她額上的皺紋平順。她輕手輕腳地走出去了。
“樹生,那麼你的消息證實了,”他小聲對妻說,話裏不帶感情,好像這是一件跟他毫無關係的事一樣。
“我也不清楚,不過陳主任勸我走,”妻冷冷地答道,好像這件事情也跟她不相幹似的,可是實際上它正攪亂著她的心。
“走,走哪裏去呢?”他極力壓低聲音問道。
“他運動升調蘭州,今天發表了,他做經理,要調我去,”妻也極力壓低聲音說,她故意掉開眼睛不看他。
“那麼你去不去?”他又問,聲音提高許多,他無法掩飾他的慌張了。
“我不想去,我能夠不去就不去,”她沉吟地答道。
“行裏調你去,你不去可以嗎?”他繼續問。
“當然可以,我還有我的自由,至多也不過辭職不幹!”她也提高聲音回答。
“你一個人走了,那麼小宣怎麼辦?宣又怎麼辦?”母親忽然板起臉問道。
“我並沒有答應去,我實在不想去,”妻坦然回答,母親的話並沒有激怒她。
“那麼你也沒有回絕他,”母親不肯放鬆地說。
“不過我也說過我家裏有人,我不便去。況且會不會調,還不知道。現在隻是一句話。”妻的聲音裏帶了一點不愉快,但是她還能夠保持安靜。
“你想拋下我們,一個人走,你的心我還不知道!”母親仍然在逼她。
妻不回答,她走到床前,在床沿上坐下,略略埋下頭看他。她看出了他的眼淚。她默默地抓住他的一隻手,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掙出一句話:“我不會走的。”
“我知道,”他點著頭感動地說。“謝謝你啊!”過了半晌,他又低聲說:“其實你應該走。你跟著我一輩子有什麼好處?我這一輩子算是完結了。”
“你不要這樣說,這是境遇,不能怪你。這兩年你也苦夠了。你先養好身體再說,”妻感激地安慰他。
“不怪我,又怪誰呢?為什麼別的人又有辦法?”他說。聽見她這樣安慰的話,他更不能壓下責備自己的念頭。
“這是因為你太老好,”妻微笑說,她的眼光裏含著愛和憐憫。
老好!這兩個字使他的心隱隱地發痛。又是這個他聽厭了的評語!雖然她並沒有一點譏諷他的意思。他不再作聲了。他想著那個他永遠解決不了的問題。“我不要做老好人!”“可是怎樣才能夠不做老好人呢?”“沒辦法。我本性就是這樣。”這三句話把他的一切不平和反抗的念頭消耗盡了。他這幾年的光陰也就浪費在這個問題上麵。於是他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怎樣,你又不快活了?”妻吃驚地問。
“沒有,”他搖搖頭說,他這時才注意到母親已經回到小屋去了。
“那麼,你再睡一會兒。我就在家裏陪你。我不會一個人走的,你不要擔心,”妻溫柔地說。
“我知道,我知道,”他小聲答應著,一麵點點頭。
她站起來,慢慢地走到一扇窗前,看下麵的街景。窗戶開在這所樓房的右麵磚牆上。下麵是一條小小的橫街(其實隻是小巷)。這所樓房比它四近的房屋都高,並沒有牆壁和屋頂遮住窗內的視線。她也可以看見大街。大街是從山坡開辟出來的。迎著她眼光的正是高的一段。因此她能夠看見幾輛人力車銜接地從坡上跑下來,車夫的幾乎不挨地懸空般跑著的雙腳使她眼花繚亂。
“他們都忙啊,”她自語道,這是她隨口說出來的,聲音低,隻有她自己聽得見。她說這句話好像並沒有用意,但是又象有很多意思。她心裏仿佛裝了不少的東西,但是又好像空無一物。她並不想看什麼,卻一直站在窗前望著塵土飛揚的馬路。她覺得“時間”象溪水一樣地在她的身邊流過,緩緩地,但是從不停止。她的血似乎也跟著在流。
“難道我就應該這樣爭吵、痛苦地過完我一輩子?”這是她心裏的聲音。她不能回答。她吐了一口氣。
忽然門上起了兩下叩聲。她吃驚地掉轉身子。銀行裏的工友推開掩著的門進來。
“曾小姐,陳主任有封信給你,”工友把信遞給她。
她拆開信,看完了信上的寥寥幾句話。他約她到勝利大廈吃晚飯。她默默地把信箋撕了。
工友站在她麵前,等候她的回話。“知道了,你回去罷,”她吩咐道。
“是,”工友唯唯應著,掩上門走出去了。
她把撕碎了的信箋揉成紙團捏在手裏,背靠著窗站了一會兒。屋子漸漸地在褪色,但是夜象一管畫筆,在屋角胡亂塗抹。病人的臉開始模糊了。他在床上發出急促的呼吸聲。不知道他做著怎樣的夢。母親在小屋裏沒有一點聲息。他們把寂寞留給她一個人!她覺得血在流走,不停地流走。她漸漸地感到不安了。“難道我就這樣地枯死麼?”她忽然起了這個疑問。她在屋子裏走了幾步。她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麼。她並不想去赴陳主任的約,她甚至忘記了手裏那個撕碎的紙團。
母親從小屋走出來,扭開了這間屋子的電燈,又是使人心煩的灰黃光。“啊,你還沒有走?”母親故意對她發出這句問話。
“走?走哪裏去?”她驚訝地問道。
“不是有人送信來約你出去嗎?”母親冷笑道。
“還早,”她含糊地回答道。她略略埋下頭看了看那隻捏著紙團的手,忽然露出了報複的微笑。現在她決定了。
“今天又有人請吃飯?”母親逼著再問一句。
“行裏的同事,”她簡單地答道。
“是給你們兩個餞行罷?”
母親的這句話刺傷了她。她臉一紅,眉毛一豎。但是她立刻把怒氣壓住了,她故意露出滿不在乎的微笑,點著頭說:“是。”
她換了一件衣服,再化妝一下。她想跟他講幾句話。可是他還在睡夢中。她看了他一眼,然後裝出得意的神氣走出了房門。她還聽見母親在她後麵嘰咕,便急急地走下樓去了。
“你越說,我越要做給你看,本來我倒不一定要去,”她噘起嘴氣惱地自語道。
十五
她坐人力車到了勝利大廈。陳主任在門口等候她。他陪她上樓。他已經在餐室裏定好了座位。他幫忙她脫去大衣,讓她坐下來。他坐在她的對麵。他含笑地望著她,看得她有點不好意思。她便開口先說:“飛機票弄好了嗎?”
“弄好了,大後天走,”他換了一個比較緊張的表情回答。
“很好,那麼再見了。明年還回來罷?”她笑著說。
她這笑容使他不知道她的真意是什麼,但是這鼓舞著他。他做出懇切的表情,低聲說:“樹生。”他喚她的名字,這還是第一次,以前他都稱她為“密司曾”。她聽見這個稱呼,吃了一驚,臉微微紅一下。他接下去說:“我剛才得到可靠的消息,敵人已經打進了都勻,看這情形是擋不住的了,還有謠言說貴陽已經靠不住了。”
“不會這樣快罷?”她搖搖頭說,極力掩飾她心裏的恐懼。
“快得很,簡直叫你想不到!”他差一點要把舌頭伸出來了。這時茶房端上湯來,他連忙把嘴閉上,低下頭拿起湯匙喝了兩口湯。“你打算怎麼辦?”
“我嗎?我往哪裏去呢?我還不是留在這個地方!”她故意笑著回答。
“那麼日本人打來怎麼辦?”他又問。
“等他們打來再說。來得及就逃,來不及就躲到鄉下去,”她故意裝出不在乎的神情答道。她埋下頭喝湯。
“這樣不行,日本人來,會到鄉下找花姑娘的。你還是早走的好,行裏的事沒有問題。我有辦法給你弄張黑市飛機票,你大後天跟我走,”他做出嚴肅的表情說。
“大後天太快了,我來不及,”她說,抬起眼睛看他,又埋下頭去。
“你還嫌快?日本人來得更快啊!”他著急地說。“這是一個好機會,錯過了就不容易找了。我說的全是真話,現在局勢的確很嚴重,請你早點打定主意。”
她並不作聲。她開始在思索。丈夫的沒有血色的病臉,母親的憎恨與妒忌的眼光,永遠陰暗的房間。還有湘桂路上逃難的故事,敵人的暴行……這一切全擠到她的腦子裏來。她的心亂得很,她無法打定主意。她不能再裝假了。她放下湯匙,抬起頭歎息地說:“我目前怎麼走得了!”
“走不了?你記住這是逃難的時候啊。你家庭不是很簡單嗎?你還有什麼丟不下的!”他說。他知道她有一個丈夫和丈夫的母親,他也知道她丈夫多病,她又跟那個母親合不來,他也知道她不大喜歡她這個家。他卻不知道她還有一個十三歲的男孩。他也不知道她“丟不下的”還是那個多病的丈夫。
“太快了,讓我多想想,”她搖頭說,她不希望他再拿這樣的話逼她。她不願意馬上就決定這個大問題。
“那麼我明天早晨聽回信,過了明天就難弄到飛機票了,”他說。
“等我想想看,”她沉吟地答道;但是接著她又搖一下頭。“我看還是現在回答你罷:我不去了,”她含笑說。
“這是一個最後的機會,你不能放過啊,”他略略變了臉色說。“你不應該為你家裏的人犧牲,他們都不關心你,你何必管他們的事。”
湯盆早已收去,現在換上了炸魚。她低著頭,不做聲。
“樹生,你多想一想。你不能這樣白白犧牲你自己啊。你還是跟我一塊兒走罷,”他懇求道。
“但是他們怎麼辦?”她好像在對自己說話似地說。
“他們會照顧自己,你不走對他們也沒有好處。你走了,還可以給他們留一筆不小的安家費。”
“可是他--”她原想說“他在生病”,但是剛說出“他”字,她忽然住了口。應該說是那張黃瘦的病臉堵住了她的嘴。她不願意在這個年紀比她小兩歲的男人麵前提到她的丈夫。這太寒傖了。
“在這種時候,你還想到別人,你的心腸太好了,”他連忙接下去說。“可是心腸好,又有什麼用?你隻有白白犧牲你自己,太不值得!”
他這幾句話她聽起來不大入耳,她冷冷地說一句:“不走也不見得就會死罷。”
“樹生,你不知道,戰局多嚴重。我並不是在跟你開玩笑,”他著急地說。
“我並沒有說你在開玩笑,”她說,微微一笑,接著又說:“不過這裏有千千萬萬的人,你為什麼就關心我一個?”
“因為我--”他答道,但是她害怕聽他說出下麵的話,她已經明白他的意思,她臉一紅,連忙用別的話打岔了。
到最後喝咖啡的時候,他們忽然聽見鄰座一個人說:“我決定全家搬回鄉下去。你呢?不可不早打主意啊。”
“我才逃到這裏來,已經精疲力盡了,還有什麼辦法呢?”另一個聲音回答。“我們這些‘腳底下人’“注釋1”,要逃都沒有去處。”
“你聽他們的話!”陳主任低聲提醒她說。“可見時局的確嚴重。你非跟我走不可!”
“要走也沒有這樣容易,我有許多未了的事啊,”她順口答道,她有點害怕,她的心思更活動了。
“這個時候還管那些事情!你不必多講了。你準備大後天走罷,”他激動地說。
“聽你這口氣,好像你要強迫我跟你走,”她微笑說,故意掩飾她的遲疑不決。
“當然,因為我關心你,”他用了顫抖的聲音說。他仲過手來拿著她的一隻手。
她埋下頭不作聲,慢慢地把手縮回,過了兩分鍾她忽然站起來,低聲說:“我要回去了。”
“等兩分鍾,我送你回去,”他連忙說。她又默默地坐下來。
陳主任付了帳,陪著她走下樓。他們站在大廈門前。幾輛汽車叫吼著一齊開到前麵空地上來。人聲嘈雜。盛裝的淑女、貴婦和魁梧的外國軍官從車中走出,魚貫地往旁邊跳舞廳走去。
“不象就要逃難的樣子。我看那些話都是謠言,”她疑惑地說。
“謠言?你還不相信我的話?”他不以為然地說。“我敢說不到一個星期,這班人都會溜光的!”在他的腦中這個城市的前途是一片漆黑,除了毀滅,他再也看不見什麼。
“可是走不了的人也很多,能走的究竟是少數,”她感慨地說,她又覺得她的丈夫很可憐。
“不管怎樣,有辦法走的人總得走啊,”他說。
他們慢步穿過汽車中間的小塊空地,慢步走出了巷子。
“現在回家未免太早。我們散散步好不好?”陳主任提議道。
“我想早點回去,”她低聲回答。
“遲一點也沒有關係,你遲半點鍾回家,不會有什麼不方便。我想你在家裏一定很寂寞,”他說。
她覺得末一句話搔著了她的癢處。她想拒絕他的提議,她想分辯說她在家裏並不寂寞,可是她的心反抗。她咬緊嘴唇,什麼話也不說。她的腳卻順從地跟著他的腳步走去。
夜並不深,可是顯得十分淒涼。街燈昏暗,店鋪大半關了門。隻有幾家小食店還在營業,雖不冷靜,卻也沒有往日那樣熱鬧。寒風暗暗地吹著。路上的行人和車輛都帶著怕冷的樣子匆匆地逃走了。
“你看,一切都變了,”他帶著一點威脅的調子在她的耳邊說。“過兩天還要更荒涼!”
她不講話,隻顧埋頭跟著他的腳步走。她的眼前還浮動著勝利大廈門前淑女貴婦們的麵影。“她們都比我幸福,”她不平地想道。
他們走過她住的那條街口,她甚至忘記抬頭看一眼她的家所在的那座樓房。他們走向江邊。他們順著那條通到江邊去的馬路走著。馬路蜿蜒地向下彎。他們轉下坡去。在中途,在可以望到對岸的地方站住了。他們靠著石欄杆,眺望對岸的星星似的燈火。江麵昏黑,燈火高低明滅,象無數隻眼睛在閃動,象許多星星在私語。
就在這一段馬路上,離他們有二十步光景,有一對戀人似的青年男女,也靠著石欄杆。兩個人咕嚕地一直講個不停。
“我在這個鬼地方住夠了,也應該走了,”他自語似地說。
“住在這裏,覺得這裏不好。到了別處去,又不知道怎樣,”過了半晌她也自語似地說。
“無論如何總比這個鬼地方好。蘭州天氣好,是出名的,”他接嘴說。
“我要是去蘭州,我的工作不會成問題罷?”她忽然問道。
“不成問題。包在我身上!”他興奮地說。“那麼你決定了!”
“我還是決定不去,”過了一會兒她才回答一句。他不知道她是在說真話,還是開玩笑。
“我們明天再談去蘭州的事,今晚上不要再提這種事情,”他連忙岔開說。“你看夜多麼靜,我真想寫首詩。”
最後一句話差一點惹她笑出聲來,但是她竭力忍住了。她含笑問道:“陳主任還寫詩嗎?”
“我新詩舊詩都愛讀,也偷偷寫過幾首,寫得不好,怕你見笑,”他帶點慌張、也帶點得意地答道。
“沒有想到陳主任還是位詩人,我倒想拜讀陳主任的詩,”她說。
“你不要再叫陳主任,你就叫我的名字,叫我奉光罷,”他央求道。
“我們叫陳主任叫慣了,改不過口來。還是叫陳主任順口些,”她帶笑回答說。她有點興奮。她起了一點幻想,連自己也弄不清楚的幻想。
“橫順以後要改口的,”他想出這句雙關話,他自己也很得意,故意停了一刻,才補上一句:“在蘭州我是經理了。”他笑了笑。
“我們將來逃到蘭州來,沒有辦法,向陳經理要碗飯吃,你不要板起麵孔拒絕啊,”她也故意笑著說。
“將來?你不是大後天就走嗎?”他半開玩笑地說。
她的身子微微顫抖了一下。她覺得他的熱氣噴到她的臉頰上來了。她便把身子移開一點。“我還沒有決定啊。”接著又加一句:“我不能夠丟開他們一個人走。”
“你不能放棄這張飛機票啊。而且你不應該為別人犧牲你自己。而且你先走,他們可以隨後跟來,而且……”他著急地說,他把一隻手突然伸出去輕輕摟著她的腰。她想避開,但是已經來不及了。她覺得自己臉紅,心也跳得厲害。她沒有功夫分析她這時的心理。她極力約束自己。她打斷他的話:“你看對岸,看江麵,看我們周圍,多寧靜,多和平。大家都很安靜,我們何必自相驚擾。你有任務當然應該走。可是我趕去做什麼呢?”
“因為--因為我愛你啊,”他鼓起勇氣激動地在她的耳邊說。
這句話對她並不全是意外,但是她仍然吃了一驚。她渾身發熱。心跳得更急。她有一種形容不出的異樣的感覺。她不知道怎樣回答他才好。她把頭埋得更低,眼睛望著黑暗的水麵。
“你現在知道我的心了。你還不跟我走麼?”他還在她的耳邊絮絮地說。
她看見丈夫的帶哭的病臉,他母親的帶著憎惡的怒容,還有小宣的帶著嚴肅表情(和他的小孩臉龐不相稱)的蒼白臉,她搖著頭痛苦地說:“不!不!不!”他以為她在表示她不願意跟他走,可是她自己都不知道這三個“不”字裏含著什麼意思。
“為什麼還說‘不’呢?難道你不相信我?”他溫柔地問道,一隻手還放在她的腰間。他俯下頭去,想看出她臉上的表情,可是他的頭剛剛挨近她的臉,聞到一股甜甜的粉香,他就大膽地伸過嘴去親了一下她的左邊臉頰,同時放在她腰間的右手也摟得緊些了。
“不!不!”她吃驚地小聲說,連忙掙脫他的手,向後退了兩步,臉漲得通紅。他也跟到她身邊,還要對她講話,剛說出一個“我”字,她忽然搖搖手說:“我的心亂得很。你送我回去罷。”她又害羞,又興奮,可是又痛苦;而且還有一種惶惑的感覺:她仿佛站在十字路口,打不定主意要往什麼地方去。
“可是你還沒有回答我啊,”他低聲催促道。
她不作聲。她的臉仍然發熱,左邊臉頰特別燙,心不但跳得急,好像還在向左右搖來擺去。她沒有一點主意,她的腦子也遲鈍了。江麵上橫著一片白蒙蒙的霧,她也沒有注意到霧是什麼時候加濃的,現在卻嗅到霧的氣味了,那種窒息人的、爛人肺腑似的氣味。夜在發白,霧彌漫到岸上來了。霧包圍著她。她除了他外,看不見一個人。那一對青年男女已經被霧吞食了。她有點膽怯。她仿佛聽見一個熟習的聲音輕輕說著:“我隻會累你們。”她打了一個冷噤。她再說一句:“我們還是回去罷。”先前被引起來的那一點浪漫的情感已經消失了。
“時候還早呢!我們再找個地方坐坐好不好?”他說。
“我想早點回去,”她短短地說。“明早晨八點鍾我在冠生園等你。”
“那麼你明天一定要回答我啊,”他鄭重地叮囑道。他很高興,他相信她一定會給他一個滿意的回答。
“明天,好的,”她點頭答道。她把左手插在他的右胳膊底下,挽著他的右膀,走下人行道,向濃霧掩罩的街心走去。
他們默默地走了一會兒。他忽然關心地問她:“你家裏有什麼事情嗎?你今天好像不大高興。”
“沒有,”她搖搖頭說,她仍舊挽住他的膀子在霧中走著。她有一種茫然的感覺。她有一點怕,又有一點煩,她隻想抓住一件東西,所以她更挽緊他的膀子。
“這樣離開你,我實在不放心,”他又說;“你在這裏不會過得好。”
他的話使她想到別的事情。她覺得心酸,她又起了一種不平的感覺。這是突然襲來的,她無法抵抗。她想哭,卻竭力忍住。沒有溫暖的家,善良而懦弱的患病的丈夫,自私而又頑固、保守的婆母,爭吵和仇視,寂寞和貧窮,在戰爭中消失了的青春,自己追求幸福的白白的努力,灰色的前途……這一切象潮似地湧上她的心頭。他說了真話:她怎麼能說過得好呢?她才三十四歲,還有著旺盛的活力,她為什麼不應該過得好?她有權利追求幸福。她應該反抗。她終於說出來了:“走了也好,這種局麵橫順不能維持長久。”聲音很低,她象是在對自己的心說話。
“那麼就決定搭這班飛機罷。到了蘭州一切問題都容易解決,”他驚喜地大聲說。
“不!”她驚醒般地說。但是接著她又添上一句:“我明天回答你。”
“明天?這一晚上的時間多長啊,”他失望地歎息道。
“我得回去好好想一想,這回我要打定主意了,”她說,她並沒有感到愛與被愛的幸福。她一直在歧途中徬徨,想決定一條路。可是她一直決定不了。
“那麼你明天不會拒絕罷,”他結束地說,希望還不曾完全消失。“明天八點鍾在冠生園,我等你答複。”
“明天我也許會決定走,”她說,“這裏的霧我實在受不了,好像我的心都會給它爛掉似的。這兩年我也受夠了。”她心煩,她想反抗。可是她的眼前隻有白茫茫的一片霧。她看不見任何的遠景。
“注釋1”“腳底下人”:當時重慶人常常稱江浙等省的人為“腳底下人”。
十六
她又回到了家。進了大門,好像進了另一個世界。一切都是那麼熟習,可是她不由得皺起眉頭來。她似乎被一隻手拖著進了自己的房間。
母親房裏有燈光,卻沒有聲息。丈夫靜靜地躺在床上。他沒有睡,看見她進來,他說:“你回來了。”聲音是那麼親熱,他沒有抱怨,這倒使她覺得慚愧。她走到床前,溫柔地對他說:“你還不睡?”
“我等你回來,”他答道。
“你自己身體要緊啊,為什麼還隻想到我?”她感動地說。
“我白天睡得多,所以晚上睡不著,”他親切地回答。“今晚上張太太又來過,她說我們這裏大門口堆了很多行李,說是有一些從貴陽逃來的難民。張太太聽人說連貴陽都保不住了。她勸我們早走。你看怎麼樣?”
“我好像沒有看見什麼。大門口冷清清的。情形不會壞到這樣罷,”她心不在焉地說。
“我也是這樣想,不會這樣快。其實我們這種人無錢無勢,也用不著逃難。就是遇到不幸,也不過輕如鴻毛。其實活著也不見得比死好。這樣一想我的心倒也定了。我一直等著你回來,想跟你談談。”他小心地壓低聲音:“我跟媽常常談不攏,我也不敢多跟她商量。你比她懂得多,更明白,所以我盼望你回來,我好跟你商量。”
“什麼事?你說逃難嗎?”她隨口問道。
“是,就是逃難的事,”他用懇切的眼光望著她,答道。“我看這回十分之八九有問題。我是逃不動的了。我也不怕什麼。不過你應該早作準備。你不必陪我守在這裏。你要是能把小宣帶走,也給媽找個安身地方,那我就心安了。”他的聲音略帶顫抖,卻沒有一點感傷的調子。
“我不走,”她簡短地說;他這番話是她沒有料到的,他在這時候顯得十分大量卻使她感到良心的責備。她暗想:“他要我走,你居然也讓我走!”她反而覺得心裏不痛快。
“到那時候你不走是不行的。你不要隻顧想著我,我臨時可以跟著我們公司走,”他著急地開導她。“我們男人的辦法究竟多一點。你不是說行裏有意思調你去蘭州嗎?剛才……”他停了一下,又接著說:“我想了半天,我覺得你還是答應去的好。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
“我不想去,”她仍舊簡短地回答他;她坐在床沿上,他的誠懇的關心的表情,使她心裏更不舒服,她掉開頭去不看他。
“樹生,”他顫聲喚她,她不得不回過頭來。“我這個意思不會錯,我是平心靜氣地想過的--”
“是不是媽跟你講過什麼話?”她打斷他的話頭,突然問道。
“我沒有講過!我才不在背後講人壞話!”母親意外地在小屋裏大聲分辯道。
樹生不做聲,卻氣得用力咬嘴唇。他提高聲音回答:“媽,並不是說你講過樹生的壞話,請你不要多心。”
“我知道,我什麼都知道,”母親繼續說,“她橫豎是留不住的,讓她早點走了也好。”
“我偏不走,看你有什麼辦法!”樹生賭氣地說,但是聲音低,母親並沒有聽清楚。
“媽就是這個脾氣,你不要認真,就讓她說兩句罷,”他小聲勸她。
“我這幾年也受夠了,你親眼看見的,”她低聲答道。
“那麼你一個人先走罷。能帶小宣就帶小宣去;不能帶,你自己先走。你不要太委屈了你自己,”他溫和地、清清楚楚地說,聲音低,故意不讓他母親聽見。
“你真的是這樣決定嗎?”她冷冷地問道,她極力不泄露出自己的感情。
“這是最好的辦法,”他懇切地、直率地回答,“對大家都好。”
“你是不是要趕我走?為什麼要我一個人先去?”她又發問。
“不,不,我沒有這個心思,”他著急地分辯。“不過時局壞到這樣,你應該先救你自己啊。既然你有機會,為什麼要放棄?我也有辦法走,我們很快地就可以見麵。你聽我的話先走一步,我們慢慢會跟上來。”
“跟上來?萬一你們走不了呢?”她仍舊不動感情地問。
他停了片刻,才低聲回答她:“至少你是救出來了。”他終於吐出了真話。
她突然把臉埋在他的胸膛上,眼裏浮出了淚水,心裏難過得很。她想大哭一場,然後決定一條路,就不再躊躇。
“宣,你睡罷,為什麼你總是不想到你自己啊?”她站起來,揉了揉眼睛,歎息地說。
“我是不要緊的,我是不要緊的,”他接連地說。
“可是我不能這樣做,”她自語似地說。她在房裏來回走了幾轉。“我不走。要走大家一齊走!”她說,她決定了,雖然這個決定並沒有給她帶來快樂。
第二天早晨她帶給陳主任的答複就是這三個字:我不走。
陳主任立刻變了臉色。過了一會兒他才勉強做出笑容問一句:“你真的這樣決定了?”
“我仔細地想過了,我決定留下來。”
過了幾分鍾他帶著嚴肅的表情低聲對她說:“我不是故意嚇你,我告訴你一個消息:行裏昨晚得到貴陽分行的電報,說是在辦結束了。你得打定主意啊。”
“我已經打定主意了,”她冷淡地說。
“你多考慮一下。今天情形更不對了。你看在這裏吃早點的人比往天少得多,而且都是慌慌張張的。大難近在目前,就是拖也隻有幾天好拖,”他說。
“你的飛機票拿到了嗎?”她打岔地問,她不願意再聽他講那些話。
“還沒有,今天下午再去問,”他無精打彩地答道。
“你要早點去啊,你不怕票子會給別人搶去嗎?”她假意關心地問道。
“票子給別人搶去也好,我一個人走不走也沒有關係,”他自語般地說,他故意用愁苦的眼光看了她一眼。這時茶房送來他要的一碗廣東粥,他就埋下頭去,用湯匙舀起粥來喝著。
她覺得無話可說,就端起杯子放在嘴邊,呷著茶。她看了他兩眼。她相信他不是在裝腔作勢,她相信他的痛苦和失望是真的。她開始同情他。她開始懷疑自己的決定是否合理。她想:我就答應跟他去,會有怎樣的結果?她的決心動搖了。
“你先去罷,說不定我將來會跟著來的,”她並不存心要說這樣的話,現在隻是為了安慰他,才順口說了出來。
“將來?我看等不到將來了!”他著急地說。他睜大兩眼望著她,好像在責備她:你怎麼還不覺悟啊!他的話激起了她的反感。她賭氣般地冷冷答道:“那麼你將來回來替我們收屍罷。”
“我給你說,我不去了!”他板起麵孔說。
“你不去?這不是你自己想了好久的位置嗎?”她驚訝地問道。“你連飛機票也弄好了。”
“我原先準備好你也去的,”他隻回答一句。她立刻臉紅起來。他的意思她完全了解。她不願意聽他說這樣的話,可是她又有意無意地逼著他說出這類話來。這時她不敢再答話了。她的決心本來就並不怎樣堅定,她害怕他會來攪亂它。他也不再說話。他默默地望著她。這注視,這沉默使她難堪。她覺得那一對火似的眼光在燒她的臉,她受不住。她低聲說:“我們走罷。”她自己卻坐著不動。他似乎沒有聽見她的話。過了一會兒,她再說:“要是行裏一定要調我去,我也會去的。”她已經讓步了,可是他並不曾感覺到,而且連她自己也不覺得。
他們從冠生園出來,他送她到銀行門口,就走開了。她以為他去航空公司。他自己卻不知道應該去什麼地方,最後他決定到國際咖啡店去消磨時間。
她進了銀行,看見那些辦公桌,那些玻璃板,算盤,帳簿,那些人頭,(這一切似乎永遠不會改變!)她突然感到寂寞。她想跑出去喚他進來,但是她並不曾向大門走一步,她自己也不知道要找他來做什麼。她默默地走到她自己的座位上去。
新會計主任已經到了,是一個五十光景的老先生,為人似乎古板。他帶著奇怪的眼光接連看了她幾眼,微微搖了一下頭。
她坐在辦公桌前,覺得心裏很空虛。辦公時間早到了,可是往日那種平靜、愉快的氣氛已經消失。同事們張皇地進進出出,交頭接耳地談話,也不遵守辦公時刻。她忽然發覺兩張桌子空了,辦事人不知道去了什麼地方。忽然一個平日跟這個銀行有著不小的往來的客人跑來報告:“貴陽已經失守了。”貴陽到此地隻有兩天的汽車路程。有些同事失聲叫起來。“謠言!”她在心裏說。
“那我們怎麼辦?”一個管儲蓄戶的男同事惶恐地問。
“你是本地人還怕什麼?我決定不逃。逃也光,不逃也光,還不如不逃省事,”那個中年客人鎮靜地說,他似乎一點也不害怕。
“我打算明天就把家眷送走,”另一個管彙兌的同事說。
“要是敵人真的來得這樣快,那麼逃都來不及羅,”管儲蓄戶的同事接嘴道。
“謠言!”她在心裏駁斥道。
但是這樣的謠言被人們反複不停地散布著,銀行裏整個上午的時間都被它占去了。經理和主任往各處打電話探詢消息。他們得到的消息雖然互相衝突,不一定可信,但是其中卻沒有一件不是叫人擔心的。誰都沒有心腸辦公。聽見什麼響聲,大家就記起警報來。
她忍受不了這種氣氛。她忽然想起家,想起丈夫和兒子。她立刻寫了一封信給小宣,要他請假回家走一趟。她寫好信把它交給工友拿去寄發,以後她覺得心裏更煩,實在坐不住,就自動地提早下班,也沒有人幹涉她。
走在街上,她覺得一切都跟往日不同,她好像在夢中,對自己的過去和現在都很模糊。“我在做什麼?我為什麼要回家去?我的家究竟在什麼地方?我這樣匆忙地奔走究竟為著什麼?”她這樣問她自己。“我決定了沒有?我為什麼不能夠決定?我應該怎樣辦?”
她在這麼短的時間裏找不到一個答複。她已經到了家。
大門口站著一群人在談論時局。挑夫們正抬著大皮箱從過道裏走出來。有人在搬家,或者離開這個城市。她有點著急,連忙走上樓去。
三樓相當靜。自己說沒有辦法的張太太一家人大清早就搬走了,不知道去了什麼地方,但是房門還鎖著。汪家的房門平日總是掩著的,今天卻緊緊地關上了。她推不開門,便用手叩了幾下。
自然是母親來開門。她進屋後第一眼便發覺他不在房裏,他的床空著。
“媽,他到哪兒去了?”她吃驚地問道。
“他上班去羅,”母親平平淡淡地回答。
“他的病還沒有完全好,怎麼今天就去上班?”她不以為然地說。
“他自己要去,我有什麼辦法!”母親板起臉答道。
她好像挨了一下悶棍,過了半晌,才自語似地吐出話來:“其實不應該讓他去,他的病隨時都會加重的。”她懷著滿腔的熱情回家來,現在心完全冷了。她臉上的表情和說話的聲調都會使母親感到不痛快。
母親沒有能留住兒子,正在為這件事情懊惱,現在聽見媳婦的這種類似責備的話,動了氣,心想:我就是做錯了事,也沒有由你來責備的道理!何況你從來就不關心他,隻顧自己在外麵交男朋友。你這個連家也不要、打算跟男朋友私奔的女人,還有臉對我講話!
“那麼你為什麼不早回來拉住他?現在倒要說漂亮話!我問你:今天你走得那樣早,究竟為了什麼事情?”母親掙紅臉,伸出右手的兩根手指頭指著媳婦的鼻子說。
“我去會男朋友,我明白地給你說,你管得著嗎?”媳婦也掙紅臉大聲回答。
“我管得著。你是我的媳婦,我管得著!我偏要管!”母親罵道。
兩個女人就這樣地吵了起來。
十七
這時候汪文宣在公司裏辦公。他不會知道家裏發生的事情。
這天早晨妻已經出門了,他才起床。他吃過早點後,忽然說要去辦公。母親阻止不了他。
“不要緊,我已經好了。”
“我不能請假太多。再不去辦公,連飯碗都會成問題。”
“我們不能把全家人都交給樹生一個人養活啊。我這幾天吃藥治病都是花她的錢。”
他拿這些話來回答母親。
母親找不到反駁的話了。其實她自己也想:我寧願挨餓,寧願忍受一切痛苦。她不願意讓樹生來養活她。
“還是讓我出去做事罷,我當個大娘,當個老媽子也可以,”母親最後吐出了這樣的話。她充滿愛憐地望著她這個獨子,她的眼圈紅了。
“媽,你怎麼這樣說?你是讀書人啊,哪裏能做這種事!”他痛苦地說,掉開眼光不敢看她。
“我隻後悔當初不該讀書,更不該讓你也讀書,我害了你一輩子,也害了我自己。老實說,我連做老媽子的資格也沒有!”母親痛苦地說。
“在這個時代,什麼人都有辦法,就是我們這種人沒用。我連一個銀行工友都不如,你也比不上一個老媽子,”他憤慨地說。最後他抬起頭歎了一口長氣,就走出了房門。母親追出去喚他,要他留下,他卻連頭也不回地走下樓出去了。
他到了公司。樓下辦公室似乎比平日冷靜些。簽到簿已經收起了。鍾老帶笑地對他點一個頭。他上了樓。二樓辦公室裏也有幾個空位。吳科長剛打完電話,不高興地瞪了他一眼,淡淡地問一句:“你病好了?”
“好了,謝謝你,”他低聲答道。
“我看你身體太差,應該長期休養,”吳科長冷冷地說。他不知道吳科長懷著什麼心思,卻聽見周主任在小房間裏不高興地咳了一聲嗽。
他含糊地答應了一個“是”,連忙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來。
他剛坐下,工友就送來一疊初校樣到他的麵前。“吳科長說,這個校樣很要緊,當天就要的,”工友不客氣地說。
他心想:時局這樣緊張,同事中今天也有幾位沒有來辦公,大家都是忙忙慌慌,為什麼單單逼我一個人加倍工作?要是我今天不上班呢?你們就隻會欺負我!這太不公道了。可是他哼都不哼一聲,隻是溫和地點點頭。
“吳科長說,當天就要的,”工友站在旁邊望著他,象在折磨他似地又說了一遍。
他抬起頭,但是他連憤怒的表情也沒有,他溫和地答了一聲“好”。工友走開了。
他默默地翻開校樣和原稿,他不覺皺起眉來。這是一本關於黨義的書,前麵還有好幾位黨國要人的序言,是用四號字排的。他埋下頭低聲念這些序文,又念正文。他的心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他覺得頭昏,四肢無力。但是他還勉強支持著把校樣看下去。
在這中間,周主任走了,吳科長又走了。同事們大聲交談起來。他們在交換戰事的消息。每個人都帶著憂慮的表情講話,並不熱心工作。隻有他仍舊把頭埋在校樣上麵。“當天要的,”一個粗魯的聲音不斷地在他的耳邊說。最後他忍不住在心裏答複了:“不要逼我,至多我把命賠給你就是了。”
到了十二點鍾,開飯的鈴聲響了。他好像遇到救星似的,離開了辦公室。他的胃口仍然不好。他勉強吃了一碗飯。他覺得同事們都帶了輕蔑和憐憫的眼光在看他,並且故意發一些關於戰事的“危言”嚇他。“老汪,你不久要加薪了。在這種時候你居然還能夠埋頭工作,年底真該得獎金啊,”一個同事這樣譏笑他。他不回答,卻又躲到樓上辦公桌前麵去。他不抽煙,又沒有精神看書。他無聊地坐在位子上,對著玻璃窗打起瞌睡來。
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他忽然聽見有人在叫“汪先生”,他吃驚地睜開眼睛,挺起身子。那個工友又立在他麵前,望著他說:“有人給你送來一個字條,請你立刻去。”
字條放在桌上,是樹生的筆跡。上麵寫著:
宣:
有事情同你談,請即刻到國際一晤。
樹 生即日
他吃了一驚。“有什麼事情呢?”他想道,連忙站起來,匆匆走下樓去。
“汪兄,到哪裏去?”鍾老問道。
他含糊地答應一聲,就走到人行道上去了。
他走進國際咖啡廳。顧客很少,桌子大半空著。樹生坐在靠裏一張圓桌旁。眼睛正朝著門口,她的擦了粉的臉上帶著怒容。看見了他,她忽然站起來,但是馬上又坐下了,她望著他,等候他走過來。
“我接到字條馬上就來了,”他陪笑地說,在她對麵坐下。“什麼事?”
“我要跟你離婚!”她睜圓眼睛,噘起嘴,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
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但是她的表情他卻看得十分清楚。他知道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情,然而他不敢再問她。他默默地埋下頭去。
“我受不了你母親的氣,我今天下了決心了。有我就沒有她,有她就沒有我!這一個星期我全忍著,快悶死我了!”
他吐了一口氣,抬起頭來。他覺得事情並不十分嚴重,還是那個老問題。他可以向她解釋,他甚至可以代母親向她陪罪。她的怒氣會慢慢地平靜下來的。
“什麼事呀?你得先跟我講明白,”他鼓起勇氣陪笑道。“我媽的脾氣你是知道的,她腦筋舊,思想不清楚,有點嚕嗦,不過人倒是頂好的。”
“什麼事?還不是為了你!我提前下了班回家去看你,知道你走了,我覺得她不應該放你走,多說了幾句話,她就吵起來了!”她紅著臉激動地說。
“這是我不好,媽本來不放我走,我一定要走,我怕假請多了,公司方麵不滿意。你也知道我們那裏的周主任、吳科長都是刻薄成性的,我吃了他們的飯就沒有自由了,”他不等她說完,便插嘴說。
“可是你在吐血生病啊,難道生病也不能請假嗎?他又沒有買了你的命!”她答道。
“公司不是慈善機關,哪裏管得了這些,”他苦笑道。“聽吳科長今天的口氣,好像他嫌我身體不好,倒希望我辭職。”
“辭職,就辭職!你不做事我也可以養活你!”她賭氣地說。
他臉紅了一下,他略略埋下頭,喃喃說:“不過……”
“是,我知道,又是你母親,她不願意,”她氣憤地說。“她看不起我!她恨我!”
“不,你誤會了,她不恨你,這跟她不相幹,”他連忙打岔道。
“她恨我,她看不起我,她剛才還對我講過,我沒有跟你正式結過婚,我不是你的妻子,我不過是你的姘頭。她罵我不要臉,她罵我比娼妓還不如。我可憐她沒有知識,我不屑於跟她吵。我不是在跟你開玩笑,我跟你說明白,如果你不另外找個地方安頓她,我就跟你離婚!我們三個人住在一起,一輩子也不會幸福,她根本就不願意你對妻子好。你有這樣的母親,就不應該結婚!”她愈往下說愈激動,也愈生氣,一張臉掙得通紅,兩隻眼睛裏燃著怒火。
“樹生,你稍微忍耐一下,”他惶恐地說,“等到抗戰勝利了,她要到昆明--”
“等到抗戰勝利!”她冷笑了一聲,“你真是在做夢!日本人已經打到貴陽了,你還在等待勝利!”
“那麼大家何苦還要吵呢?彼此忍耐一點不好嗎?”他臉上勉強做出笑容,可是他心裏很難過。
“忍耐!忍耐!你總是說忍耐的話!我問你,你要我忍耐到幾時?”她煩躁地問。
“隻要環境好一點,大家就可以相安的,”他帶著希望地答道。
“等環境好一點,這樣的話我聽你說了幾年了。環境隻有一天天壞下去。跟著你吃苦,我並不怕,是我自己要跟你結婚的。可是要我天天挨你母親的罵,那不行!”她又生起氣來,臉又掙紅了。
“那麼你看在我的份上,原諒她罷,她這兩年也吃夠苦了,”他臉色慘白地央求道。
“那是她活該,生出你這個寶貝兒子來!”她忽然變了臉色說,從手提包裏掏出三張百元鈔票丟在桌麵上,也不再說什麼,就站起來,氣衝衝地走出去了。
他呆呆地坐在椅子上,過了幾分鍾才跑出去追她。
他滿眼都是人,他應該到哪裏去找她呢?他掉頭四望,他看不見她的背影。“她一定是去銀行,”他想,他便朝那個方向走去。他大步走著,全身發熱,淌汗。
他走過大半條街,終於見到她的背影了。他興奮地喚了一聲:“樹生!”她似乎沒有聽見。他鼓起勇氣向前跑去。他離她愈來愈近了。他第二次大聲喚她的名字。她停下來,回頭看他。他連忙跑上去,抓住她的膀子。他睜大兩隻眼睛瞪著她,半晌才氣咻咻地吐出一句話:“樹生,我都是為了你。”他的額上冒著汗。臉病態地發紅,嘴無力地張著在喘氣,臉上帶著一種求寬恕的表情。
“你何苦來!”她憐憫地望著他說;“為什麼不回家去躺躺?你病還沒有好,怎麼能辦公啊?”
“我應該向你說真話,”他仍舊很激動地說,“我去辦公,我不過想借支一點錢。”
“我原先就說過,你要用錢,我可以拿給你,用不著你去辦公,”她打岔地說。
“我想買點東西……後天是你的生日,我想送你一點禮物……至少也要買一個蛋糕才……”他斷斷續續地說,帶著羞慚的表情,略略低下頭去。
她顯然吃了一驚。他的話是她沒有料想到的。她臉上的表情漸漸在變化:憐憫被感激和柔愛代替了。“你是這樣的打算?”她感動地小聲問。
他點點頭,又添一句:“可是我還沒有拿到錢。”
“你為什麼不早說?”她微笑道,帶著柔情望他。
“我說了,你一定不讓我做,”他答道,他的緊張的心鬆弛了,他的臉上也露出了笑容。
“你還記得我的生日,我自己倒忘記了,我真該謝謝你,”她感激地含笑道。
“那麼你不再生我的氣了?”他也懷著感激地說。
“我本來就沒有跟你生氣,”她坦白地回答。
“那麼你不離開我們?”他又問,聲音還略帶顫抖。
“我本來就沒有離開你的意思,”她答道。她看見他的臉上現出安慰的表情,便柔聲勸他:“你放心,我沒有別的意思。不過你母親--”她突然住了嘴,改口說:“你還是早點回家去休息罷。不要再去公司了。”
“我去一趟,我把東西收拾一下,就回去,”他說。妻點點頭,兩個人就在十字路口分別了。
他回到公司,已經是辦公時間了。他的精神比較爽快,可是身體還是疲乏。他坐下來,立刻開始工作。他覺得很吃力,有點透不過氣來。他打算回家休息,但是他想到“當天要”三個字,他連動也不敢動了。
校樣一頁一頁地翻過了。他弄不清楚自己看的是什麼文章。他的心在猛跳,他的腦子似乎變成了一塊堅硬的東西。眼前起了一層霧,紙上的黑字模糊起來。他隱隱約約地看見周主任那對凶惡的眼睛(周主任剛剛從外麵回來)。“到這個時候你還不放鬆我?你不過比我有錢有勢!”他憤慨地想道。
也不知道是怎樣起來的,他忽然咳一聲嗽,接著又咳了兩聲。他想吐痰,便走到屋角放痰盂的地方去。在十幾分鍾裏麵,他去了兩次。吳科長不高興地咳嗽一聲,不,吳科長隻是哼了一聲。他便不敢去第三次。偏偏他又咳出痰來,他隻好咽在肚裏。他居然忍耐住把剩下的十多頁校樣看完了。
過了三四分鍾,他覺得喉嚨又在發癢,他想忍住不咳出聲來,可是他心裏發慌,最後,一聲咳嗽爆發出來了。一口痰不由他管束地吐在校樣上。是紅色的,是鮮紅的血,他仿佛聞到了腥氣。他呆呆地望著它。他所有的自持、掙紮、忍耐的力量一下子全失去了。
“那麼到了無可挽救的時候了,”他痛苦地想道。忽然聽見周主任一聲輕咳,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對眼睛,他吃了一驚,連忙俯下身子在字紙簍裏抬起一片廢紙把血痰揩去。剛揩好痰,他又發出接連的咳聲。他走到痰盂前彎下身子吐了幾口痰。嘴裏幹得厲害。他想喝一杯茶,卻沒有人理他。他按著胸膛在喘氣。
周主任叫工友來請他到小房間去。
“密斯脫汪,你今天不要辦公了,還是早點回家休息罷,我看你身體太差……”周主任靠在活動椅背上,慢吞吞地含笑說。
他竭力裝出平靜的聲音回答一句:“不要緊,我還可以支持。”然而他的身體卻不想支持下去。他頭昏眼花,四肢無力,身子忽然搖晃起來。
“密斯脫汪,你身體不好,趁早休息罷。不然病倒了,醫藥費是一筆大數目啊,”周主任又說。
“回去就回去,不吃你這碗飯,難道就會餓死!”他氣惱地想道,口裏卻用溫和的調子說:“那麼我就請半天假罷。”他連忙用手帕掩住嘴咳起來。
“半天恐怕不行罷……也好,你先回家再說,”周主任帶了點嘲笑的表情說,便把頭朝麵前那張漂亮的寫字台埋下去。
他不想再說什麼,恨不得馬上離開這個可怕的地方。可是他不得不硬著頭皮向那個人要求:“我想借支一個月薪水,請主任--”
周主任不等他說明理由,立刻截斷了他的話,厭煩地揮手說:“支半個月罷,你去會計科拿錢。”
他沒有第二句話說,隻好忍羞到會計科去支了三千五百元。他想:這點點錢能夠做什麼用呢?他帶著苦笑把鈔票揣在懷裏。
他把看完的校樣交出去以後,便走下樓。沒有人理他,卻有些憐憫的眼光跟隨他。“何苦啊,”周主任搖搖頭低聲說了這三個字。
他希望在樓下看見鍾老,他盼望著聽到一句安慰的話。他的心太冷了,需要一點溫暖。但是樓下沒有鍾老的影子。
天還是灰色,好像隨時都會下雨似的。走慣了的回家的路突然變得很長,而且崎嶇難走。周圍是一個陌生的世界,人們全有著那麼旺盛的精力。他們跟他中間沒有一點關聯。他彎著腰,拖著腳步,緩慢地走向死亡。
十八
他到了家。房門半掩著,他推開門進去。母親立在方桌前洗衣服。他一看便知道舊洋磁臉盆裏麵泡著的正是他的罩袍。
“宣,你回來了!”母親驚喜地說。
“我累得很,”他喘息地答道。接著他苦笑地對她說:“媽,你還在給我洗衣服!我不是說過拿給外麵洗衣服的大娘去洗嗎?”他把書桌前的藤椅掉轉方向在它上麵坐下來。
“包月洗要八百元一個月,太貴了!橫順我在家裏沒有事做。我不比樹生,她可以到外麵去掙錢,”母親發牢騷地說。
“樹生回家來過嗎?”他忍不住問了一句。
母親馬上變了臉色,不高興地回答:“她沒頭沒腦地發了一頓脾氣又走了。我看她越來越不象話。你也得管管她。象她這種脾氣,我實在伺候不了。我想等你身體好一點,我要回昆明去住一個時候。唉……”(她改換了語調歎一口氣)“我離開雲南二十多年了。我二哥他們不曉得老到什麼樣子……”她的眼睛裏開始閃著淚光。
看見母親的眼淚,他覺得心裏一陣難過,他自己也就想哭了。他連忙安慰她說:“媽,你不要傷心。我不會偏袒她,我是你的兒子--”
不等他說完她便插嘴說:“是啊,她不過是你的姘頭。她動不動就說走。其實她走了倒好。她走了,我另外給你接一個更好的來。”
母親的這句話激起了他的反感,他不敢反駁,卻用不安的聲調說:“我們這樣人家,還有什麼錢來結婚?連自己都養不活,還會有人嫁給我?”他苦笑了。
“養不活,怕什麼!這個年頭哪個有良心的人活得好?拖也好、捱也好,我們總要活下去。我們不能因為沒有錢,就連妻子、兒女都不要了!”母親憤慨地說。
“不過我實在離不開樹生,結婚十四年了,我們彼此相當了解……”他痛苦地說,話還未說完,他覺得一陣頭暈,就把藤椅放還原,將頭壓在書桌上。他象睡著了一樣,半天都不出聲息。
母親走到他的身旁,用充滿慈愛和憐憫的眼光看他。“你真是不到黃河心不死,”她低聲說,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接著她又喚道:“宣。”他應了一聲,卻不抬起頭來。
“你到床上去躺躺罷,”她柔聲說;“她會回來的,你何苦這樣難過。”
“我不是為了她的事情,”他有氣無力地搖搖頭說;“她會回來,我知道。我先前還看見她。”
“你看見她?她去公司找過你嗎?真不要臉!還好意思向你告狀!”母親氣紅臉,離開他走一步,大聲說。她惱怒地想:這個女人究竟在玩什麼花樣?
他痛苦地看了她一眼,皺著眉頭說:“她沒有講什麼。她……她不過說時局不……大好。”
“時局好不好,跟她有什麼相幹!”母親氣憤地說;“她要走,一個人走就是羅。做什麼還要來害人!”
“媽!”他不能忍耐地叫起來,這太過份了!為什麼她要這樣恨樹生?為什麼女人還不能原諒女人?“她不走,她說過,她不走。她就要回來。”
“她回來?她還有臉見我?”母親又驚奇又憤恨地說。
“是我要她回來的,”他畏怯地說。
“你還要她回來?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她在房裏走了兩步,忽然走到床前,在床沿上坐下,兩手蒙住臉,好像在哭。她又取下手,站起來,自語似地說:“我什麼苦都受得了,就是受不了她的氣!我寧肯死,寧肯大家死,我也不要再看見她!”她咬牙切齒地說,仿佛就在咬那個女人的肉似的。她說完並不理他,馬上走進她的小屋去了。
他的腦子裏雜亂地響著各種聲音。他呆呆地望著她,仿佛在做夢。聲音漸漸地靜下來。他忽然明白了,立刻站起來,走進母親的屋子裏去。
母親側著身子躺在床上,臉向著牆壁,低聲在哭。
“媽!”他大聲喚道。她應著,翻身坐起來,淚珠從她的起皺的眼角落下。
“你還有什麼話?”她啞聲問道。
“媽,你不要難過,我不讓她回來就是羅,”他立在床前,溫和地說。
她用手帕揩了眼淚,臉上露出了一點喜色。“你這是真話?”她問道。
“媽,是真話,”他不加考慮地回答。
“那麼你答應我了?”她不放心地再問一句。
“我答應你。你放心罷,”他望著他母親的受苦的麵顏,他感情衝動地回答。他忘了自己,忘了病,也忘了他的過去和將來。
“隻要你肯答應我,隻要我不再看見那個女人,我什麼苦都可以吃,什麼日子我都過得了!”她帶著欣慰的口氣說。她站起來。“其實她哪裏會回來啊?我看她一定會跟著她的什麼主任飛蘭州的,”她露出一點得意的口氣說,她覺得自己得到勝利了。她的憤怒消失了。她的痛苦也消失了。她心平氣和地走出她的小屋,回到洋磁臉盆前麵,把她的一雙變得粗糙的手伸進冰冷的水中去。
他帶著苦笑跟在她的後麵,默默地望著她搓洗衣服。他忽然覺得頭發暈,眼睛發黑,心裏難受得很,他差一點跌倒在地上。他連忙靠著牆壁,閉上眼睛養神。
母親埋著頭,看不見他這情形。她還在對他講話。她說:“家裏少了那個女人,什麼事都簡單多了。小宣這個星期一定要回來的。這個孩子很可憐,他媽從來不管他。今天外麵謠言更多,人心惶惶,好像大禍就要臨頭。我卻不管。這些年頭什麼日子我沒有過過!未必還有更苦的在後頭!你公司裏有什麼消息嗎?”
“啊,”他好像從夢中醒過來似地應道;“沒有,”他搖搖頭。
“那麼不會搬蘭州……”她又說。
“好像要搬,又好像不搬,我不大清楚,”他答道,接連咳了幾聲嗽。
“怎麼你又在咳嗽?你快躺下去歇歇罷,”她關心地說,她抬起頭來看他。“你快去睡!你臉色這樣難看!你的病剛剛好一點,現在怕又要發作了,”她驚惶地說。
他一直咬緊嘴唇在支持著。但是他聽見母親的這幾句話以後,他的精神的力量馬上崩潰了。他並不回答她,卻搖搖晃晃地走到床前,倒在床上。他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
“你怎麼啦?你怎麼啦?”她驚問道,連忙走到床前來。
“我睡一下,我睡一下,”他喃喃地說。
“宣,你要當心啊。時局這樣壞,你又病倒,叫我怎樣辦?”她有點張皇失措的樣子,帶著哭聲說。
“我不是病,我不是病,”他有氣無力地說,接著他又咳了幾聲嗽,他的咳聲空虛無力,很可怕。
“你還要說不是病!還不肯休息!要是真的再倒下來,你怎麼受得住?”母親著急地責備道,她的淚水順著臉頰直流。
“媽,你放心,我不會死。我們這種賤骨頭不會死得這麼容易,”他吃力地、感傷地說。而其實他所想的正是這個“死”字。“死”使他悲觀,使他難過。
“你不要說話,你先睡一會兒罷,”她忍住悲痛說,她給他蓋上了棉被。
“其實死了也好,這個世界沒有我們生活的地方,”他自語似地說。
“你不要這樣想。我們沒有偷人,搶人,殺人,害人,為什麼我們不該活?”母親憤恨不平地說。
就在這個時候房門突然大開,樹生回來了。
“怎麼,宣,你又躺下來了?”她順口問了一句,聲音還是那麼清脆,臉上帶著笑容。
“我走累了,現在躺一會兒,”他連忙撐起半個身子答道。
母親看見樹生進來,大吃一驚。她一張臉漲得通紅,半天說不出話。羞和憤壓倒了她。
“你睡你的,不要起來。我給你帶來好消息:獨山克服了,”樹生望著他高興地大聲說。“這是晚報。”她把手裏捏的一張晚報遞給他。
“我們可以不逃難了,”他讀完了那條消息放心地說;他想下床,可是他剛剛移動他的腿,身子就倒了下去。他歎了一口長氣。
母親什麼話也不說,就板起臉孔躲進小屋去了。“媽,”他在床上喚她,可是她連頭也不回過來。
“讓她去,讓她去,”樹生低聲對他說,一麵做了一個手勢。
他搖搖頭懇切地說:“這樣不好。你看我的麵上對媽客氣點。你們和解罷。”
“她一直恨我,怎麼肯跟我和解?”樹生說,她仍然保持著愉快的心情。
“可是你們兩個人我都離不開。你跟媽總是這樣吵吵鬧鬧,把我夾在中間,我怎麼受得了?”他開始發牢騷。
“那麼我們兩個中間走開一個就成羅,哪個高興哪個就走,這不很公平嗎?”樹生半生氣半開玩笑地說。
“對你這自然公平,可是對我你怎麼說呢?”他煩躁地說。
“對你也並沒有什麼不公平。這是真話:你把兩個人都拉住,隻有苦你自己,”樹生坦然答道。
“可是我寧願自己吃苦啊,”他痛苦地說,終於忍耐不住,爆發了一陣咳嗽,咳聲比他們的談話聲高得多。
妻連忙走到床前,母親立刻從小屋裏跑出來。兩個女人都站在他的身邊,齊聲問著:“怎麼又咳嗽啦?”
他側起身子,咳著,喘著氣,喉嚨癢,心裏難過。他眼淚汪汪地望著她們。
“你喝點茶罷?”妻說,他點點頭。母親卻搶著去端了一杯茶來。妻看了母親一眼,也不說什麼。
他咳出了兩三口痰,緩了一口氣,接過了茶杯,喘籲籲地說:“我要死了。”
“哪裏的話?你不要怕,過兩天就會好的,”妻柔聲勸他道。
“我不怕,”他搖搖頭說。“不過我知道我不會好了。我滿嘴腥氣,我又在吐血。”
妻不由自主地朝床前痰盂裏看了一眼。她打了一個冷噤,但是她仍然安慰他道:“吐血也沒有多大關係。你上次吐血,不是吃幾付藥就好了嗎?”
他感激地看了妻一眼,他說:“你自己就不相信中醫,我這個病哪裏是隨便幾付藥就可以醫好的?”
母親不說話,埋著頭在揩眼淚。妻似乎還保持著鎮靜,她繼續溫和地勸他:“就是肺病罷,也可以養得好。”
他痛苦地笑了笑,眼裏還包著淚水。“養?我哪裏有錢來養病?偏偏我們窮人生這種富貴病。就說要養罷,一睡就是三五年。哪裏來的錢?現在你們大家都在吃苦。我還要亂花錢。”
“我可以設法,隻要你肯安心養病,錢總有辦法,”妻沉吟地但又是懇切地說,顯然她一麵說話,一麵在思索。她兩隻大眼睛忽然一亮,她想起了陳主任剛才對她講的那句話:“我們搭夥做的那批生意已經賺了不少。”她有辦法了。她含笑地加一句:“你隻管放心養病,錢絕不成問題。”
“我不能再增加你的負擔,”他搖頭說;“我知道你的收入也不算太多,用處卻不少。就說你能找到錢,我將來拿什麼來還,我不能給你們留一筆債啊!”
“你的身體比錢要緊。不能為了錢就連病也不醫啊!”妻勸道。“隻要你能養好病,我可以籌到這筆錢。”
“萬一我再花你許多錢,仍舊活不了,這筆錢豈不等於白花!實際上有什麼好處?”他固執地說。
“可是生命究竟比錢重要啊!有的人家連狗啊、貓啊生病都要醫治,何況你是人啊!”妻痛苦地說。
“你應該看明白了:這個年頭,人是最不值錢的,尤其是我們這些良心沒有喪盡的讀書人,我自然是裏麵最不中用的。有時想想,倒不如死了好,”他說著,又咳起嗽來,咳得不太厲害,但是很痛苦。
“你不要再跟他講話,你看他咳得這樣,心裏不難過嗎?”母親忽然抬起頭,板著臉責備妻子道。
妻氣紅了臉,呆了半天才答道:“我這是好意。他隻要肯好好養病,一定治得好。”她接著又加一句:“我難過不難過,跟你不相幹!”她把身子掉開,走到右麵窗前去了。
“他咳得這樣,還不讓他休息。你這是什麼居心?”母親帶著憎厭的目光瞪了妻一眼。她的聲音不大,可是仍然被妻聽見了。
妻從窗前掉轉頭來,冷笑道:“我好另外嫁人--這樣你該高興了!”
“我早就知道你熬不過的--你這種女人!”母親高傲地說。她想:你的原形到底露出來了。
“我這種女人也並不比你下賤,”妻仍舊冷笑說。
“哼,你配跟我比!你不過是我兒子的姘頭。我是拿花轎接來的,”母親得意地說,她覺得自己用那兩個可怕的字傷了對方的心。
妻變了臉色,她差一點失掉了控製自己的力量。她在考慮用什麼武器來還擊。但是他,做著兒子和丈夫的他插嘴講話了。
她們究竟為著什麼老是不停地爭吵呢?為什麼這麼簡單的家庭,這麼單純的關係中間都不能有著和諧的合作呢?為什麼這兩個他所愛而又愛他的女人必須象仇敵似地永遠互相攻擊呢?這些老問題又來折磨他。她們的聲音吵鬧地在他的腦子裏響著,不,她們的尖聲在敲擊他的頭。他的頭發痛,發脹。他心裏更痛。那些關切和愛的話語到什麼地方去了呢?現在兩對仇恨和輕蔑的眼光對望著,他的存在被忘記了。這爭吵要繼續到什麼時候?什麼時候他才能夠得到休息?
“媽,樹生,你們都不要說了。都是一家人,彼此多少讓點步,就沒有事了,”他痛苦地哀求道。他心裏想說:“你們可憐我,讓我休息罷。”
“是你母親先吵起來的。你親眼看見,我今天並沒有得罪她,她憑什麼又罵我是你的姘頭?我要她說個明白!”妻把臉掙得通紅,她的心的確被刺傷了,她需要著補償。
“你是他的姘頭,哪個不曉得!我問你:你哪天跟他結的婚?哪個做的媒人?”
他絕望地用棉被蒙住了頭。
“你管不著,那是我們自己的事,”妻昂然回答。
“你是我的媳婦,我就有權管你!我偏要管你!”母親厲聲說。
“我老實告訴你:現在是民國三十三年,不是光緒、宣統的時代了,”妻冷笑道。“我沒有纏過腳,--我可以自己找丈夫,用不著媒人。”
“你挖苦我纏過腳?我纏過腳又怎樣?無論如何我總是宣的母親,我總是你的長輩。我看不慣你這種女人,你給我滾!”母親咬牙切齒地說。
他實在忍受不下去了。他覺得頭要爆炸,心要碎裂。一個“滾”字象一下結實的拳頭重重地打在他的胸上。他痛苦地叫了一聲,立刻掀開被頭,瘋狂地用自己兩個拳頭打他的前額,口裏接連嚷著:“我死了好了!”
“什麼事?什麼事?”妻驚恐地叫著,就跑到他的床前,俯下頭看他。
“宣,你怎樣?”母親驚惶地問道。
“你們不要吵……”他抽泣地說,他隻說了這五個字,就蒙著臉低聲哭起來。
“你不要難過,我們以後再也……不吵了,”過了片刻母親悲聲說。
“你們會吵的,你們會吵的……”他病態地哭著說。
妻默默地望了他一會兒,她咬著下嘴唇在想什麼。她憐憫地說:“真的,宣,以後不會再吵架了。”
他取下蒙臉的手。一雙淚眼看看母親,又看看妻。他說:“我恐怕活不到多久了。你們讓我過點清靜日子罷。”
“宣,你不會的,你安心養病罷,”母親說。
“你隻管放心罷,”妻說。
“你們隻要不吵架,我的病也好得快些,”他欣慰地說,他差不多破涕為笑了。
可是等他沉沉睡去,母親出去請醫生,妻一個人立在右邊窗前看街景的時候,這個三十四歲的女人忽然感覺到象被什麼東西搔著她的心似地不舒服。一個疑問在她的腦子裏響著:“這種生活究竟給了我什麼呢?我得到什麼滿足麼?”
她想找出一個明確的答複,可是她的思想好像被困在一叢荊棘中間,掙紮了許久,才找到一條出路:“沒有!不論是精神上,物質上,我沒有得到一點滿足。”
“那麼我犧牲了我的理想,換到什麼代價呢?”
“那麼以後呢?以後,還能有什麼希望麼?”她問自己。
她不由自主地搖搖頭。她的腦子裏裝滿了近幾年生活中的艱辛與不和諧。她的耳邊還隱隱約約地響著他的疲乏的、悲歎的聲音和他母親的仇恨的冷嘲、熱罵,這樣漸漸地她的思想又走進一條極窄的巷子裏去了。在那裏她聽見一個聲音:“滾!”就隻有這一個字。
她輕輕地咳了一聲嗽。她回頭向床上看了一眼。他的臉帶一種不幹淨的淡黃色,兩頰陷入很深,呼吸聲重而急促。在他的身上她看不到任何力量和生命的痕跡。“一個垂死的人!”她恐怖地想道。她連忙掉回眼睛看窗外。
“為什麼還要守著他?為什麼還要跟那個女人搶奪他?‘滾!’好!讓你拿去!我才不要他!陳主任說得好,我應該早點打定主意。現在還來得及,不會太遲!”她想道。她的心跳得厲害。她的臉開始發紅。
“我怎樣辦?‘滾!’你說得好!我走我的路!你管不著!為什麼還要遲疑?我不應該太軟弱。我不能再猶豫不決。我應該硬起心腸,為了自己,為了幸福。”
“我還能有幸福麼?為什麼不能?而且我需要幸福,我應該得到幸福。”
她的眼前忽然閃過一張孩子的臉,一張帶著成人表情的小孩臉。“小宣!”她快要叫出聲來。
“為了小宣--”她想。
“他沒有我,也可以活得很好。他對我好像並沒有多大的感情,我以後仍舊可以幫助他。他不能夠阻止我走我自己的路。連宣也不能夠。”
她又掉轉頭去看床上睡著的人。他仍舊睡得昏昏沉沉。他不會知道她這種種的思想,這個可憐的人!
“我真的必須離開他嗎?--那麼我應該犧牲自己的幸福來陪伴他嗎?--他不肯治病,他完結了。我能夠救他,能夠使他母親不恨我,能夠跟他母親和睦地過日子嗎?”
她想了一會兒,她低聲說出來:“不能。”接著她想:沒有用,我必須救出自己。
飛機聲打岔了她,聲音相當大,一架中國戰鬥機低飛過去了。
她得到結論了:找陳主任去。他可以幫忙她離開這個可怕的地方。
她興奮地把頭一昂,她覺得渾身發熱,心也跳得很急。但是她充滿勇氣,她不再躊躇了。她從抽屜裏拿出手提包,走出門去。她已經走到門外廊上了,忽然想起他母親不在家,他一個人睡在床上,她不放心,便又推開門,回到房裏去,看看他是不是睡得很好。
她剛走到他的床前,忽然他在夢中發出了一聲哭叫。他喚著她的名字。她吃了一驚,連忙問:“什麼事?什麼事?”她俯下頭去。
他向外一翻身,伸出一隻手來抓她的手。她把右手送了過去,他抓到她的手便緊緊捏住。他低聲呻吟著。再過三四分鍾,他睜開眼來。他的眼光挨到她的臉,就停住不動了。“你在這兒!”他驚喜地說,聲音軟弱無力。“你沒有走?”
“走哪裏去?”她問。
“蘭州去,我夢見你離開我到蘭州去了,”他答道,“把我一個人丟在醫院裏,多寂寞,多害怕!”
她打了一個冷噤,說不出一句話來。
“幸而這是夢,”他無力地噓了一口氣,“你不會丟了我走開罷?”他的聲音顫得厲害。“其實我們相處的日子也不會多了,我看我這個病是不會好的了。”不僅聲音,連他的眼睛也在哀求。
“我不會走,你放心罷,”她感動地說,她的心冷了。剛才的那個決定在這一瞬間完全瓦解了。
“我知道你不會走的,”他感激地說,“媽總說你要走。請你原諒她,上了年紀的人總有點怪脾氣。”
這個“媽”字象一記耳光打在她的臉上,她驚呆了,她臉上的肌肉微微在抖動,似乎有一個力量逼迫她收回她那句話,她在抗拒。
“謝謝你,謝謝你啊,”他很興奮地說。“我不會久拖累你的。還有小宣,說起來我實在不好意思,我並沒有好好盡過做父親的責任。”
“你不要再說了,”她抽回她的手,略帶粗聲地打斷了他的話。他那些話似乎是故意說來折磨她的,她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她想找個安靜的地方暢快地哭一場,她仿佛受了多少的委屈。結果她還是坐在床沿上。
他半天不作聲,後來忽然歎了一口氣,柔聲喚道:“樹生。”她側過頭看他。“其實你還是走的好。我仔細想想,你在我家裏過著怎樣的日子啊,我真對不起你。媽的脾氣又改不了……她心窄……以後的日子……我不敢想……我何必再耽誤你……我是沒有辦法……我這樣的身體……你還能夠飛啊……”他的喉嚨被堵住了,他的聲音啞了。
她站起來,短短地歎一口氣,說:“你還是睡一會兒罷。現在多想這些事情又有什麼用?你應該認真治病啊。”
他突然又爆發了一陣咳嗽。他接連咳著,好像有痰粘在他的喉管上,他在用力要咳出它來,可是他把臉都掙紅了,卻始終咳不出什麼。
她輕輕地替他捶背,又給他端來一杯開水。他喝了兩口,又咳起來。這一次他咳出痰來了。痰裏帶了點血絲,不過她沒有看見(他也不讓她有機會看清楚)。
“醫生快來了罷,”她為了安慰他,順口說道。
“其實何必再看醫生,白淘神,還要花錢,”他歎息說。“我是為了媽的緣故。”
“你到這種時候,還隻想到別人,你太老好了,”她關心地說,但是關心中還夾雜了一點點埋怨。“你真不應該為了媽反對,就不進醫院,就不用我的錢認真治病。你自己身體要緊啊!”她短短地歎一口氣:“這個世界並不是為你這種人造的。你害了你自己,也害了別人……”
一陣腳步聲打岔了她。她知道母親回來了,一定是跟醫生一塊兒來的。她便走到方桌前在一個凳子上坐下。
於是門被推開,母親伴著張伯情醫生走進來。醫生向她和他打招呼。仍舊是那張和善而又通世故的臉。仍舊是那樣近於敷衍的診斷。
“他不過是在拖著他捱日子啊。他哪裏能治好他的病?”她想道。她略略皺著眉頭。
“不要緊,不要緊。多吃兩付藥就會好的,”醫生很有把握似地說。
“我看這是肺病罷,”他膽怯地說。
“不是,不是,”醫生搖頭道。“是肺病還了得。肝火旺。吃兩付藥,少走動,包你好。”這個老人和藹地笑了笑。
“謝謝你啊,”送走醫生時,母親還接連地感謝道。妻一句話也沒有說。
“媽,我看用不著去檢藥了,”他忽然說。
母親正拿著藥方在看,聽見他這句話,便驚問道:“為什麼呢?”
“我看吃不吃藥都是一樣,我這種病不是藥醫得好的,”他斷念似地答道。
“哪有藥醫不好病的道理?”母親不以為然地說,她折好了藥方。“我去給你檢藥。”她拿著手提包,預備走出房門。
“你身邊錢不夠罷?”他問道。
“我這裏還有錢,”妻馬上接嘴說。
“我有,”母親望著他說,並不看妻一眼,好像沒有聽見她說話似的。妻紅了臉,眉毛一豎,但是哼都不哼一聲,就走到窗前去了。
“媽,你拿一千元去罷,我今天借支了薪水,”他說,一麵伸手在自己的衣袋裏掏錢。“你把夥食錢扯了,還是要填補的。剛才請醫生已經扯過錢了。”
“你放心,我有錢,我另外找了點錢,”母親說。
“你在哪裏找的錢?我知道,你一定把你那個金戒指賣掉了!”他說。
“我是老太婆,不必戴戒指,放著它也沒有用處,”母親解釋地說。
“那是爹送給你的紀念品,你不能因為我的緣故賣掉啊,”他痛苦地說。
“橫豎我跟你爹見麵的日子近了,有沒有它都是一樣,”母親裝出笑容回答道。
“不過你就隻有這一件貴重東西,現在連這個也賣了。這是我沒有出息。我對不起你,”他帶著悔恨地說。
“事情既然做過了,還說它做什麼?你好好地養病罷。隻要你身體好,我就高興了,”母親說罷,不等他講話就匆匆地走了出去。
妻仍舊立在窗前,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屋子裏隻有老鼠啃木頭的聲音。
他翻來覆去地想著,他的腦子不肯休息。他睡不著,他感動地說:“媽也很苦啊。她為了我連最後一件寶貝也賣掉了。”他的話是說給妻聽的。可是妻靜靜地立在窗前,連頭也不掉過來。
十九
第二天傍晚,陳主任差人送來一封信,裏麵有這樣的幾句話:……我的飛機票發生問題,要延遲一個星期。但下星期三一定可以走。你的事已講妥了。
“這星期內調職通知書就會下來。明早八點鍾仍在冠生園等候……”
樹生看完信抬起頭,她的眼光無意間同母親的眼光碰到了。她看出了憎恨和譏笑。“我都知道,你那些鬼把戲!”母親的眼光似乎在這樣說。
“你管不著我”她心裏想,她輕輕地咳了一聲。這時她同母親兩個人正在吃晚飯,母親比她先放下碗。
他在床上斷續地幹咳。這種咳聲在她們的耳裏漸漸變成熟習的了,他時常用手在胸膛上輕輕擦揉,他內部有什麼東西出了毛病,痛得厲害,而且使他呼吸不暢快。這樣的擦揉倒可以給他一點舒適。他時時覺得喉管發癢,他忍不住要咳嗽,卻又咳不出痰來。有時他必須用力咳。但是一用力,他又覺得胸部疼痛。這痛苦他一直忍受著,他竭力不發出一聲響亮的(甚至別人可以聽見的)呻吟。他盡可能不讓她們知道他的真實情形。另一方麵他卻極仔細地注意她們的動作,傾聽她們的談話。
“行裏送信來,有要緊事嗎?”他停止了咳嗽,關心地問,聲音不高。
妻沒有聽見。母親掉過臉來看他,顯然她也沒有聽清楚他的話,因為她在問:“宣,你要什麼?”
“沒有什麼,”他搖搖頭答道。但是停了兩三分鍾他又說:“我問樹生,信裏是不是有什麼要緊事情?”這次聲音較高,妻也聽見了。
“一個同事寫來的,沒有什麼要緊事,”妻淡淡地回答。母親馬上掉過頭看她一眼,那神情仿佛在說:“你在騙他,我知道。”
“我聽見說是陳主任送來的;”他想了想又說。
“是他,”妻淡淡地回答。
“他不是要飛蘭州嗎?怎麼還沒有走?”他又想了一下,再問。
“本來說明天飛的。現在又說飛機票有問題,要延遲一個星期,”妻仍舊用淡漠的調子回答。
過了幾分鍾,妻站起來,收拾飯桌上的碗碟,母親到外麵去提開水壺。他忽然又問:“我記得你說過行裏要調你到蘭州去,怎麼這兩天又不見提起了?”
妻掉過頭,用詫異的眼光看了他一眼,竭力做出平淡的聲調回答:“那不過是一句話,不見得就成事實。”
恰恰在這個時候母親提了開水壺進來,她聽見樹生的話,哼了一聲,又看了樹生一眼,仿佛說:“你撒謊!”
妻臉上微微發紅,嘴動了一下,但是她並沒有說什麼,就把眼睛掉開了。
“萬一行裏真的調你去,你去不去呢?”他還在追問。妻不知道他存著什麼樣的心思。
“我不一定去,”她短短地答道,他這種類似審問的問話使她心煩。
“既然調你去,不去恐怕不行罷,”他不知道她的心情,隻顧絮絮地講下去。
“不行,就辭職,”她答得很幹脆,而其實她並沒有考慮這個問題。
“辭職,怎麼行!我病在床上,小宣又要上學。我們還有什麼辦法活下去?”他自語似地說。
“那麼賣東西,借債。總不會餓死罷,”妻接嘴說,她故意說給母親聽。她覺得今天受那個女人的氣太多了,她總想找個機會刺那個女人一下。
他苦笑了。“你看,我們還有值錢東西嗎?這兩年什麼都吃光了。借錢向哪個借?隻有你還有幾個闊朋友……”
“不要說了,不要說了,”她帶點厭煩地打斷了他的話;“你有病不能多講話,你好好地睡罷。”她掉開臉不看他。
“我睡不著,一閉上眼,就象在演電影。腦子簡直不能夠休息,”他訴苦般地說。
“你思慮太多。你不要多想,還是安安靜靜地睡罷,”妻同情地看他一眼溫和地安慰道。
“我怎麼能不想呢?才三十四歲就害了這種病,不知道能不能好啊!”他痛苦地說。
“宣,你不要著急,你一定會好的,張伯情說吃幾付藥,養半個月,一定會好,”母親插嘴說。
“我主張你去醫院檢查一下,最好透視一下,這樣靠得住些。我對……”妻沉吟半晌終於正色說道。但是話未說完,就被他打岔了。
“萬一檢查出來是第三期肺病,又怎麼辦?”他問。
“那麼就照治肺病的辦法醫治,”妻毫不猶豫地回答。
“那是富貴病啊,不說醫,就是養,也要一筆大錢,”他苦笑道。
“那麼窮人生病就該死嗎?”妻憤慨地說。她關心地望著他:“不要緊,我還可以給你設法,醫藥費不會成問題。”
“不過我不能白白地亂花你的錢啊!”他搖搖頭說。其實他的決心已經因她的話開始動搖了。他還要說話,可是他的胸部象被什麼東西壓住了似的,氣緊得很,仿佛隨時都會閉塞住。他接連沙沙地咻著。呼吸聲也很粗重。
“請你讓他休息一會兒罷,”母親瞪了妻一眼,說。她馬上又走到他的床前,改用憐惜的眼光望著他,柔聲說:“你不要多說話,說話傷神,會加病的。你閉上眼睛睡罷。”
他答了一個“是”字,輕輕地歎一口氣,真的把眼睛閉上了。
妻碰了一個釘子,頗不甘心,她臉一紅,很想即刻發作。但是她又想:這樣單調的爭吵有什麼好處呢?永遠得不到結果,不管怎樣把那些沒有意義的話反複重說,不管怎樣用仇恨的眼光互相注視。沒有和解,也沒有決裂。他沒有方法把母親和妻拉在一起,也沒有毅力在兩個人中間選取一個。永遠是敷衍和拖。除了這個,他似乎再不能做別的事情。現在他病在床上,他還能夠給她什麼呢?安慰?支持?他在那邊歎氣。現在應該她歎氣了。她把她的青春犧牲在這間陰暗、寒冷的屋子裏,卻換來仇視和敷衍。她覺得自己的忍耐快達到限度了。
“你會討好他。好罷,我就讓你,我並不希罕他,”她在心裏罵道。她輕輕地冷笑一聲,就慢步走到右側窗前,隔著玻璃窗看街景。
夜相當冷。寒氣涼涼地摸她的臉。下麵是一片黑。隻有寥寥幾盞燈光。原來她這所樓房是一個界線,樓房外算是另一區域,那一區今天停電。她打了一個冷噤,又聳了聳肩。“為什麼總是停電?”她煩躁地小聲自語。沒有人理她。在這個屋子裏她是不被人重視的!她的孤獨使她自己害怕。她又轉過身來迎著電燈光。電燈光就跟病人的眼睛一樣,它也不能給她的心添一點溫暖。她把眼光移向病床。他閉著眼張著嘴重重地在吐氣。他似乎一點鍾一點鍾地瘦下去。“他也實在可憐,”她想道。母親已經出去了。她走到病床前把棉被輕輕拉了一下。他忽然睜開眼睛來看她,他定睛望著她,好像不認識她似的。她的心猛然跳了一下。她接著溫和地解釋道:“你的鋪蓋快掉下地了,我給你拉上來。”
“是嗎?”他說,接著又問:“媽睡了?你不休息?”
“還早,”她答道。“你好好睡罷。”
“我正說不睡,怎麼又睡著了?”他微笑說。“我有話對你說。明天是你生日……”
“連我自己都忘了,你還提它做什麼!”她溫柔地插嘴說。
“這是一千六百元,請你替我去定一個四磅蛋糕,明天要的。我不敢麻煩媽,隻好請你自己去定,很對不起你……”他顫抖地伸出手來,手中有一卷舊鈔票。
“我哪裏還有心腸過生日?不要買罷,”她感激地說,差一點流下淚來。
“你要去定啊……一定要替我定啊……我自己不敢出去……隻好麻煩你……你把錢拿著……”他斷斷續續地說。
有人在叩門。她想:“難道又是他差人送信來?”這個“他”是指陳主任。她隨口說了一句:“請進來。”
出乎她的意外,進來的是一個禿頭的老頭子,他公司裏的同事鍾老。“好,我真謝謝你,”她小聲說,就把鈔票收下了。
“汪兄,怎麼啦?睡了嗎?”鍾老一進門就大聲說。又向著她說:“大嫂好。”
“鍾先生,請坐,”她連忙招呼道。
“鍾老,怎麼你跑來了?我的病不要緊,就會好的。對不起,讓你跑一趟。我今天早晨剛起來,正要去上班,忽然頭暈得很,便又睡下了,一直睡到現在,”他抱歉地說,勉強坐了起來。
“你睡,你睡,我坐坐就走的,”鍾老走到床前,一麵說話,一麵做出要他躺下的手勢。
“不要緊,我就在床上坐坐,我不想睡。你看我衣服都沒有脫,”他坐在床上說。
“看受涼啊,你還是躺下罷。你躺下我們談,也是一樣,”鍾老和藹地說。
“鍾先生,請坐罷。請吃茶啊,”她倒了一杯茶放在方桌上,一麵對鍾老說。
“謝謝,大嫂,”鍾老客氣地帶笑說,就在一個凳子上坐了。
“剛才看見晚報,六寨也克服了,這倒是個好消息啊,”鍾老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是,”他說,幹咳了四五聲。“那麼公司不會搬家了,”他感到一點安慰地說。
“當然不會搬了。搬蘭州不過是一句話,現在用不著逃難了,”鍾老說。
“那麼請你明天替我請一天假。我想再休息一天就上班,免得多扣薪水,”他說。
“你用不著後天就去,你可以在家裏多休息幾天。公司裏校對的工作對你身體不相宜。還是身體要緊,”鍾老慢吞吞地勸他道。
“不過我們周主任和吳科長的脾氣你是知道的。要吃他們這碗飯,就隻好忍點氣。”他說著,皺了兩次眉頭。鍾老正要開口,他忽然問道:“昨天我走後你沒有聽見他們講起我什麼事罷?”
“我在樓下辦公,怎麼聽得見呢?”鍾老答道。“不過--”鍾老從懷裏掏出一卷鈔票,又站起來,走到床前,把鈔票放在病人的枕頭旁邊。“這裏一萬零五百塊,是你一個半月的薪水,周主任要我給你送來。”
“一個半月的薪水,他要你給我送來?為什麼?”他驚問道。停了片刻,他忽然大聲說:“是不是他要裁掉我?”
“他說……他說,”鍾老結結巴巴地說,紅著臉講不下去了。
“我做了什麼錯事呢?他不能無緣無故就趕走我,”他憤慨地說。他覺得自己的血往上直衝,整個頭都在發燒。左胸一股一股地痛,他開始喘氣。“我在公司裏一天規規矩矩地辦公,一句話也不敢說。我已經忍無可忍了,我什麼氣都忍受下去,我簡直--”
“老汪,你不要生氣,他不是趕走你……他說……你身體不好……一定有T。B。“注釋1”。他要我勸你休息半年再說,”鍾老鼓起勇氣說出來。“這自然是他的武斷,據我看你不見得就有肺病。你不過營養差一點,平日人也太累,休息個把月就會好的。不過周主任,他不這樣想,他要你多休息。他說送你兩個月薪水,你支了半個月,所以這裏隻有一個半月的錢。也好,你索性多休息幾天,身體養好了,另外找個事,反倒痛快些。”
他埋下頭不作聲。
“真豈有此理!給他們做了兩年牛馬,病倒了就一腳踢開,”妻氣憤地插嘴說。“宣,鍾先生的話不錯,等你病好了,另外找個比較痛快的事。”
“現在找事也不容易,”他抬起頭說。
“我可以托人設法,我不信連你現在這樣的事也找不到,”妻說。他不再說話。
“大嫂的意思不錯。其實我們公司,那種官而商商而官的組織是弄不好的,汪兄丟了這裏的事並不可惜,”鍾老接嘴說。
“他人太老好,在外麵做事容易吃虧。這兩年要不是靠鍾先生關照,恐怕早就站不住了,”妻說。
“大嫂太客氣了。我哪裏說得上關照,一點忙也沒有幫到,實在對不起汪兄,”鍾老帶笑地說,臉上微微露出了歉意。“不過我跟汪兄平日談得攏,我很敬佩汪兄的為人。公司裏都知道我跟汪兄熟,所以周主任要我來辦這個差使,”鍾老接著又解釋道。
“我知道,我們明白鍾先生的意思。既然周主任有這樣的表示,文宣就遵命辭職罷,”妻也帶笑說(她的笑容看得出是很勉強的)。她馬上又向著她的丈夫問道:“是不是這樣,宣?”
“是,是,”他含含糊糊地應道。
“大嫂這個意思很不錯,”鍾老稱讚道。“公司既然沒有前途,也值不得留戀。請汪兄好好保養身體,身體好了,另外找事也不難……”他又談了幾句閑話,忽然立起來客氣地說:“我不打擾你們了。我改天再來。汪兄,你好好養病罷。在這個時代還是身體寶貴啊。”
“鍾老,再坐一會兒,我們很閑,”他挽留道。妻覺得他替她說了話。來一個客人,至少給這個屋子添一點變化,一點熱,一點生氣。
“不坐了,改天再來暢談,”鍾老帶笑地告辭道。“我還有別的事,”他加上這句解釋。
“那麼我不送你了,走好啊,”他失望地說。
“不要送,我以後會常來的,”鍾老客氣地回答,一麵朝房門走去。
“我送鍾先生,”她說。
“大嫂,不敢當,請留步罷,”鍾老說,他已經走到房門口了。
“外麵黑得很,我送鍾先生出去,”她說。她打著手電把客人送到樓梯口,就站在那裏用手電光照著鍾老走下樓去,她一麵叮囑:“走好啊,走好啊。”
“看得見,大嫂,請回去罷,”鍾老在下麵客氣地說。她懶洋洋地轉過身,打算回屋去。忽然聽見鍾老的聲音在跟別人講話。
“她回來了,”她想道,這個“她”自然是指他的母親。她馬上起了一種不愉快的感覺,便急急走回房去。
“他走啦?”他問道。這是不必問也不必回答的問話,他顯然是為了排遣寂寞才說的。他已經躺下去了。
“走了,”她沒精打彩地答道。屋子裏沒有一點熱氣。永遠是那種病態的黃色的電燈光,和那幾樣破舊的家具。他永遠帶著不死不活的樣子。她受不了!她覺得自己還是一個活人。她渴望看見一個活人。
“這筆錢你替我收起來,”他苦笑地說。“這是我賣命的錢啊。”
她應了一聲。後一句話聲音更低,沒有被她聽見。她似乎要走到床前去。但是她忽然又退後一步,溫和地說:“你交給媽罷,免得她不高興。”
他輕輕地歎一口氣,也不再說什麼。在外麵廊上已經響著母親的腳步聲,接著那個老婦人走進來了。
“媽,你到哪兒去了?”他親切地問道。他的聲音在這間陰暗寒冷的屋子裏寂寞地顫抖著。
“我到張伯情那兒去了一趟。我不放心,我問他究竟你的病怎樣。他說不要緊,並不是肺癆,吃幾付藥,就會好的,”母親溫和地說,但是她的聲音裏卻露出了一點焦慮。
“是,不要緊,我也知道不要緊,”他感激地答道。“你何必還要出去。外麵一定很冷。你一天也夠累了。你簡直是在做我們的老媽子,我真對不起你啊。”他的眼淚流出來了。
“你好好養病罷,不要管這些閑事。我這些年已經做慣老媽子了。我沒有她那樣的好命,”母親答道。說了最後一句,她感到一陣痛快,她不自覺地瞥了樹生一眼。
樹生正立在方桌前聽他們母子談話。她仿佛又挨了一記意外的耳光,她在心裏叫了一聲:“哎呀!”她回看了他母親一眼。但是母親已經走到病人的床前去了,現在還在說:“不過張伯情說,這個地方冬天的霧對你身體實在不相宜,他勸我們搬個地方。”
“搬地方……我們朝哪裏搬?我們哪裏還有錢搬家?”他歎息道。
永遠是這一類刺耳的話。生命就這樣平平淡淡一點一滴地消耗。樹生的忍耐力到了最高限度了。她並沒有犯罪,為什麼應該受罰?這裏不就是使生命憔悴的監牢?她應該飛,她必須飛,趁她還有著翅膀的時候。為什麼她不應該走呢?她和他們中間再沒有共同點了,她不能陪著他們犧牲。她要救出她自己。
母親還在那裏講話,聲音象箭似地朝著她的心射過來。“你射來罷,我不怕,我不屑於跟你爭……”她自負地想道。她的心突然暖和起來了。
“注釋1”T。B。(英文)肺結核。
二十
星期六下午樹生拿著調職通知書回家,她懷著又興奮又痛苦的矛盾心情上了樓,推開自己的房門。小宣坐在書桌前藤椅上看書,母親坐在方桌旁一張凳子上,他仍然躺在病床上。他們正在談論什麼事。小宣看見她進房,便立起來,喚了一聲“媽”,臉色蒼白地勉強笑了笑。
她應了一聲,接著就問:“我的信收到了嗎?”
“收到了。學堂功課太嚴,我們好些同學都趕不上,”小宣象板起臉孔似地說,這算是他好些天不曾回家的理由。
她含糊地答應一句。她注意地看了看她這個兒子。貧血,老成,冷靜,在他的身上似乎永遠不曾有過青春。他還是一個十三歲的孩子,但是他已經衰老了!她皺了一下眉頭,逃避似地掉開了眼睛。她走到床前,問病人:“今天好些罷?”
“好些了,”病人點頭回答。
這樣的問答成了“例行公事”她每天照樣地問,他每天照樣地答,雖然他的病一點兒也不見好。
她聽見他在咳嗽,看見他拿著枕頭旁邊的漱口杯(臨時作了吐痰杯)吐痰,又慢慢地把漱口杯放下。他兩頰上的肉更少了,兩隻眼睛帶著一種可怕的眼神望著她。
“藥吃過了?”她憐憫地再問一句。
他點點頭,看他那種神情好像他很痛苦。
“我看,你還是到醫院去檢查一下罷,”她忍不住又說了那句不知說過多少遍的話。
“過幾天再說罷,”他力竭似地搖頭說。
“為什麼不早去?我求求你!不要把病耽誤了啊,”她懇切地望著他,央求似地說,眼睛裏忽然迸出了幾滴淚水,她便慢慢地把頭掉開了。
“我現在還可以支持,除了咳嗽也沒有什麼病,”他慢吞吞地答道。
“咳嗽就是病啊,而且你每天發燒,”她又回過臉來說。“我擔心--”她咽下了後麵的話。
“你是說我害肺病嗎?”他問。
她不敢回答。她現出了一點窘相。她後悔不該對他多講話。
“其實不用檢查,我也知道我這是肺病,”他說。“可是知道了又有什麼用?我去檢查,等於犯人聽死刑宣告。”話說出來,他覺得心裏很難過,自己也不想再說下去了。
她默默地望著他,她想:他什麼都知道,甚至那個殘酷的真實。她的勸告對他有什麼用處呢?他躺在床上,不過在捱日子。不論是快,或者慢,他總之是在走向死亡。她還有什麼辦法拯救他?沒有。他不聽她的話,不肯認真治病。她隻有等待奇跡。或者……或者她先救出自己。她的腦子裏有著矛盾的思想。所以她一邊偷偷流淚,一邊又暗暗抱著希望。
“不見得。肺病也養得好。你不要怕花錢。我說過,我願意給你設法,”她忍住眼淚,最後一次努力地勸他。
“養病就不說要花錢,也應當有好心境,這你是知道的。象我這樣生活,哪裏會有好心境啊?”他又說。
“宣,你講話太多了。睡一會兒罷,又快要吃藥了。”母親不耐煩地幹涉道。
妻暗暗地瞪了母親一眼。她走到方桌前坐下來。她坐在那裏不知道應該做什麼事好。沒有人理她,連小宣也不過來跟她講話。她感到厭倦,現在連眼光也似乎無處可放了。
她覺得無聊地枯坐了一會兒。她想難道必須坐在這裏等著母親煮好飯送上來嗎?連吃飯的時候也是冷清清沒有生氣的。飯後更不會有溫暖。永遠是灰黃的燈光(不然就是停電時的漆黑,那樣的時刻也不少),單調而無生氣的閑談,帶病的麵容。這樣的生活她實在受不了。她不能讓她的青春最後的時刻這樣白白地耗盡。她不能救別人,至少先得救出她自己。不然她會死在這個地方,死在這間屋子裏。
她突然站起來。她又一次下了決心。她用不著再遲疑了。她的手提包裏還放著調職通知書。她為什麼要放棄這個機會呢?
她走到小宣的身旁。“小宣,你跟我出去走走,”她說。
“不等吃飯嗎?”小宣抬起頭看她,有氣無力地問道,這個孩子講話象大人,尤其是象父親。
“我們到外麵去吃飯,”她短短地答道。
“那麼不約婆一道去?”小宣又問,聲音提高了些。
“不去也好,”她突然改變了主意。她覺得心煩。不知道怎樣,孩子的話激怒了她。
小宣詫異地看了她一眼,還問一句:“媽,你也不出去?”
“不出去,”她搖搖頭說,心想這個孩子怎麼這樣多嘴!
小宣看了她一眼,也不再說話,又把頭埋到書上去了。
“他好像不是我的兒子,”她想道;她還立在小宣的背後,注意地看了他好幾次。小宣一點也不覺得。他在讀一個劇本。白日的光線漸漸在消失,剛剛亮起來的電燈光又不太亮。所以他把頭埋得很深。“他是在弄壞自己的眼睛啊!”她又想。她忍不住憐憫地說:“小宣,你歇一會兒罷,你不要太用功啊。”
小宣又抬起頭,驚奇地看她一眼,他回答一聲:“是,”他的眼睛不住地閃著,好像它們不大舒服似的。隨後他合上書,懶洋洋地站起來。
“怎麼,他笑都不笑一聲,動作這樣慢。他完全不象一個小孩。他就象他父親,”她又想。
小宣靜靜地走到床前去看父親。“他對我一點也不親熱,好像我是他的後母一樣,”她痛苦地想。她就在孩子剛才離開的藤椅上坐下。
母親正坐在床沿上跟宣講話,小宣立在床前靜靜地聽著。他們似乎談得很親密。
“她不要我跟他講話。怎麼她又不讓他休息呢?這個自私的老太婆!”她憤慨地想道。她無意間伸手在書桌上拿起小宣剛才看的那本書來。“她就恨我!我是她的仇人!小宣對我冷淡,一定是她教出來的。宣也在敷衍她!不,他其實更愛她,”她繼續想道,心更煩起來。她受不住這寂寞,這冷淡。她需要找一件分心的事情。她把眼光放到拿在手裏的書上。她首先看到兩個紅字:《原野》。這是曹禺寫的劇本。她看過它的上演。可是又聽說後來被禁止了,不知道為什麼。偏偏是這個戲,多麼巧!戲裏也有一個母親憎恨自己的兒媳婦。那個丈夫永遠夾在中間,兩種愛的中間受苦。結果呢?結果太可怕了!她不會弄出那樣的結果,她不是那樣的女人!她在這裏是多餘的。她有機會走開。調職通知書還在她的手提包裏。她為什麼要放過機會呢?不,那是已經決定的事情了。行裏不會改派另一個人,除非她辭職。她當然不會辭職。離開那個銀行,她一時也找不到別的職業,而且她還借支了薪金,而且她這兩個月還同陳主任搭夥在做囤積的生意。
“飛啊,飛啊!”好像有一個聲音反複地在她的耳邊輕輕地鼓舞她。調職通知書漸漸地在她的眼前擴大。蘭州!這兩個大字變成一架飛機在她的腦子裏飛動。她漸漸地高興起來。她覺得自己又有了勇氣了。她甚至用輕蔑的眼光看他的母親。她心想:“你們聯在一起對付我,我也不怕,我有我的路!我要飛!”
二十一
他做了一個可怕的夢:她丟開他跟著另一個男人走了;母親也好像死在什麼地方了。他從夢中哭醒,他的眼睛還是濕的。他的心跳得厲害,他傾聽著這敲鼓似的聲音。他張開嘴,睜大眼睛,想在黑暗中看出什麼來。但是屋子很黑,就好像有一張黑幕蓋在他的頭上和全身一樣。他覺得氣緊,呼吸似乎不十分暢快,胸部還在隱隱地痛。他疲乏地閉上眼睛,但是他立刻又睜開,因為那個可怕的夢景在他的眼前重現了。
“我究竟在什麼地方?”他疑惑地想,“是死還是活?”四周沒有人聲,然而並不是完全靜寂的,因為屋子裏充滿了細小的聲音。“我一個人,”他寂寞地說了出來。忽然一陣心酸,他又落下了眼淚。
“真是走的走、死的死了嗎?”他痛苦地問自己。沒有回答。他翻了一個身,又一個身。“怎麼一點動靜也沒有?”他想道。“我在做夢嗎?”他的手摸著自己頰上的淚痕。他的喉嚨發癢,他咳起嗽來。
他突然揭開被,跳下床。他扭開了電燈。屋子亮起來,燈光白得象雪似的,使他的眼睛差一點睜不開。他披著衣服站在方桌前。他第一眼便看他那個睡在床上的妻。謝謝天。妻睡得很好,棉被頭蓋著她下半個臉,黑黑的長睫毛使她睡著的時候也象睜開眼睛一樣。她的額上沒有一條皺紋,她還是象十年前那樣地年輕。他看看自己,絲棉袍的綢麵已經褪了色,藍布罩衫也在泛白了。他全身骨頭一齊發痠、發痛,痰似的東西直往喉管上冒。他同她不象是一個時代的人。他變了!這並不是一個新發見。但是這一次卻象有一個拳頭在他的胸膛上猛擊一下。他的身子晃了晃,他連忙扶著方桌站定了。
他在方桌前立了一會兒。他忽然打了一個寒噤,他不自覺地把頭一縮。屋子裏依然很亮。老鼠又在啃地板。外麵街上有一個人的腳步聲,那個人走得慢,而且用一種衰老而淒涼的聲音叫著:“炒米糖開水!”他無可奈何地歎了一口氣。
他把眼光掉向母親的房門。門關著,裏麵傳出來一個人的鼾聲,是小宣的,並不太高,不過他聽得出。他們睡得很好。他側耳再聽,那還是小宣的鼾聲。“這孩子也可憐,偏偏生在我們家裏,”他想。“媽也是,老來受苦,”他又歎一口氣。“不過幸好他們都很平安,”這一個念頭倒給了他一點安慰。
接著他咳了兩聲嗽,他覺得痰貼在喉管上,他必須咳出它來。他不敢大聲咳,他害怕驚醒妻和母親。他慢慢地咻著。他的胸部接連地痛。他摸出手帕掩住嘴。他走到書桌前,跌坐在藤椅上。
他咻了好幾聲,居然把痰咳出來了;他要吐它在地上,可是痰貼在他的舌尖、唇邊,不肯下地。“我連這點點力氣也沒有了,”他痛苦地、灰心地想道。
他吐出痰後,覺得喉嚨幹,想喝兩口茶。他便站起來。他無意間把書桌上一件黑黑的東西撞落在地上。他即刻彎下身去拾那件東西。那是樹生的手提包。他拾起來,手提包打開了,落下幾張紙和一支唇膏。他再俯下身去拾它們。他看見了那張調職通知書。
他把通知書拿在手裏,又坐回到藤椅上,他仔細地讀著。雖然那上麵不過寥寥幾行字,他卻反複不厭地念了幾遍。他好像落在冷窖裏一樣,他全身都冷了。
“她瞞著我,”他低聲自語道。接著他又想:她為什麼要瞞我呢?我不會妨礙她的。他感到一種被人出賣了以後的痛苦和憤慨。他想不通,他默默地咬著自己的下嘴唇。胸部還是隱約地在痛。他用左手輕輕擦揉著胸膛。“病菌在吃我的肺,好,就讓它們吃個痛快罷,”他想。
“她真的要走嗎?”他問自己。他又埋下頭看手裏那張調職書。他用不著再問了。那張紙明明告訴他,她會走的。
“走了也好,她應該為自己找一個新天地。我讓她住在這裏隻有把她白白糟蹋,”他安慰自己地想。他又把頭掉過去看她。她已經向裏翻過了身,他隻看見她一頭黑發。“她睡得很好,”他低聲說。他把頭放在靠背上,閉著眼睛,休息了一會兒。通知書仍然捏在他的手裏。
他忽然又驚醒似地睜開眼睛。屋子裏多麼亮!多麼靜!多麼冷!他又掉過頭去看她。她還睡在床上,但是又翻過了身來,麵向著他,並且把右膀伸到被外來了。這是一隻白而多肉的膀子。“她會受涼的,”他想著,就站起來,走到床前,把她的膀子放回到被裏去。他輕輕地拿著她的手,慢慢地動著,但是仍然把她驚醒了。
她起先哼了一聲,慢慢地睜開眼睛。“你還不睡?”她問道。但是接著她又吃驚地說:“怎麼,你下床來了!”
“我看見你一隻膀子露在外麵,怕你著涼,”他低聲解釋道,通知書還捏在手裏。
她感激地對他一笑,然後慢慢地把眼光移到別處去。她忽然看見了那張通知書。
“怎麼在你手裏?”她驚問道,就坐起來,把睡衣的領口拉緊一點。“你從哪裏找到的?”
“我看見了,”他埋下頭答道,他的臉立刻發紅。他連忙加上一句解釋:“你的手提包從桌上掉下來打開了。”
“我今天才拿到它。我還不知道應該怎麼辦,”她抱歉似地說,她記起來是自己大意把手提包忘記在書桌上的。她打了一個冷噤,連忙用棉被裹住自己的身子。
“你去罷,我沒有問題,”他低聲說。
“我知道,”她點點頭。她看見他望著自己好像有多少話要說,卻又說不出來,她心裏也難過。“我本來不想去,不過我不去我們這一家人怎麼生活--”
“我知道,”他結結巴巴地說,打斷了她的話。
“陳主任幫我訂飛機票,說是下星期三走,”她又說。
“是,”他機械地答道。
“橫順我也沒有多少行李。西北皮貨便宜,我可以在那邊做衣服,”她接下去說。
“是,那邊皮貨便宜,”他沒精打彩地應道。
“我可以在行裏領路費,還可以借支一筆錢,我先留五萬在家裏。”
“好的,”他短短地回答。他的心象被木棒搗著似地痛得厲害。
“你好好養病。我到那邊升了一級,可以多拿薪水,也可以多寄點錢回家。你隻管安心養病罷。”她愈說愈有精神,臉上又浮起了微笑。
他實在支持不下去,便說:“我睡羅。”他勉強走到書桌那邊,把通知書放回她的手提包裏,然後回到床前,他頹然倒下去,用棉被蒙著頭,低聲哭起來。
她剛剛閉上了眼睛,忽然聽見他的哭聲。她的興奮和愉快一下子都飛散了。她覺得不知道從哪裏掉下許多根針,全刺在她的心上。她喚一聲:“宣!”他不答應。她再喚一聲。他仍然不答應,可是哭聲卻稍微高了些。她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感情。她掀開自己的棉被,也拉開他的棉被,把半個身子撲到他的身上,伸出兩隻膀子摟著他,不管他怎樣躲開,她還是把他的臉扳過來。她流著眼淚,嗚咽地喃喃說:“我也並不想去。要不是你媽,要不是大家的生活……我心裏也很苦啊!我一個女人,我……”
二十二
從這一晚起,他又多了做夢的資料。夢折磨著他。每晚他都得不到安寧。一個夢接連著另一個。在夢中他不斷地跟她分別,她去蘭州或者去別的地方,有時甚至在跟他母親吵架以後負氣出走。醒來,他常常淌一身冷汗。他無可如何地歎一口長氣,他知道自己的病已經很深了。
晚上妻睡在他的旁邊。他為了自己的病,常常避免把臉向著她。他們睡在一處,心卻隔得很遠。妻白天出門,晚上回家也不太早。她有應酬,同事們接連地替她餞行。她每晚回家,總看見母親在房裏陪伴他,但是等她跨進了門,母親就回到小屋去了。然後她坐在床沿上或者方桌前凳子上絮絮地講她這一天的見聞。現在她比平日講話多,他卻較從前沉靜寡言。他常常呆呆地望著她,心裏在想分別以後還能不能有重見的機會。
不做夢時他喜歡數著他們以後相聚的日子和時刻。日子和時刻逐漸減少,而他的掙紮也愈加痛苦。讓她去,或者留住她?讓她幸福,或者拉住她同下深淵?
“你走後還會想起我麼?”他常常想問她這句話,可是他始終不敢說出來。
五萬元交來了:兩萬元現款和一張銀行存單。妻告訴他,存“比期”,每半個月,辦一次手續,利息有七分光景。到底妻比他知道得多!妻的行裝也準備好了。忽然她又帶回家一個好消息:飛機票可能要延遲兩個星期。她也因為這個消息感到高興。她還對他說,她要陪他好好地過一個新年。對他說來,當然再沒有比這個更能夠安慰他的了。他無法留住她,卻隻好希望多和她見麵,多看見她的充滿生命力的美麗的麵顏。
但是這樣的見麵有時也會給他帶來痛苦。連他也看得出來她的心一天一天地移向更遠的地方。跟他分離,在她似乎並不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她常常笑著對他說:“過三四個月我就要回來看你。陳主任認識航空公司的人,容易買到飛機票,來往也很方便。”他唯唯應著,心裏卻想:“等你回來,不曉得我還在不在這兒。”他覺得要哭一場才痛快。可是痰貼在他的喉管裏,他用力咳嗽的時候,左胸也痛,他隻好輕輕地咻著。這咻聲她也聽慣了,但是仍然能夠得到她的憐惜的注視,或者關心的詢問。
他已經坐起來,並且在房裏自由地走動了。除了臉色、咳嗽和一些動作外,別人不會知道他在害病。中藥還在吃,不過吃得不勤。母親現在也提起去醫院檢查、照X光一類的話。然而他總是支吾過去。他願意吃中藥,因為花錢少,而且不管功效如何,繼續不斷地吃著藥,總可以給自己一點安慰和希望。
有時他也看書,因為他寂寞,而且冬天的夜太長,他睡盡了夜,不能再在白天閉眼。他也喜歡看書,走動,說話,這使他覺得自己的病勢不重,甚至忘記自己是一個病人。但是母親不讓他多講話,多看書,多走動;母親卻時時提醒他:他在生病,他不能象常人那樣地生活。
可是他怎麼能不象常人那樣地生活呢?白天躺在床上不做任何事情,這隻有使他多思索,多焦慮,這隻有使他心煩。他計算著,幾乎每天都在計算,他花去若幹錢,還剩餘若幹。錢本來隻有那麼一點點,物價又在不斷地漲,他的遣散費和他妻子留下的安家費,再加上每月那一點利息,湊在一起又能夠用多久呢?他仿佛看著錢一天一天不停地流出去,他束著手無法攔住它。他沒有絲毫的收入,隻有無窮無盡的花費……那太可怕了,他一想起,就發呆。
有一次母親為他買了一隻雞回來,高興地煮好雞湯用菜碗盛著端給他吃。那是午飯後不久的事。這兩天他的胃口更不好。
“你要是喜歡吃,我可以常常煮給你吃,”母親帶點鼓舞的口氣說。
“媽,這太花費了,我們哪裏吃得起啊!”他卻帶著愁容回答,不過他還是把碗接了過來。
“我買得很便宜,不過千多塊錢,吃了補補身體也好,”母親被他澆了涼水,但是她仍舊溫和地答道。
“不過我們沒有多的錢啊,”他固執般地說;“我身體不好,偏偏又失了業。坐吃山空,怎麼得了!”
“不要緊,你不必擔心。橫順目前還有辦法,先把你身體弄好再說,”母親帶笑地勸道,她笑得有點勉強。
“東西天天貴,錢天天減少,樹生還沒有走,我們恐怕就要動用到她那筆錢了,”他皺著眉頭說。雞湯還在他的手裏冒熱氣。
母親立刻收起了笑容。她掉開頭,想找個地方停留她的眼光,但是沒有找到。她又回過臉來,痛苦而且煩躁地說了一句:“你快些吃罷。”
他捧著碗喝湯,不用湯匙,不用筷子,還帶了一點慌張不安的樣子。母親在旁邊低聲歎了一口氣。她仿佛看見那個女人的得意的笑容。她覺得自己的臉在發燒。她埋下頭。但是他的喝湯的響聲引起了她的注意。“很好,很好,”他接連稱讚道,他的愁容消失了。他用貪婪的眼光注視著湯碗。他用手拿起一隻雞腿在嘴邊啃著。
“媽,你也吃一點罷,”他忽然抬起頭看看母親,帶笑地說。
“我不餓,”母親輕輕地答道。她用愛憐的眼光看他。她心裏難受。
“我不是病,我就是營養不良啊,我身體以後會慢慢好起來的,”他解釋般地說。
“是啊,你身體會慢慢好起來的,”母親機械地答道。
他又專心去吃碗裏的雞肉,他仿佛從來沒有吃過好飲食似的。他忽然自言自語:“要是平日吃得好一點,我也不會得這種病。”他一麵吃,一麵說話。母親仍然站在旁邊看他,她一會兒露出笑容,一會兒又伸手去揩眼睛。
“他的身體大概漸漸好起來了。他能吃,這是好現象,”她想道。
“媽,你也吃一點。味道很好,很好。人是需要營養的,”他吃完雞肉,用油手拿著碗,帶著滿足的微笑對母親說。
“好,我會吃,”母親不願意他多講話,就含糊地答應了,其實她心想:“就隻有這麼一隻瘦雞,給你一個人吃還嫌少啊。”她接過空碗,拿了它到外麵去。她回來的時候,他靠在藤椅上睡著了。母親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想給他蓋上點什麼東西,可是剛走到他麵前,他忽然睜開眼喚道:“樹生!”他抓住母親的手。
“什麼事?”母親驚問道。
他把眼睛掉向四周看了一下。隨後他帶了點疑惑地問:“樹生還沒有回來?”
“沒有。連她的影子也看不見,”她帶著失望的口氣回答。他不應該時常想著樹生。樹生對他哪點好?她(樹生)簡直是在折磨他,欺騙他!
他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露出了苦笑。“我又在做夢了,”他感到寂寞地說。
“你還是到床上去睡罷,”母親說。
“我睡得太多了,一身骨頭都睡痛了。我不想再睡,”他說,慢慢地站起來。
“樹生也真是太忙了。她要走了,也不能回家跟我們團聚兩天,”他扶著書桌,自語道。他轉過身推開藤椅,慢步走到右麵窗前,打開掩著的窗戶。
“你當心,不要吹風啊,”母親關心地說;她起先聽見他又提到那個女人的名字,便忍住心裏的不痛快,不講話,但是現在她不能沉默了,她不是在跟他賭氣啊。
“太氣悶了,我想聞一點新鮮空氣,”他說。可是他嗅到的冷氣中夾雜了一股一股的煤臭。同時什麼東西在刮著他的臉,他感到痛和不舒服。
天永遠帶著愁容。空氣永遠是那樣地沉悶。馬路是一片黯淡的灰色。人們埋著頭走過來,縮著頸項走過去。
“你還是睡一會兒罷,我看你閑著也無聊,”母親又在勸他。
他關上窗門,轉過身來,對著母親點了點頭說:“好的。”他望著他的床,他想走過去,又害怕走過去。他無可奈何地歎了一口氣。“日子過得真慢,”他自語道。
後來他終於走到床前,和衣倒在床上,但是他仍舊睜著兩隻眼睛。
母親坐在藤椅上閉著眼睛養神。她聽見他在床上連連地翻身,她知道是什麼思想在攪擾他。她有一種類似悲憤的感覺。後來她實在忍耐不住,便掉過頭看他,一麵安慰他說:“宣,你不要多想那些事。你安心睡罷。”
“我沒有想什麼,”他低聲回答。
“你瞞不過我,你還是在想樹生的事情,”母親說。
“那是我勸她去的,她本來並不一定要去,”他分辯道。“換個環境對她也許好一點。她在這個地方也住厭了。去蘭州待遇高一點,算是升了一級。”
“我知道,我知道,”母親加重語氣地說。“不過你光是替她著想,你為什麼不想到你自己,你為什麼隻管想到別人?”
“我自己?”他驚訝地說,“我自己不是很好嗎!”他說了“很好”兩個字,連他自己也覺得話太不真實了,他便補上一句:“我的病差不多全好了,她在蘭州更可以給我幫忙。”
“她?你相信她!”母親冷笑一聲,接著輕蔑地說:“她是一隻野鳥,你放出去休想收她回來。”
“媽,你對什麼人都好,就是對樹生太苛刻。她並不是那樣的女人。而且她還是為了我們一家人的緣故才答應去蘭州的,”他興奮地從床上坐起來說。
母親呆呆地望著他,忽然改變了臉色,她忍受似地點著頭說:“就依你,我相信你的話。那麼,你放心睡覺罷。你話講多了太傷神,病會加重的。”
他不作聲了。他埋著頭好像在想什麼事情。母親用憐憫的眼光望著他,心裏埋怨道:你怎麼這樣執迷不悟啊!可是她仍然用慈愛的聲音對他說:“宣,你還是睡下罷,這樣坐著看著涼啊。”
他抬起頭用類似感激的眼光看了母親一眼。停了一會兒,他忽然下床來。“媽,我要出去一趟,”他匆匆地說,一麵彎著身子係皮鞋帶。
“你出去?你出去做什麼?”母親驚問道。
“我有點事,”他答道。
“你還有什麼事?公司已經辭掉你了。外麵冷得很,你身體又不好,”母親著急地說。
他站起來,臉上現出興奮的紅色。“媽,不要緊,讓我去一趟,”他固執地說,便走去取下掛在牆上洋釘上麵的藍布罩袍來穿在身上。
“等我來,”母親不放心地急急說,她過去幫忙他把罩袍穿上了。“你不要走,走不得啊!”她一麵說,一麵卻取下那條黑白條紋的舊圍巾,替他纏在頸項上。“你不要走。有事情,你寫個字條,我給你送去,”她又說。
“不要緊,我就會回來,地方很近,”他說著,就朝外走。她望著他,突然覺得自己象是在夢中一樣。
“他這是做什麼?我簡直不明白!”她孤寂地自語道。她站在原處思索了片刻,然後走到他的床前,彎下身子去整理床鋪。
她鋪好床,看看屋子,地板上塵土很多,還有幾處半幹的痰跡。她皺了皺眉,便到門外廊上去拿了掃帚來把地板打掃幹淨了。桌上已經墊了一層土。這個房間一麵臨馬路,每逢大卡車經過,就會揚起大股的灰塵送進屋來。這一刻她似乎特別忍受不了肮髒。她又用抹布把方桌和書桌連凳子也都抹幹淨了。
做完這個,她便坐在藤椅上休息。她覺得腰痛,她用手在腰間擦揉了一會兒。“要是有人來給我捶背多好啊,”她忽然想道。但是她馬上就明白自己處在什麼樣的境地了,她責備自己:“你已經做了老媽子,還敢妄想嗎!”她絕望地歎一口氣。她把頭放在靠背上。她的眼前現出了一個人影,先是模糊,後來麵顏十分清楚了。“我又想起了他,”她哂笑自己。但是接著她低聲說了出來:“我是不在乎,我知道我命不好。不過你為什麼不保佑宣?你不能讓宣就過這種日子啊!”她一陣傷心,掉下了幾滴眼淚。
不久他推開門進來,看見母親坐在藤椅上揩眼睛。
“媽,你什麼事?怎麼在哭?”他驚問道。
“我掃地,灰塵進了我的眼睛,剛剛弄出來,”她對他撒了謊。
“媽,你把我的床也理好了,”他感動地說,便走到母親的身邊。
“我沒有事,閑著也悶得很,”她答道。接著她又問:“你剛才到哪裏去了來?”
他喘了兩口氣,又咳了兩三聲嗽,然後掉開臉說:“我去看了鍾老來。”
“你找他什麼事?你到公司去過嗎?”她驚訝地問道,便站了起來。
“我托他給我找事,”他低聲說。
“找事?你病還沒有全好,何必這樣著急!自己的身體比什麼都要緊啊,”母親不以為然地說。
“我們中國人身體大半是這樣,說有病,拖起來拖幾十年也沒有問題。我覺得我現在好多了,鍾老也說我比前些天好多了。他答應替我找事。”他的臉上仍舊帶著病容和倦容,說起話來似乎很吃力。他走到床前,在床沿上坐下。
“唉,你何必這樣急啊!”母親說。“我們一時還不會餓飯。”
“可是我不能夠整天睡著看你一個人做事情。我是個男人,總不能袖手吃閑飯啊,”他痛苦地分辯道。
“你是我的兒子,我就隻有你一個,你還不肯保養身體,我將來靠哪個啊?”她說不下去,悲痛堵塞了她的咽喉。
他把左手放到嘴邊,他的牙齒緊緊咬著大拇指。他不知道痛,因為他的左胸痛得厲害。過了一會兒,他放下手,也不去看指上深的齒印。他看他母親。她默默地坐在那裏。他用憐憫的眼光看她,他想:“你的夢、你的希望都落空了。”他認識“將來”,“將來”象一張凶惡的鬼臉,有著兩排可怕的白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