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緊急警報發出後快半點鍾了,天空裏隱隱約約地響著飛機的聲音,街上很靜,沒有一點亮光。他從銀行鐵門前石級上站起來,走到人行道上,舉起頭看天空。天色灰黑,象一塊褪色的黑布,除了對麵高聳的大樓的濃影外,他什麼也看不見。他呆呆地把頭抬了好一會兒,他並沒有專心聽什麼,也沒有專心看什麼,他這樣做,好像隻是為了消磨時間。時間仿佛故意跟他作對,走得特別慢,不僅慢,他甚至覺得它已經停止進行了。夜的寒氣卻漸漸地透過他那件單薄的夾袍,他的身子忽然微微抖了一下。這時他才埋下他的頭。他痛苦地吐了一口氣。他低聲對自己說:“我不能再這樣做!”
“那麼你要怎樣呢?你有膽量麼?你這個老好人!”馬上就有一個聲音在他的耳邊反問道。他吃了一驚,掉頭往左右一看,他立刻就知道這是他自己在講話。他氣惱地再說:“為什麼沒有膽量呢?難道我就永遠是個老好人嗎?”
他不由自主地向四周看了看,並沒有人在他的身邊,不會有誰反駁他。遠遠地閃起一道手電的白光,象一個熟朋友眼睛的一瞬,他忽然感到一點暖意。但是亮光馬上滅了。在他的周圍仍然是那並不十分濃的黑暗。寒氣不住地刺他的背脊。他打了一個冷噤。他搓著手在人行道上走了兩步,又走了幾步。一個黑影從他的身邊溜過去了。他忽然警覺地回頭去看,仍舊隻看到那不很濃密的黑暗。他也不知道他的眼光在找尋什麼。手電光又亮了,這次離他比較近,而且接連亮了幾次。拿手電的人愈來愈近,終於走過他的身邊不見了。那個人穿著灰色大衣,身材不高,是一個極平常的人,他在大街上隨處都可以見到。這時他的眼光更不會去注意那張臉,何況又看不清楚。但是他的眼睛仍然朝那個人消失的方向望著。他在望什麼呢?他自己還是不知道。但是他忽然站定了。
飛機聲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消失了。他這一刻才想起先前聽到那種聲音的事。他注意地聽了聽。但是他接著又想,也許今晚上根本就沒有響過飛機的聲音。“我在做夢罷,”他想道,他不僅想並且順口說了出來。“那麼我現在可以回去了,”他馬上接下去想道。他這樣想的時候,他的腳已經朝著回家的路上動了。他不知不覺地走出這一條街。他繼續慢慢地走著。他的思想被一張理不清的網裹住了。
“我賣掉五封雲片糕、兩個蛋糕,就是這點兒生意!”一個沙啞的聲音從牆角發出來。他側過臉去,看見一團黑影蹲在那兒。
“我今晚上還沒有開張。如今真不比往年間,好些洞子都不讓我們進去了。在早我哪個洞子不去?”另一個比較年輕的聲音接著說。
“今晚上不曉得炸哪兒,是不是又炸成都,這們(麼)久還不解除警報,”前一個似乎沒有聽明白同伴的話,卻自語似地慢慢說,好像他一邊說一邊在思索似的。
“昨天打三更才解除,今晚上怕要更晏些,”另一個接腔道。
這是兩個小販的極不重要的談話。可是他忽然吃了一驚。昨天晚上……打三更!為什麼那個不認識的人要來提醒他!
昨天晚上,打三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解除警報,他跟著眾人離開防空洞走回家去。
昨天那個時候,他不止是一個人,他的三十四歲的妻子,他的十三歲的小孩,他的五十三歲的母親同他在一起。他們有說有笑地走回家,至少在表麵上他們是有說有笑的。
可是以後呢?他問他自己。
他們回到家裏,兒子剛睡下來,他和妻談著閑話,他因為這天吃晚飯時有人給妻送來一封信,便向妻問起這件事情,想不到惹怒了她。她跟他吵起來。他發急了,嘴更不聽他指揮,話說得更笨拙。他心裏很想讓步,但是想到他母親就睡在隔壁,他又不得不顧全自己的麵子。他們夫婦在一間較大的屋子裏吵,他母親帶著他兒子睡在另一間更小的屋裏。他們爭吵的時候他母親房門緊閉著,從那裏麵始終沒有發出來什麼聲音。其實他們吵的時間也很短,最多不過十分鍾,他妻子就衝出房去了。他以為她會回來。起初他賭氣不理睬,後來他又跑下樓去找她,他不僅走出了大門,並且還走了兩三條街,可是他連一個女人的影子也沒有看見,更不用說她。雖說是在戰時首都的中心區,到這時候街上也隻有寥寥幾個行人,街兩旁的商店都已關上鋪門,兩三家小吃店裏電燈倒燃得雪亮,並且有四五成的顧客。他在什麼地方去找她呢?這麼大的山城他走一晚都走不完!每條街上都可以有她,每條街上都可以沒有她。那麼他究竟在哪裏找得到她呢?
不錯,他究竟在哪裏找得到她呢?他昨天晚上這樣問過自己。今天晚上,就在現在他也這樣問著自己。為什麼還要問呢?她今天不是派人送來一封信嗎?可是信上就隻有短短的幾句話,措辭冷淡,並且隻告訴他,她現在住在朋友家裏,她請他把她隨身用的東西交給送信人帶去。他照樣做了。他回了她一封更短更冷淡的信。他沒有提到他跑出去追她的事,也不說請她回家的話。他母親站在他的身邊看他寫信,她始終不曾提說什麼。關於他妻子“出走”的事(他在思想上用了“出走”兩個字),他母親除了在吃早飯的時候用著憐惜的語調問過他幾句外,就沒有再說話,她隻是皺著雙眉,輕輕搖著頭。這個五十三歲的女人,平素多憂慮,身體不太好,頭發已經灰白了。她愛兒子,愛孫兒,卻不喜歡媳婦。因此她對媳婦的“出走”,雖說替她兒子難過,可是她暗中高興。兒子還不知道母親的這種心理,他等著她給他出主意,隻要她說一句話,他就會另外寫一封熱情的信,懇切地要求他妻子回來。他很想寫那樣的一封信,可是他並沒有寫。他很想求他妻子回家,可是他卻在信裏表示他妻子回來不回來,他並不關心。信和箱子都被人帶走了,可是他同他妻子中間的隔閡也就增加了一層。這以後,他如果不改變態度寫信到他妻子服務的地方去(他不願意到那裏去找她),他們兩個人就更難和解了。所以他到這時候還是問著那一句老問話,還是找不到一個滿意的答複。
“說不定小宣會給我幫忙,”他忽然想道,他覺得鬆了一口氣,但是也隻有一分鍾。以後他又對自己說:“沒有用,她並不關心小宣,小宣也不關心她。他們中間好像沒有多大的感情似的。”的確小宣一清早就回到學校去了。這個孩子臨走並沒有問起媽,好像知道了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似的。無論如何,向父親告別的時候,小宣應該問一句關於媽的話。可是小宣並沒有問!
他在失望中,忍不住怨憤地叫道:“我這是一個怎樣的家嗬!沒有人真正關心到我!各人隻顧自己。誰都不肯讓步!”這隻是他心裏的叫聲。隻有他一個人聽見。但是他自己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他忽然以為他嚷出什麼了,連忙掉頭向四周看。四周黑黑的,靜靜的,他已經把那兩個小販丟在後麵了。
“我站在這裏幹什麼呢?”這次他說出來了,聲音也不低。這時他的思想完全集中在“自己”兩個字上麵,所以他會這樣發問。這句問話把他自己驚醒了。他接著就在想象中回答道:“我不是在躲警報嗎?--是的,我是在躲警報。--我冷,我在散步。--我在想我跟樹生吵架的事。--我想找她回來--”他馬上又問(仍然在思想上):“她會回來嗎?我們連麵都見不到,我怎麼能夠叫她回家呢?”
沒有人答話。他自己又在想象中回答:“媽說她自己會回來的。媽說她一定會回來的。”接著:“媽顯得很鎮靜,好像一點也不關心她。媽怎麼知道她一定會回來呢?為什麼不勸我去找她呢?”接著:“媽現在在什麼地方?是不是媽趁著我出去的時候到那裏去了呢?說不定現在她們兩個在一塊兒躲警報。那麼什麼問題都解決了。我在警報解除後慢慢走回家去,就可以看見她們在家裏有說有笑地等著我。--我對她先講什麼話呢?”他躊躇著。“隨便講兩句她高興聽的話,以後話就會多起來了。”
他想到這裏,臉上浮出了笑容。他覺得心上的重壓一下子就完全去掉了。他感到一陣輕鬆。他的腳步也就加快了些。他走到街口,又轉回來。
“看,兩個紅球了!快解除了罷?”這不是他的聲音,講話的是旁邊兩個小販中的一個,他們的談話一直沒有中斷,可是他早已不去注意他們了,雖然他幾次走過他們的身邊。他連忙抬起頭去看斜對麵銀行頂樓上的警報台,兩個燈籠紅亮亮地掛在球竿上。他周圍沉靜的空氣被一陣人聲攪動了。
“我應該比她們先回去,我應該在大門口接她們!”他忽然興奮地對自己說。他又看了球竿一眼。“我現在就回去,警報馬上就會解除的。”他不再遲疑,拔步往回家的路上走了。
街道開始醒轉來,連他那不注意的眼睛也看得見它的活動。雖然那一片墨黑的夜網仍然罩在街上,可是許多道手電光已經突破了這張大網。於是在一個街角,有人點燃了電石燈,那是一個賣“嘉定怪味雞”的攤子,一個夥計正忙著收拾桌麵,另一個在發火,桌子前聚集了一些人,似乎都是被明亮的燈光招引來的。他側過頭朝那裏看了兩眼,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看那個地方。他又往前麵走了。
他大約又走了半條街的光景。眼前突然一亮,兩旁的電燈重燃了。幾個小孩拍手歡叫著。他覺得心裏一陣暢快。“一個夢!一場噩夢!現在過去了!”他放心地想著。他加快了他的腳步。
不久他到了家。大門開著。圓圓的門燈發射出暗紅光。住在二樓的某商店的方經理站在門前同他那個大肚皮的妻子講話。廚子和老媽子不斷地穿過彈簧門,進進出出。“今晚上一定又是炸成都,”方經理跟他打了招呼以後,應酬地說了這一句。他勉強應了一聲,就匆匆地走進裏麵,經過狹長的過道,上了樓,他一口氣奔到三樓。借著廊上昏黃的電燈光,他看見他的房門仍然鎖著。“還早!”他想道,三樓的廊上隻有他一個人。“他們都沒有回來。”他在房門前站了一會兒。有人上來了。這是住在他隔壁的公務員張先生,手裏還抱著兩歲的男孩。孩子已經睡著了。那個人溫和地對他笑了笑,問了一句:“老太太還沒有回來?”他不想詳細回答,隻說了一句:“我先回來。”那個人也不再發問,就走到自己的房門口去。接著張太太也上來了。她穿的那件褪色的黑呢大衣,不但樣式舊,而且呢子也磨光了。永遠是那張溫順的瘦臉,蒼白色,額上還有幾條皺紋,嘴唇幹而泛白。五官很端正,這一個二十六七歲的女人,現在看起來,還是不難看。她一路喘著氣,看見他站在那兒,向他打個招呼,就一直走到她丈夫的身邊。她俯下頭去開鎖,她小聲同她丈夫說話。門開了,兩個人親密地走了進去。他目送著他們。他用羨慕的眼光看他們。
然後他收回眼光,看看自己的房門,看看樓梯口。他並沒有看出什麼來。“怎麼還不回來?”他想,他著急起來了。其實他忘記了他母親往常出去躲警報,總是比別人回家晚一點,她身體不太好,走路慢,出去時匆匆忙忙,回來時從從容容,回到家裏照例要倒在他房間裏那把藤躺椅上休息十來分鍾。他妻子有時同他母親在一塊兒。有時卻同他在一塊兒。可是現在呢?
他決定下樓到外麵去迎接他母親,他渴望能早見到她,不,他還希望他妻子同他母親一塊兒回來。
他轉身跑下樓去。他一直跑到門口。他朝街的兩頭一望,他看不清楚他母親是不是在那些行人中間。有兩個女人遠遠地走過來,其實並不遠,就在那家冷酒館前麵。高的象他妻子,也是穿著青呢大衣;矮的象他母親,穿一件黑色棉袍。一定是她們!他露出笑臉,向著她們走去。他的心跳得很厲害。
但是快要挨近了,他才發覺那兩個人是一男一女,被他誤認作母親的人卻是一個老頭兒。不知道怎樣,他竟然會把那個男人看作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他的眼睛會錯得這樣可笑!
“我不應該這樣看錯的,”他停住腳失望地責備自己道。“並沒有一點相象的地方。”
“我太激動了,這不好,等會兒看見她們會不會又把話講錯。--不,我恐怕講不出話來。不,我也許不至於在她麵前講不出話。我並沒有對不起她的地方。不,我怕我會高興得發慌。--為什麼要發慌?我真沒有用!”
他這樣地在自己心裏說了許多話。他跟自己爭論,還是得不出一個結論。他又回到大門口。他聽見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宣。”他抬起頭。他母親正站在他的麵前。
“媽!”他忍不住驚喜地叫了一聲。但是他的喜色很快地消失了。接著他又說:“怎麼你一個人--”以後的話他咽在肚裏去了。
“你還以為她會回來嗎?”他母親搖搖頭低聲答道,她用一種憐憫的眼光看他。
“那麼她沒有回來過?”他驚疑地問。
“她回來?我看她還是不回來的好,”她瞅了他一眼,含了一點輕蔑的意思說。“你為什麼自己不去找她?”她剛說了這句責備的話,立刻就注意到他臉上痛苦的表情,她的心軟了,便換了語調說:“她會回來的,你不要著急。夫妻間吵架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還是回屋裏去罷。”
他跟著她走進裏麵去。他們都埋著頭,不作聲。他讓她提著那個相當沉重的布袋,一直走到樓梯口,他才從她的手裏接過它來。
他們開了鎖,進了房間,屋子裏這晚上顯得比往日空闊,淩亂。電燈光也比往常更帶昏黃色。一股寒氣撲上他的臉來,寒氣中還夾雜著煤臭和別的窒息人的臭氣。他忍不住嗆咳了兩三聲。他把布袋放到小方桌上去。他母親走進她的房裏去了。他一個人站在方桌前,茫然望著白粉壁,他什麼也看不見,他的思想象飛絮似地到處飄。他母親在內房喚他,對他講話,他也沒有聽見。她後來出來看他。
“怎麼你還不休息?”她詫異地問道。“你今天也夠累了。”她走到他的身邊來。
“哦,我不累,”他說,好像從夢裏醒過來似的。他用茫然的眼光看了她一眼。
“你不睡?你明天早晨還要去辦公,”她關心地說。
“是,我要去辦公,”他呆呆地小聲說。
“那麼你應該睡了,”她又說。
“媽,你先睡罷,我就會睡的,”他說,可是他皺著眉頭。
他母親站在原處,默默地望了他一會兒,她想說話,動了動嘴,卻又沒有說出什麼來。他還是不動。她又站了幾分鍾,忽然低聲歎了兩口氣,就回到自己的房裏去了。
他還是站在方桌前。他好像不知道他母親已經去了似的。他在想,在想。他的思想跑得快。他的思想很亂。然後它們全聚在一個地方,糾纏在一起,解不開,他越是努力要解,越是解不開。他覺得腦子裏好像被人塞進了一塊石頭一樣,他支持不住了。他踉蹌地走到床前,力竭地倒下去。他沒有關電燈,也沒有蓋被,就沉沉地睡去了。
這不是酣睡。這是昏睡。
二
他做著連續的夢。他自然不知道自己是在夢中。
他和妻住在一個平靜的小城裏,他們生活得並不怎麼快樂,還是常常為著一些小事情爭吵。他們夫婦間的感情並不壞,可是總不能互相了解。她愛發脾氣,他也常常煩躁。這天他們又為著一件小事在吵架,他記得是為著他母親的事情。這天妻的脾氣特別大。他們還在吃飯,妻忽然把飯桌往上一推,飯桌翻倒在地上,碗碟全打碎了。母親不在家,孩子躲在屋角哭。他氣得說不出一句話,隻是用含糊的聲音咒罵自己,用力打自己的頭。
正在這個時候,他忽然聽見一聲霹靂似的巨響。這聲音不知道是從什麼地方發出來的,可是他們的屋子搖動了兩下,震動相當厲害。
“什麼事?”他吃驚地說。他的腦子比較清醒了。
妻默默地站在房門口。孩子的哭聲停止了。
“我出去看看,”他說著,就往門外走,打算到樓下去。
“你不要去,要去我們一塊兒去。有什麼事我們在一塊兒也好些,”妻不再生氣了,卻改變了態度,關心地阻止他出去。
他聽從她的話,就在門前廊上站住了。可是他也不說什麼。他望著樓板上的碎碗剩菜,帶了一點懊悔,等著她講話。
她不作聲。他仍舊在等待。忽然他聽見了大炮聲(他想,這應該是大炮聲),一聲,兩聲。又靜下去了。孩子又哭起來。妻發出一聲尖叫。
“敵人打來了!”他驚惶地自語道。接著他叫了一聲:“媽!”就沿著走廊跑到樓梯口去。
“宣!”妻在後麵喚他,“你到哪裏去?”
“我找媽去!”他頭也不回地答應一句,就一口氣跑下了樓。
妻拖著孩子也跑下樓來。“你不能一個人走,你不能丟開我們母子。就是死,我們也要跟著你。”妻哭叫著。
“我要去找媽。我們不能丟開她。萬一有事情,她一個人怎麼辦!”他一麵說,一麵打開大門。
門外人聲嘈雜。馬路上全是人,他隻看見萬頭攢動。大家瘋狂地背向著城奔跑。他們有的抱著小孩,有的拿著包袱,有的攙扶著老年人。小孩在哭,女人在喚她們的親人,男人在催促他們的同伴。
南麵的天空被濃煙蓋滿了。這煙還不斷地一股一股朝上卷騰。爆炸聲接連地響著,一聲高過一聲,一聲比一聲可怕。他知道危險就在麵前了。他的第一個念頭是“媽”!他立刻跑下石階,他要跨過門前草地到馬路上去。他要進城去找他母親。
“你要到哪裏去!你不能夠丟開我們!”他妻子從後麵拖住他的一隻膀子,哭嚷起來。“要逃難,你不能一個人逃,不顧我們母子死活!”
“我不是逃難!我去接媽回來,她還在城裏!”他站住分辯道。
“你還想在城裏找得到她!”妻子冷笑地說。“難道她沒有腳沒有眼睛,自己不會走路。”
“你快進去收拾東西。等我去接媽回來,大家一塊兒走。就說逃難,也得隨身帶點東西。”他著急地掙脫了她的手。
“你媽不是在那邊!”妻指著馬路旁溝邊一叢牽牛藤說。他順著她的手指望過去。他母親就站在牽牛藤下麵(牽牛藤是沿著一棵老樹幹爬上去的),頭發蓬亂,臉色慘白,額上好像還有血跡。她正張大眼睛向四處看,顯然她是在找尋他。他抬起頭大聲叫“媽!”他揮著手。可是沒有用。他想跑過去。然而他得穿過麵前這條人擠得水泄不通的馬路。他跑到馬路邊。人們不給他留一個縫。他用力擠,人們總是把他推開。他似乎聽見他母親的叫聲。他也在叫。可是有一隻手拉住了他的左膀。那是他的妻子,她手裏提著一個小皮箱,孩子跟在她後麵。
“我們走罷,不要管她!”她著急地說。
“不行,我要過去接媽回來,”他生氣地答道。
“這時候還要去接她?我看你發昏了,我問你性命要不要?我可不能等你!”他妻子板起臉厲聲說。
“你讓我去。我一定要去接她。她就在我麵前,我不能丟開她,隻顧自己逃命,”他說,一麵抽出他的左膀。
“那麼好,你去接你那位寶貝母親,我帶著小宣走我們的路。以後你不要怪我!”她賭氣地說。他覺得她在豎起眼睛看他,並且她的眼睛豎得那麼直,他從沒有見過一個人的眼睛生得這樣!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顫。
她果然轉過身牽著孩子走了。她沒有露一點悲痛的表情,不,她還用她那高傲的眼光看他。
但是他還想她會回來,回到他的身邊來;或者他以後可以追上她。然而一轉眼她的影子就看不見了。人們好像從四麵八方向著他擠過來,仿佛有無數隻手在推他,他隻覺得身子搖來晃去,似乎立在一隻受著大浪顛簸的船上一樣。他的腦子發熱、發昏。他也用力推別人,用力擠上去。
於是他醒了,醒來的時候,他的手還在動。
這不過是他的一個夢。他這一晚卻做了好幾個跟這類似的荒唐的夢。
三
他睜開眼睛,天已經亮了。屋子裏沒有聲音。母親的房門開著。他平安地躺在床上,心撲冬撲冬地跳著。眼前隱隱約約地現著那些可怕的影子。一種疲乏的、昏沉的感覺壓住他。他沒有動,也沒有想。他慢慢地移動他的眼光,他努力睜大他的眼睛,可是他並沒有看清楚什麼。他不知道現在和先前,哪一種是夢,哪一種是真。他也不知道自己現在處在什麼樣的情形裏麵。他隻覺得有什麼事情不對。他頭痛。痛得不厲害,但是他頭痛。他在掙紮,他也弄不清楚他在跟什麼掙紮。他這樣迷迷糊糊地過了一會兒。
忽然什麼東西刺了他的腦子一下。他一跳就下了床。他站在屋子中央(就算是中央罷,因為他不靠近一樣家具),驚愕地向四處望。他又用力搔自己的頭發,絕望地自語道:“我應該怎麼辦呢?”他記起昨天的事情了,記起前天的事情了。
“這是我的錯。我昨天應該親自去向她解釋,向她道歉。事情是我鬧出來的,難怪她生氣,”他又說。
“為什麼我昨天要寫那封信?為什麼我不對她講老實話?為什麼我不自己去找她。為什麼?”想到這裏他下了決心:“我現在就去。”
他母親回來了,手裏提著菜籃。她看見他還在房裏,便驚訝地問:“九點半鍾了,你怎麼還不去上班?”
九點半鍾!他應該去上班!可是他忘記了。他已經遲了半點多鍾了。怎麼辦呢?
“你還沒有洗臉?你臉色不好看。你有什麼不舒服嗎?要不,請一天假也好。你寫個字條我給你送去,”他母親關心地說。
他吃了一驚,慌張地說:“我很好。我就去。”
他不願意再聽她講話。他拿著臉盆在走廊上水缸裏去舀了冷水。他捧著臉盆進屋,剛把它放在方桌上,他母親又說:“你洗冷水?這怎麼要得?快去換熱水,鍋裏頭還給你留得有熱水。我給你去倒。”她說著就伸手來拿臉盆。
“媽,我已經洗好了,”他連忙說,他的臉給冷水一浸,腦子倒清醒多了。他把臉帕絞幹往椅背上一搭,也不倒掉盆裏的水,就匆匆走出房去。他並沒有刷牙,也忘記戴上他那頂舊呢帽。他走得這樣急,顯然他不想跟他母親多談話。
“真沒有出息!跟自己老婆吵了架,就象失掉了魂魄一樣!”母親在屋裏這樣批評他,可是他已經聽不見了。
他走下樓。他走到街上。街上有那麼多的人,那麼多的塵土。這一天是這個山城裏少有的不冷不熱的好天。
“我先到哪兒去?”他站在人行道上問自己。
“先去找她!”這是第一個回答。他順從這個意見,朝她辦公地方的那個方向走去。他走了幾步。他站住,想了一下。他又朝前走幾步。
“不對,我應該先去辦公,我那個鬼地方連請兩點鍾假,也要扣薪水,”他最後這樣決定了。他又掉轉身子。
不久他到了他服務的地方。那是一個半官半商的圖書文具公司的總管理處。他的辦公桌在二樓的一個角落裏。樓下的簽到簿已經收起來了。這是他三年半以來的第一次遲到。他默默地走上樓去。編輯部主任兼代經理周××忽然在主任室裏抬起頭來,朝外麵看,看見了他,也不說什麼話,卻露出一種輕視的表情。他並沒有注意到這個,他的整個心思都放在一個人身上。那是她,仍然是她!
他的工作開始了。還是那單調沉悶的工作。他桌上一堆校樣(他進來時就看見它們躺在那兒)並不比昨天那堆高。那些半清晰半模糊的字跡,那些似乎還帶著油墨氣味的字跡,今天並不比往常更叫人厭煩。他機械地移動眼光,移動手,移動筆,他在校樣上寫下好些字……而且他始終埋著他的頭。他們的辦公室裏有一個舊式大掛鍾。他聽見鍾敲了十點……十一點……十二點。他沒有記住校樣上麵的一個字。可是鍾聲他卻聽得很清楚,特別是這堅決的十二下。他懂得它們的意義。下班了!
他站起來,簡直可以說是不知不覺地就站了起來。但是別人比他更快,他們都已經離開辦公桌了。他把沒有看完的校樣和原稿折疊起來,放在一邊。他站在桌子前麵,眼光遲鈍地望著那幾扇臨街的玻璃窗。窗戶全關著,玻璃上積了不少塵土。他也沒有想過要看什麼。他是在思索。不,他也不能說是在思索。他的思想停滯在一點,停滯在一個字上麵--就是“她”!
鈴聲早已響過了。但是他沒有聽見。而且他根本就沒有想到這時候他應該下樓去吃飯。別人好像也忘記了他的存在似的,沒有人上樓來叫他。他們更沒有想到他還在樓上。
但是他的腦子終於活動起來。他醒了。他離開了辦公桌,走下樓去。
飯廳裏碗碟狼藉的桌上還有人在吃飯。
“怎麼!你在上麵!”一個同事驚訝地說,同時用了類似憐憫的眼光看了看他。
他含糊地答應了一句,想了想,也不坐下吃飯,就走出飯廳,往門外去了。
他好像聽見了同事們的輕蔑的笑聲。
“他們一定知道我的事情,”他這樣想道,他覺得臉上燒到耳根了。
他不餓,他也沒有想到“餓”同“飽”的事情。他隻有一個念頭:去找她!
可是走了不到十步,他忽然想:他們會跟在我後麵嗎?“他們”指的是他的同事們。這個念頭使他放慢腳步,他感到躊躇了。不過他並沒有停止腳步,或者轉過身來。他開始在想象他就要同她見麵的情景:她會用怎樣的麵孔,怎樣的話對待他。
“她會原諒我的,”他對自己說了兩遍。他溫柔地微微一笑。他覺得他是在對著她笑。他的勇氣又增加了。
他不知不覺地到了她辦事的地方。
四
她是一家商業銀行的行員。大川銀行就在附近一條大街的中段。他剛剛走到街角,就看見她從銀行裏出來。她不是一個人,她和一個三十左右的年輕男子在一塊兒。他們正朝著他走來。的確是她。還是那件薄薄的藏青呢大衣。不同的是,她的頭發燙過了,而且前麵梳得高高的。男人似乎是銀行裏的同事,有一張不算難看的麵孔,沒有戴帽子,頭發梳得光光。他的身材比她高半個頭。身上一件嶄新的秋大衣,一看就知道是剛從加爾各答帶來的。
男人帶笑地高談闊論,她注意地聽著。他們並沒有看見他。他覺得心裏發冷。他不敢迎著他們走去。他正想躲開,卻看見他們走下人行道穿過馬路到對麵去了。他改變了主意,他跟著他們走到對麵去。他們腳步下得慢,而且身子挨得很近。他看得出來,男的故意把膀子靠近女人的身體,女的有意無意地在躲閃。他起初不敢走近他們,害怕她覺察出來他是在跟她。這時他忽然有了勇氣,他跟在他們後麵。那個男人不知道說了一句什麼話,她聲音清脆地笑起來。這熟習的笑聲刺痛他的心。他的臉色變了,他的腳也不動了。他呆呆地望著她的背影。她的豐滿的身子顯得比在什麼時候都更引誘人,這更傷了他的心。他望著,別人的身體遮了他的視線。他忽然向前走去。他一張臉通紅,心跳得厲害,他想伸出手去抓她,或者大聲喚她。但是他什麼也沒有做,她同那個男人走進前麵一家新開的漂亮的咖啡店去了。
他站在門口,不知道應該怎樣做。他想:進去找她講話罷?--不好,說不定會把事情弄糟。那麼回書店去,等著另一個機會,再找她談話罷。--不好,他放不下心。他應該爭取時間,早點同她和解。那麼就站在門口等候他們出來罷。--不好,這會傷她的麵子。並且要是她不理他呢?要是另一個人幫忙她對付他呢?萬一爭吵起來,他沒有什麼權利約束她。他們中間隻有同居關係,他們不曾正式結過婚。當初他反對舉行結婚儀式,現在他卻後悔他那麼輕易地丟開了他可以使用的唯一的武器。她始終有完全的自由。這樣一想,他隻有垂頭掃興地走回自己的辦公地方去了。
一路上盡是妻同那個年輕人親密講話的影子,偶爾還聽見她的笑聲,他差一點被一輛人力車撞倒了。
他走進公司,兩個同事坐在樓下辦公桌前看報。
“怎麼啦,老汪?你今天氣色不好,連飯也不吃,有什麼心事嗎?”那個姓潘的年輕人帶著諷刺的調子說。這個人一定知道了他的事情,他想道。
“沒有事。我肚子不大好,”他連忙做出笑容,臨時編出一句假話來。
“肚子不好,吃點藥罷。今天下午不要辦公了。汪兄,你就請半天假罷,”另一個姓鍾的同事說,這個人年紀在五十左右,身子肥壯,頭頂全禿了,兩腮的肉重重地垂下來,使他的臉成了方形。鼻子特別大,鼻頭發紅色。這是一個有趣的人,臉上常帶笑容,和同事們處得不錯。他愛喝酒,愛說話,在這裏沒有家室,也沒有親人。這裏的同事們都稱他做“鍾老”,並且讚他“會生活”,“會享樂”,“會安排生活”。
“不要緊,我精神很好,”他(現在我應該寫出他的完全的姓名了:汪文宣)敷衍地答了一句,就要上樓去。
“老汪,在下麵坐一會兒罷,現在還不到辦公時間,你何必就上樓去?”姓潘的笑著挽留道。
“你近來瘦了,應該多休息。為這點薪水賣命,也太值不得,”鍾老關心地看他一眼,勸道。
他在一個空凳子上坐下來,忍不住低聲歎了一口氣。
“什麼事?什麼事?”鍾老驚問道,接著就在他的肩頭拍一下:“你們年輕人,看開點罷。不要太認真啊!這個年頭誰又真正高興啊!要緊的還是保養自己的身體。”
“靠這點錢連自己的老婆也養不活!哪裏說得上保養身體!”他沮喪地答道。
“我懂羅,你跟你太太又鬧過架了,”鍾老省悟地說。
“不是,不是,”他連忙搖頭分辯道,但是看他的臉色,人便知道他是在掩飾。
“汪兄,你不必否認,”鍾老微笑道。“夫妻吵架也是平常的事。要是真的吵起來,你讓她一點,尊夫人也就會體貼你的。這種事何必放在心上!”
他沒有做聲,心裏思索著,卻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鍾老這種說法,我不讚成。一味讓步豈不成了‘懼內懦夫’嗎?”小潘笑著說。“夫妻吵架,男人不應該讓步。女人有什麼本事,除了哭,除了罵,難道她們還打得過我們!”
“不要講了,誰不知道你是怕太太的!”鍾老揮著手笑道,“這裏又沒有外人。”
小潘一張臉通紅,掉開頭不作聲了。汪文宣抬起頭看了小潘一眼,嘴一動,似乎要講話,卻又閉緊了。
“汪兄,這裏有句俗話:聽人勸,得一半。這個年頭,大家都在吃苦,還有什麼好吵的!女人不及男人會吃苦,有時候悶不過,發點牢騷,也是人情之常。你就讓她講幾句,不去理她,什麼事都不要緊了。對付太太的最好武器便是沉默。”
“鍾老這是經驗之談啊!”小潘大聲笑著說。汪文宣吃了一驚。他似乎聽懂了這番話,似乎又沒有聽進去。他忽然站起來,低聲自語了一句:“我再去找她。”他就往外麵走。
“老汪,走哪裏去?”小潘在後麵問道。
“我就回來,”他匆匆答道,頭也不回地走出去了。
“他去幹什麼?”小潘好奇地問道。
鍾老默默地搖著頭,過了片刻才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五
他到了大川銀行。沒有到辦公時間,大門還關著。他又沒有膽量從側門進去。要是她還沒有回來呢?要是她拒絕見他,或者見到他不給他一個笑臉,不回答他一句溫和的話,他怎麼辦呢?他的笨拙的口舌能夠表達他的感情麼?他能夠使她了解他的苦衷、明白他的胸懷麼?他能夠說服她,感動她,使她滿意地跟著他回家去麼?他想著,他的決心動搖了,勇氣消失了。他遲疑著,不知道應該把腳朝前放或者向後移好。他在側門前立了兩三分鍾,終於垂著頭轉身走開了。
他已經走了十多步了,一陣高跟皮鞋的響聲使他抬起頭來,她就在他麵前,還是先前那一身裝束。她迎麵走來,認出了他,便停了腳。她驚訝地看他,動一下嘴,好像要說話,但是忽然把臉掉開,默默地走過去了。
“樹生,”他鼓起勇氣叫了一聲,他覺得自己的心跳得更厲害了。他等待她的表示。
她轉過頭來,帶著詫異的眼光看他,不作聲。他聲音顫抖地再叫一聲。她向他走來。
“什麼事?”她冷冷地問了一句,連她的眼光也是冷峻的。
“你可不可以給我一刻鍾的時間?我有話跟你談,”他埋著頭說,聲音還有點發顫。
“我要上辦公去,”她簡單地答道。
“我有點要緊事跟你談,”他紅著臉,象一個挨了罵以後的小孩似地說。
她軟化了,停了片刻,她低聲說:“那麼你五點鍾到行裏來找我。”
“好的,”他差不多要流淚地感激說。
她又看了他一眼。他望著她的背影在銀行的側門裏消失了。
他跟她不過分別了一天多,怎麼就顯得這樣生疏了?--他忽然有了這個疑問。他等著什麼人來給他一個回答。他等待著。他的腦子變得十分沉重,好像有一塊堅硬的東西放在那裏。一隻膀子迎麵撞過來,他的身子搖晃了兩下,他差一點跌倒在人行道上。他仿佛從深夢中醒過來一般,“哦,”他輕輕地叫出一聲。他連忙站定身子。人們在他的眼前來來去去,汽車和人力車帶著塵土狂奔。他想到:“我也應該去辦公。”他跨著大步走了。
他一路上還在想那個問題。走到公司門前,他忽然自語道:“都是我不好。今天下午我應該向她道歉。”
他回到樓上辦公桌前。周主任不在。另外兩個高級職員李秘書和校對科吳科長抽著香煙在談閑話。他們低聲在笑,斜著眼睛看他。他們一定在談他和他妻子的事情,他暗暗斷定道。他覺得臉在發燒,便把頭埋在校樣上麵,不敢看他們一眼。
他校的是一位名家的譯文。原作是傳記,譯文卻象佛經,不少古怪字眼,他抓不到一個明白的句子,他隻是機械地一個字一個字校對著。同事的笑聲愈來愈高,他的頭越埋越低,油墨的氣味強烈地刺戟他的鼻子,這聞慣了的氣味今天卻使他發惡心。但是他隻有忍耐著。
周主任來了。不知道為了什麼事,他非常不高興,剛坐下就罵起聽差來。一個同事去找他,談起加薪的問題,這樣說:目前這點薪金實在不夠維持生活,尤其是低級職員,苦得很。
“公家的事,這有什麼辦法?他們不在我這兒做事,也得吃飯啊!”主任生氣地高聲答道。
“那麼你一個錢也不給,不是更好嗎?”汪文宣在一邊暗暗罵道。“你年終一分紅,就是二三十萬,你哪管我們死活!要不是你這樣刻薄,樹生怎麼會跟我吵架?”可是他連鼻息也極力忍住,不敢發出一點聲音,怕周主任會注意到他心裏的不平。
好容易忍耐到五點鍾。他不敢早退,他聽到打鈴,才站起來,把校樣鎖在抽屜裏,急急地走下樓去。鍾老在後麵喚他,要跟他講話,他卻沒有聽見。
他走到大川銀行門口,大門已經關上,側門還開著。他剛走進側門,就看見她從辦公室轉到巷子裏來。她看見他,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她略略點一點頭。他的勇氣增加了,周圍突然亮起來,仿佛春天馬上就到了似的。他堆著一臉笑向她走過去。
“我們到國際去坐坐,”她低聲提議道。
“好的,”他感激地答道,他沒有想到國際就是幾個鍾點以前她同另一個男子進去的那個咖啡店。他覺得心裏很輕鬆,好像誰把這兩天來壓在他心上的石頭拿走了似的。
她在他的右邊走著,和他離得並不太近。她一路上閉緊嘴,一共隻輕輕咳了三聲嗽。
“你不舒服嗎?”他實在不能忍耐了,關心地問道。他又看她的臉,她的臉上沒有病容。
“沒有什麼,”她略一搖頭,短短地答道。她的嘴又緊緊閉上了。
他發問的勇氣也就消失了。他一直沉默著。不久他們就進了國際的廳子。
他還是第一次進國際咖啡店。他覺得廳子布置得十分好看,尤其是天青色的窗帷使他的眼裏充滿了柔和的光。家具全是新的,狹長的廳子裏坐滿了客人,可是談話聲並不嘈雜。隻有靠裏一張臨街的桌子還空著,他跟著她走過去坐下了。
“這個地方我還是頭一回來,”他說不出別的話,就這樣說了。
她的臉上現出了憐憫的表情,她低聲說:“拿你那一點薪水,哪裏能常到咖啡店啊!”
他覺得一根針往心上刺,便低下頭來,自語似地說:“從前我也常坐咖啡店。”
“那是八九年前的事。從前我們都不是這樣過日子的,這兩年大家都變了,”她也自語似地說。她又小聲歎了一口氣,她也許還有話說,可是茶房過來把她的話打斷了。她向茶房要了兩杯咖啡。
“以後不曉得還要苦到怎樣。從前在上海的時候我們做夢也想不到會過今天這樣的生活。那個時候我們腦子裏滿是理想,我們的教育事業,我們的鄉村化、家庭化的學堂。”他做夢似地微微一笑,但是馬上又皺起眉頭,接下去:“奇怪的是,不單是生活,我覺得連我們的心也變了,我也說不出是怎樣變起來的,”他帶了點怨憤的口氣說。
茶房端上兩杯咖啡來,他揭開裝糖的玻璃缸,用茶匙把白糖放進她麵前的咖啡杯裏,她溫和地看了他一眼。
“從前的事真象是一場夢。我們有理想,也有為理想工作的勇氣。現在……其實為什麼我們不能夠再象從前那樣過日子呢?”她說。餘音相當長,這幾句話顯然是從她的心裏吐出來的。他很感動,他覺得她和他中間的距離縮短了。他的勇氣突然間又大大地增加了。他說,仍然帶著顫音:“那麼你今天跟我回家去罷。”
她並不答話,卻望著他,眼裏有一點驚訝的表情,又帶一點喜悅。他看出她的眼睛在發亮,但是過了片刻,光又滅了。她把頭掉開去看窗外,隻一分鍾,她又回過頭,歎息地說:“你還沒有過夠這種日子嗎?”她的眼圈紅了。
“過去都是我不好,”他埋下頭負罪似地說;“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的脾氣變得這樣……”
“這不怪你,”她不能忍耐地打岔說。“在這個年頭誰還有好脾氣啊?這又不是你一個人的錯。我的脾氣也不好。”
“我想我們以後總可以過點好日子,”他鼓起勇氣說。
“以後更渺茫了。我覺得活著真沒有意思。說實話,我真不想在大川做下去。可是不做又怎麼生活呢?我一個學教育的人到銀行裏去做個小職員,讓人家欺負,也夠可憐了!”她說到這裏,眼圈都紅了,便略略埋下頭去。
“那麼我又怎樣說呢?我整天校對那些似通非通的文章。樹生,你不要講這些話,你原諒我這一次,今天就跟我回家去,我以後絕不再跟你吵架,”他失掉了控製自己的力量,哀求地說了。
“你鎮靜點,人家在看我們啊!”她把頭朝著他伸過來,小聲警告說。她拿起杯子放在唇邊,慢慢地喝著咖啡。
他覺得一瓢冷水潑到他的頭上,立刻連心裏也冰涼了。他也端起杯子喝著,今天的咖啡特別苦。“很好,越苦越好,”他暗暗地對自己說。他把滿杯咖啡喝光了。
“你不要難過,我並不是不可以跟你回去。不過你想想,我回去以後又是怎樣的情形。你母親那樣頑固,她看不慣我這樣的媳婦,她又不高興別人分去她兒子的愛;我呢,我也受不了她的氣。以後還不是照樣吵著過日子,隻有使你更苦。而且生活這樣高,有我在,反而增加你的負擔。你也該想明白點,象這樣分開,我們還可以做個好朋友……”她心平氣和地說,可是聲音裏泄露出來一種極力忍住的酸苦。
“可是小宣--”他痛苦地說出這四個字。
“小宣跟他祖母合得來,他有祖母喜歡,有父親愛護,也是一樣。反正他跟我在一起的時間並不多,現在年紀也不小了,用不著我這樣的母親了,”她一字一字十分清晰地說。
“但是我需要你--”他還在要求。
“你母親更需要你。我也不能趕走她。有她在,我怎麼能回去!”她堅決地說。
“那麼我怎麼辦?我還不如不活著好!”他兩手捧著頭悲苦地說。
“我們還是走罷,你也該回去吃飯了,”她短短地歎了一口氣,柔聲說,便提高聲音叫茶房來收錢,一麵把鈔票放在桌上,自己先站起來,推開椅子走了一步。他也隻得默默地站起來跟著她走了。
他們走出咖啡店,夜已經來了。寒氣迎麵撲來,他打了一個冷噤。
“那麼,再見罷,”她溫和地說,便掉轉了身子。
“不!”他不能自主地吐出這個字。他看見她回轉身來,抑製不住,終於吐出了這個整天都在他的腦子裏打轉的疑問:“請你坦白告訴我,是不是還有第三個人,我不是說我母親。”
她的臉色和態度似乎都沒有改變。他的問話並不曾激怒她,卻隻引起她的憐憫。她明白他的意思,她憂鬱地笑了笑。
“第三個人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沒有。不過請你放心,我今年三十四歲了,我曉得管住我自己。”她點了點頭,便撇下他,毅然朝另一個方向走了。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方望著她的背影。其實他什麼也看不見,他的眼裏隻有一個景象:她同那個穿漂亮大衣的年輕男子在前麵走著,永遠在前麵走著。
“失敗了,談了許多話,一點結果也沒有。我真不曉得她究竟是什麼心思。我應該怎麼辦呢?”他這樣想道,他覺得眼前隻是一片黑。
“回家罷,”他好像聽見自己的聲音在他的耳邊說。他沒精打彩地轉過身走了。
“家,我有的是一個怎樣的家啊!”他一路上不斷地念著這句話。
六
他回到家。大門裏象是一個黑洞,今天又輪著這一區停電,也沒有一個好心人在門口點一盞油燈。他摸索著走完了漆黑的過道,轉上樓梯。他上了二樓,又走上三樓。
他的房門開了一條縫,漏出一點光來。他推門進去。母親坐在方桌前垂著頭吃飯,聽見門響,抬起臉來,高興地說一句:“你回來啦!”他點了點頭。“快來吃飯。我等你到現在,我還以為你不回來吃飯了,”她絮絮地說。
“我有點事情,所以回來遲一點,”他有氣無力地說。他走到飯桌前,在母親對麵的一個方凳上坐下。母親站起來,給他盛了一碗飯放到他的麵前。
“快吃罷,趁現在飯還熱,”她坐下望著他帶笑地說。“我下午在二樓方經理那裏分到一斤肉,煮了一碗紅燒肉。這是你愛吃的,我放在飯鍋子裏,剛才拿出來,還是熱的。你嚐嚐看,這是你愛吃的菜。”她匆忙地把自己碗裏的飯幾口吃光了。
他靜靜地聽著母親的慈愛的話,眼光在菜上盤桓了一會兒,他看到粘在碗邊的零星的飯粒,他覺得一陣心酸,他隻想倒在床上痛哭。可是他仍然低著頭用唯唯的答應口吻敷衍他母親,並且不管自己有沒有胃口,他還是一口一口地咽著飯,一筷子一筷子地挾著紅燒肉。他在母親的麵前還是一個溫順的孩子。
“你今天不大舒服,是不是?”母親注意到他這種忍受性的沉默,她感到不安了,便關心地問道。
“沒有,”他搖搖頭答道,接著添一句:“我很好。”他又低下頭不出聲了。
他母親關心地望著他,她希望他對她多講幾句話。但是他連看也不看她一眼。她忍不住又說:“菜沒有冷罷?”
“沒有,”他機械地答道,也不抬起頭來。
她感到失望,等了他這一天,他回來卻這樣冷淡地對待她!她明白了,一定是那個女人在他的心上作怪。她更留心地看他。他放下碗筷,默默地站起來。
“吃飽啦?”她壓住剛剛升上來的怒氣,溫和地問道。
“是,”他答道。他動手收拾飯桌。
“你才吃一碗嘛,”她又說。
“我剛才同樹生喝了咖啡,”他大意地老實說了出來。
她的怒火立刻冒了上來。又是那個女人!她在家裏燒好飯菜等他回來同吃,他卻同那個女人去喝咖啡。他們倒會享福。她這個沒出息的兒子。他居然跑去找那個女人,向那個不要臉的女人低頭。這太過份了,不是她所能忍受的。
“你怎麼還會去找她?她還有臉見你?”她大聲說。
“我要她跟我回家,”他低聲答道。
“哼!她還好意思回來!”她冷笑道。
“她雖然不肯回來,不過我想,過幾天她會回心轉意的,”他膽怯地說。
“她還會回來?你真是在做夢!我如果是你,我就登報跟她離婚,橫豎潑出去的水是收不回的,”她漲紅臉生氣地說;“我十八歲嫁到你汪家來,三十幾年了,我當初做媳婦,哪裏是這個樣子?我就沒有見過象她這樣的女人!”她氣得沒有辦法,知道兒子不會聽她的話,又知道他仍然忘不了那個女人,甚至在這個時候她還是壓不倒那個女人,樹生這個名字在他的口裏念著還十分親熱。
“我看她也有她的苦衷,不過她不肯講出來,--”兒子似乎並沒有聽母親講話,他隻顧想自己的事,說出的話也是說給自己聽的,可是話說了一半,就被母親打斷了。
“你現在還替她辯護,真不中用!她背著你交男朋友,寫情書,還有什麼苦衷可說!”母親也站起來,拿右手的食指指著他的鼻端說。
“那不見得就是情書啊,”他解釋道。
“不是情書,為什麼害怕拿給你看?為什麼要私奔--”說到“私奔”兩個字,做母親的人也講不下去了,她瞪著兩眼站在他的麵前。
“媽,”他哀求地喚一聲,眼裏已經裝滿了淚水。他半晌接不下去。
“你說嘛,”過了片刻,她和藹地說。他的眼淚贏得她的同情,她的恨消失了。她愛憐地望著他,仿佛他還是從前那個孩子,在外麵受了委屈,回家來向母親哭訴似的。
“媽,你太不了解樹生,她並不是私奔,她不過到朋友家裏住幾天,她會回來的,”他痛苦地說。
“哼,我不了解她?”她冷笑道。“老實對你說,我比你更了解她。她不會永遠跟著你吃苦的。她不是那種女人,我早就看出來了。到現在你該明白了罷。隻有你母親才不會離開你,不管你苦也好,闊也好。你說我不了解她,是不是她對你那樣說的?”
他看見母親又動氣了,對她的最後一句問話,便不肯老實地回答,他隻是搖著頭說:“不是,她沒有說什麼。”
母親瞪了他一眼,過了片刻,才長長地歎一口氣,她說:“你去休息罷,等我來收拾。你一天也夠累了。”
“不要緊,我不累,”他沒精打彩地說。他的確很倦,但是他終於支持著,幫忙他母親把碗筷洗幹淨了放進碗櫥裏去。
母親把瓦燭台放在屋中央方桌上,吩咐他說:“我在這兒縫點東西。你沒有事,還是躺一會兒罷。”她走進旁邊小屋去拿了一件男孩的大衣出來,坐在方桌前,將就著燭光,開始補衣服。她的頭埋得低。眼鏡也戴上了。燭光搖晃得厲害,過不多久,光線又暗淡了,她的頭似乎也埋得更低了。
他本來到了床前,也想躺下睡一會兒。可是他隻在床沿上坐了一下,又站起來,走回到方桌前,默默地立在那裏。他的眼光停留在母親的頭上,她的頭上象撒了一堆鹽似的。他才注意到她竟然這樣衰老了,頭發全變了顏色。她忽然取下眼鏡,用力揉了幾下眼睛,又把眼鏡戴上,繼續工作。“小宣也可憐,這件大衣穿了三個冬了。就是不壞,明年也穿不上身了。論理今年該給他做件新的,不過他爸爸這樣苦,能夠給他上學讀書已經不容易了。唉,蠟燭越來越壞了,三十塊錢一支還是這樣的,一點也不亮,又傷眼睛。我究竟老了,人簡直不中用了。也隻有這幾針,花了我這麼多的功夫。他媽又不管他。也是他命苦,才投生到我們家裏來,”她嘮嘮叨叨地在自言自語,她似乎沒有覺察到他站在她旁邊看她。
“媽,你晚上不要做了,你眼睛近來更壞了,你要好好保養啊,”他感動地、痛苦地大聲說。
“我快完了,沒有幾針了,”她抬起頭看了看他,回答道。“晚上不做,白天又要買菜煮飯,哪兒有功夫做啊!我這雙眼睛也沒有別的用處,還要保養它們做什麼?”她右手拿著穿了線的針打顫地在那件舊大衣上麵動著。“比不得他媽,象鮮花一樣,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隻顧自己打扮得漂亮,連兒子也不管。說是大學畢業生,受過高等教育,在銀行裏做體麵事情,可是就沒有看見她拿過幾個錢回家用。”
“媽,還不說貼補家用,單是小宣的學食費也就虧她了,這學期已經花了兩萬多,快三萬了,”他插嘴說。
“那還不是她自己招來的,她一定要把他送到那種貴族學堂去。他同學都是闊人子弟,隻有他是窮家小孩,處處比不過別人。她又不肯多給他錢花。小宣常常叫苦,”她說。
他實在聽不下去。不管他怎樣倦,他心裏煩得厲害。他不能安靜地睡去,也不能安靜地做事,他甚至不能安靜地看他母親工作。屋子裏這樣冷,這樣暗。他的心似乎飄浮在虛空裏,找不到一個停留處。他覺得自己痛得不夠,苦得不夠,他需要叫一聲,哭一場,或者大大地痛一陣,挨一次毒打。但是他不能安靜地站在母親的身邊。
他大步走向門。他拉開門出去了。“宣!宣!”他聽見母親在屋子裏喚他,他連應都不應一聲,就匆匆走下樓去。他在黑暗中把右眉碰腫了,可是他並沒有感到痛。他隻有一個思想:“我對不起每一個人。我應該受罰!”
七
他走到大門口。對麵人行道上水果攤和麵擔子旁邊幾盞電石燈星子似地在黑暗的街中閃光。他感到冷意,把肩頭聳了一下。“到哪裏去呢?”他問自己。他找不到回答。他大步走下街心。
他無目的地走過三條街,差一點被一輛飛跑下坡的人力車撞倒。車夫罵了他兩句,他也沒有聽進耳裏,仿佛他周圍的一切都和他隔得很遠似的。他心裏空虛得很。
他又走了一條街,還是不知道應該走到哪裏去。對麵那條街燈光輝煌,不知道有多少盞電燈。兩條街成了兩個世界。他便朝著燈光走去。
他剛走到街角,忽然一個聲音在喚他的名字:“文宣!”他吃驚地側頭一看。他發覺自己站在一家冷酒館的門前。就在靠門一張方桌旁邊,一個穿西裝的中年人立起來招呼他。
“你來得正好,坐下來吃杯酒罷,”那個人大聲說。他認出這是他的一個中學同學。他們半年光景沒有見麵,那個人卻蒼老了許多。要是在平時,他至多站著談三四句話就走開了。現在他卻默默地走到方桌旁,拉開板凳,在那個同學對麵坐下來。
“來杯紅糟!”同學掉轉臉向著櫃台大聲吩咐道。
櫃台那麵有人答應著,於是一杯香噴噴的大酒端上來了。
“給我再來一杯,”同學一口把杯裏的殘酒喝幹了,紅著臉拍著桌子叫道。
他說話了:“柏青,我記得你從前不會喝酒,你幾時學會的?”
“我沒有學過,我沒有學過。我想吃,我非吃不可,”同學搖擺著頭大聲說。“你先幹一杯。”
他望著同學,並不答話。過了片刻,他拿起酒杯,默默地喝了一大口。他放下杯子,長歎了一聲。一股熱氣直往喉管冒,他壓不下去,打了一個嗝。
“幹一杯,幹一杯!你沒有幹,不行!”同學做著手勢接連地催他喝酒。
“我幹,我幹,”他激動地說,他真的一口把剩餘的酒喝幹了。他覺得心跳得厲害,臉也燒起來。
“再來一杯,”同學拍著桌子叫道,一麵從桌子中央幾個瓦碟子裏拿了一塊豆腐幹,又抓了一把花生放在他的麵前,說:“你吃。”
“我不能喝了,”他連忙搖手攔阻道。
“老兄,怕什麼!吃醉了有什麼要緊!我覺得醉了還比醒著好些,”同學說。酒已經送到他麵前了。
“可是人不能一輩子喝醉啊,總有醒的時候,”他寂寞地苦笑道。他望著同學的臉,他發覺這個三十歲的人在半年中間至少老了十年,額上現出好幾條皺紋,兩頰深陷進去,眉毛聚在一起,眼睛完全失了光彩,兩顆眼珠呆呆地望著他。他心裏一陣難過,又加上一句:“醒來豈不是更苦嗎?”
那個人不作聲了,埋下頭喝了一口酒,又抬起臉看他一眼,然後又喝一口酒。“我心裏真不好過,”同學搖擺著頭自語似地說了。
“不好過,為什麼還到這裏來喝酒?早點回宿舍不好嗎?我送你回去,”他關心地說。
“不吃酒又幹什麼?吃多了至多也不過病--死,我不怕。死了也好,”那個人帶著痛苦的表情說。“我完了,我什麼都完了。”
“你不明白,你的處境總比我好。我都能忍下去,你還不能嗎?”他同情地說。他望著那張瘦臉,覺得自己的傷痕被觸動了,心裏一陣痛,他差一點掉下淚來。“你太太好嗎?是不是還住在鄉下?”他換過話題說。他想到那個孩子麵孔的女人,他們一年前在百齡餐廳結婚,他同樹生還去參加了那個簡單的婚禮。他後來也到他們鄉下家中去作過客。那個年輕太太笑起來多麼甜,樹生也喜歡她。他想到自己的痛苦,就想到樹生,於是聯想到那位太太的身上。
“她過去了,”同學低聲說,掉開臉不看他。
“她不在了?什麼病?”他吃驚地說,他仿佛坐到了針尖上一樣,差一點要跳起來了。
“她沒有病,”同學搖搖頭冷冷地說,臉色卻十分難看。他難猜出這是什麼意思。
“那麼她--”說到“她”字他連忙住了口,他自己也害怕聽下麵的話:自殺?慘死?好像一根錐子在鑽他的心。
同學不作聲,他也不作聲。這沉默太叫人難堪了。別的桌上的酒客們似乎都不快樂,有的人嘮嘮叨叨地在訴苦,有的在和同伴爭論一件事情,右邊角落裏桌子旁邊一個中年酒客埋著頭,孤寂地喝著悶酒,忽然站起來付了酒錢走了。這個人出門後,堂倌告訴一個白臉客人說,這是一個每晚必到的老主顧,不愛講話,喝酒也不過量,兩塊豆腐幹便是他的下酒菜。他按時來準時去。誰也不知道他是一個怎樣的人,幹什麼樣的職業。
汪文宣聽得厭煩了,昂起頭長歎一聲,酸苦地說:“無處不是苦惱!”
那個同學吃驚地望著他,眼淚一滴一滴地掉下來。“今天是她的頭七。”歇了一下他又說:“十天前她還是很好的,一點病也沒有。她懷著小孩已經足月了,我陪她到那裏的衛生院去檢查,醫生說她還不到月份,最早也要在半個月以後,不讓她住院。我不能夠在鄉下多住半個月,我那個機關的科長跟我合不來,他故意搗亂,不準我的假。我進城來了。第三天我女人就發作了。她痛了大半天,沒有人管,後來同院子住的太太發覺了,才送她進衛生院去。從前檢查的時候,說是順產,一切都沒有問題。到了衛生院,孩子卻生不下來。接生的醫生把我女人弄來弄去,弄到半夜,才把孩子取出來,已經死了。產婦也不行了。我女人一晚上叫著我的名字,她叫了一兩百聲才死去。據說她叫得很慘,她的聲音連樓下的人也聽得見。她隻想在死去以前跟我見一麵,要我給她伸冤。可是我住在城裏哪裏知道!我得到電話,立刻趕去,她已經冷硬了,肚皮大得嚇人,幾乎連棺材也蓋不上。我還是跟沒有結婚以前一樣,一個人。我葬了我女人,進城來第一件事就是請長假。我一天什麼事都不能做,我隻聽見我女人的聲音在叫我的名字。不管我在家裏,在街上,我都聽見那個聲音。你聽她在叫:柏青!柏青!”說話的人用兩根手指敲著右邊太陽角。“是,的確是她的聲音,她叫得多慘!所以我隻想吃酒,我隻想醉,頂好醉得不省人事,那時候我才聽不見她的聲音。活著,活著,真不容易啊!以後除了酒,我還有什麼伴侶呢?”這個人用右手蒙著臉,輕輕抽泣了幾聲,然後象睡去似地寂然了。
汪文宣聽完了這個人的故事,他覺得仿佛有一隻大手把他的心緊緊捏住似的,他嚐到一種難忍的苦味。背脊上一陣一陣地發冷。他的自持的力量快要崩潰了。“你這樣不行啊!”他為了抵抗那越來越重的壓迫,才說出這句話來。他心裏更難過,他又說:“你是個文學碩士,你還記得你那些著作計劃嗎?你為什麼不拿起筆來?”
“我的書全賣光了,我得生活啊,著作不是我們的事!”同學突然取下蒙臉的手,臉上還有淚痕,兩眼卻閃著逼人的光。“你說我應該怎樣辦呢?是不是我再去結婚,再養孩子,再害死人?我不幹這種事。我寧願毀掉自己。這個世界不是我們這種人的。我們奉公守法,別人升官發財……”
“所以我們還是拚命喝酒!”汪文宣大聲接嘴說。他完全崩潰了,他用不著再抑製自己,堤決了一個口,水隻有向一個地方流去。他悲憤到了極點,他需要忘記一切。醉自然成了他唯一的出路。“拿酒來,拿酒來!”他喝著。堂倌又送來一杯酒。他望著杯裏香噴噴的液體,心裏想:這是怎樣的一個世界啊!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咬著牙吞下去,立刻一股熱氣衝上來,他受不住,打了一個嗝。“我喝不了酒,”他抱歉地說。他想:我真不中用,連酒也不會喝,就該永遠受人欺負。於是他反抗似地把餘酒接連幾口就喝光了。
“你臉紅得跟關公一樣,你吃醉沒有?”同學好意地問道。
“沒有,沒有!”他用力回答道,他覺得腦子凝成一塊重重的硬東西,他一用力講話,腦子就痛。臉燒得厲害,身子輕飄飄的。他想站起來,沒有立穩,又頹然坐下。
“怎麼!當心啊!”同學大聲說。
“我一點也沒有醉,”他說著,想笑一笑,可是他連笑也不會了。他隻想哭。他覺得一切可悲的事都湧到了他的心頭。他也分不清楚是些什麼事情。他頭暈得厲害,心裏也很難過。他忍不住。他覺得那個同學的眼睛變成了許多對,在他的麵前打轉。他用力一看,還是那張憂鬱的瘦臉孔。但是過了片刻,他又看見許多對眼睛了,連電燈光也在旋轉。他掙紮著,終於支住桌子站起來。“我醉了,”他認輸地說。他朝同學點一個頭,就踉蹌地走出了冷酒館。
他東歪西倒地在人行道上走了一條多街,忽然想起了家。好像看見一道光照亮自己的身子,他有點清醒了。“我怎麼會這樣啊,”他懊惱地想道。他掉轉身朝著回家的方向走去。他剛走了兩步,一個龐大的黑影迎麵撞來,撞得他眼前直冒火星,大半個臉發巨痛又發燒,他的身子搖晃了兩下,差一點倒下去。
那個人凶狠地罵了兩三聲。他沒有聽進耳去,仍舊歪歪斜斜地走了。他想走得快,可是他心裏很難過,似乎有一肚皮的東西在向上翻騰。他還想忍耐,但是他終於張開口,噴泉似地吐出了他先前在家裏吃的晚飯。
他覺得吐夠了,也不揩幹淨嘴,便又往前走。那種酒臭連他自己也厭惡。他隻想回家靜靜地睡一覺。他恨不得兩步就走到家。可是他的心越急,腳越是走不快。走了大半條街他又吐起來。這次他吐得不暢快了,仿佛未吐盡的飯菜都塞在他的喉管裏,他心裏燒得難過。他用力掙一下,才吐出一口來。他一路走,一路嘔。過路人中間有幾個好奇地望著他。那些眼光並不曾引起他的反感。周圍的一切都跟他不相幹了。這時候就是有人死在他的旁邊,他也不會掉頭去看一眼。
可是就在這時候兩個女人從一家燈光耀眼的下江飯館裏談著話走出來。他的眼光無意地觸到她們的粉臉上,他大吃一驚,連忙掉開了頭。他的動作十分不靈活,兩個女人中年紀較大的一個已經把他看清楚了。她叫了一聲:“宣。”
他不答應她,卻大步走向黑暗的地方去。但是走了不多遠,整個身體已經不由他控製了,他就站在人行道的邊沿上彎著腰吐起來。他大聲嘔著,吐出來的東西不多,可是心卻象被熬煎似地難過,滿口都是苦味。他慢慢地伸直身子,靠著旁邊一根電線杆喘氣。
“宣,”他聽見這一聲柔和的呼喚,不自覺地掉過臉去。他的眼裏淚水模糊,她又背了光立著,他匆促的一瞥,隻看見她一個輪廓,但是他已經認出樹生來了。“你怎麼了?”她驚問道。
他喘著氣,望望她,覺得有滿肚皮的話,不知道怎麼說起,實在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你生病嗎?”她關心地說。
他搖搖頭,覺得氣順了,但是眼淚又流了出來,先前的淚水是嘔吐時掙出來的,現在流的卻是感激與悲傷的眼淚。
“你怎麼不回家去?看你吐得這樣難過!”她又說。
“我喝醉了,”他悔恨地答道。
“你怎麼去喝酒?你本來不會喝的。快回家去睡覺,看真的鬧出病來,”她著急地說。
“在家裏媽也不了解我。我心裏很煩,到街上走走,碰到一個同學拉我去喝酒,就喝醉了,”他抱歉似地解釋道。“謝謝你,再見。”他覺得好了些,便離開電線杆走下街心去。身子仍然在搖搖晃晃。
“當心,看跌倒的!”她在後麵大聲叮囑道。她馬上又跟著他走下去,走到他的身邊,說一句:“我送你回去,”便挽著他的左膀往前走了。
“你真的送我回去?”他聲音發顫地問道。他膽怯地看看她。
“我不送你,我怕你又會跑去喝酒,”她含笑地說。他感到一絲暖意,心裏也舒服多了。
“我再也不喝酒了,”他孩子似地說,便讓她扶著走回家去。
八
他們走到大門口,他看見那個大黑洞,就皺起眉頭,躊躇著不進去。
“你看不清楚,當心,慢慢走啊!”她並不離開他,反而偎得更緊,她關心地囑咐他,一麵用力抬他的膀子。
“你?你不進去?”他擔心地問。
“我陪你上樓去,”她在他的耳邊小聲回答。
“你對我真好,”他感激地說了一句,他真想摟著她高興地哭一場。可是他隻看了她一眼,就默默地低下頭,移動腳步,走進大門,踏下他極熟習的台階。“當心啊,”她不斷地在他的旁邊說,她還用了全力支持著他,可是她的扶持隻有使他走得更慢。
“上樓啊,”她又在叮囑。他暗暗高興地又答應了一聲。
他們終於走上了三樓,剛踏完最上一級樓梯,就看見隔壁那位公務員的太太舉著一支蠟燭從房裏出來。
“汪太太,你回來啦!”那個蒼白臉的女人含笑招呼道,臉上露出一點驚訝的表情,不過人可以看出來這是帶善意的。
她對這個溫順的女人點頭笑了笑,然後應酬說:“張太太,你下樓去?”
張太太一麵應著,一麵驚奇地看了他一眼,溫和地問道:“汪先生有什麼不舒服嗎?”
他垂著頭站在妻子的身旁,答不出話來。她代他答道:“不是,他喝了酒。”
“我們張先生也吃醉啦,我出去給他買幾個廣柑。汪太太,你快陪汪先生進去罷,讓他睡一會兒就會好的,”這個小女人親切地微笑道,她的笑容並不是虛假的,不過就在笑的時候,她額上幾條憂鬱的皺紋還是十分顯露,雙眉也沒有完全開展。“這個小女人,生活把她壓得太苦了!”汪太太每次看見她,就要起憐憫的念頭。小女人走著慢步子下樓去了。他們夫婦借著她的燭光,走到了房門口。
門並沒有上閂,他一推,門就大開了。屋裏還是那樣陰暗,蠟燭仍然點在方桌上,母親仍舊坐在方桌旁,戴著眼鏡,補衣服。她顯得那樣衰老,背彎得那樣深,而且一點聲息也不出。燭芯結了小小的燭花,她也不把它剪去。她好像這許久都沒有移動過似的。
“宣,你到哪裏去了?也不先對我講一聲。是不是又去找那個女人?你也是……我勸你還是死了心罷。現在的新派女人,哪裏會長遠跟著你過這種苦日子啊!”母親一麵說話,一麵動針,她並沒有抬起頭來。她還以為她兒子是一個人回來的。“宣,不要難過,那個女人走了也好。將來抗戰勝利,有一天你發了財,還怕接不到女人!”她沒有聽見兒子回答,便詫異地抬頭一看,她滿眼金光,什麼也看不出來,眼睛幹得十分難過。她放下針線取下眼鏡,用手在眼皮上揉了幾揉。
他母親說到“那個女人”的時候,他便痛苦地皺起眉頭,一麵伸手去緊緊捏住他妻子的一隻手,他害怕他妻子會跟他母親吵起來。可是他妻子始終不作聲。到這時他不能再忍耐了,便叫了一聲:“媽!”聲音裏含著懇求和悲痛。
“什麼事?”母親驚問道。她把手從眼睛上拿下來。這次她看見了,在他的身旁就站著那個女人!
“我陪他回來的,”樹生故意裝出安靜的樣子說。
“好,你本領大,你居然把她請回來了,”母親冷笑道,她又埋下頭動起針線來。
樹生帶著微笑看了母親一眼,後來才說:“並不是他去請我回來的,他不曉得在哪裏喝了酒,在街上到處亂吐,我看見,才送他回來的。他走路都走不穩了。”她故意用這樣的話來氣他的母親。
“宣,你怎樣不給我講一聲就偷偷跑出去吃酒?”母親差不多驚得跳起來,她把衣服針線全丟在桌上,走到兒子的麵前,她仔細地看他。“你不會吃酒嘛,怎樣忽然跑出去吃酒?你不記得你父親就是醉死的!我從小就不讓你沾一口酒。怎樣你還要出去吃酒!”她痛苦地大聲說。
“他心裏難過,你讓他睡覺罷,”樹生打岔道。
“我沒有跟你講話!”母親掉過臉帶怒地搶白道。
樹生冷笑一聲,賭氣地不響了。
“宣,你告訴我你怎樣吃酒的,”母親象對一個溺愛慣了的小孩講話似地柔聲說。
他疲倦地垂著頭不答話。
“你說呀!你心裏有什麼事,你說呀!”母親催促道。“你盡管直說,我不怪你。”
“我心裏難過,我覺得還是醉了好些,”他被逼得失掉了主意,老老實實地答道。
“那麼你什麼時候碰到她的?”母親還不放鬆地追問,另一種感情使她忘記了她兒子的痛苦。
“你讓他睡罷,”樹生忍不住又插嘴說了一句。
母親不理睬,還是要兒子回答。
“我--我--”他費力吐出了這兩個字,心上一陣翻騰,一股力量從胃裏直往上衝,他一用力鎮壓,反而失去了控製的力量,張開嘴哇哇地吐起來。他自己身上和母親的身上都濺到了他吐的髒東西。
“你快坐下來,”母親慌張地說,她把她那些問題全拋在腦後了。
他仍舊立在原處彎著腰嘔吐,妻子給他捶背,母親為他端了凳子來。他吐出的東西並不多,可是鼻涕眼淚全掙出來了。他坐在凳子上喘氣,兩隻手壓在兩個膝頭上。
“真是何苦來,”妻子立在他背後憐惜地說。
“你照料他去睡罷,”母親終於心軟了,讓步地對她兒媳說;“我去弄點灰來掃地。”
母親出去以後,妻子便扶著丈夫走到床前,她默默地給他脫去鞋襪和外衣。他好些年沒有享過這樣的福了。他象孩子似地順從她。最後他上了床,她給他蓋好被。她正要轉身走開,他忽然從被裏伸出手來將她的右手握住,並且握得緊緊的。
“你好好睡罷,”她安慰他道。
“你不要走啊……我都是為了你……”他睜大眼睛哀求地說。
她不答話。她在思索。她在他旁邊站了好一陣子,淚珠從兩隻眼角慢慢地滾了下來。他不久就睡著了。可是他的手始終沒有放鬆。
這晚上她留了下來。他的一個難題就這樣簡單地解決了,他自己還不知道。
這一夜他睡得好,一直睡到天大亮他才醒過來。他妻子正坐在窗口小書桌前化妝。
“樹生,”他驚喜地喚道。她回過頭看他,臉上綻出燦爛的微笑。她柔聲問他:“你好了?要起來嗎?”
他點點頭,伸一個懶腰,滿意地答道:“我好了。我就起來。”
她又轉過頭去繼續化妝。她腦後燙得卷起的頭發在他的眼裏顯得新鮮,好看。她輕輕地咳了一聲嗽。
她回來了。這並不是夢。這是真實的事。
九
這一對夫婦過了十幾天平靜的生活。兩個人都是按時上班,按時回家。妻子也不再提離開的話,連那個箱子也從友人家拿回來了。就在拿回箱子的晚上,丈夫陪妻子在國泰戲院看過一次電影;他們後來又去看過一次,可是這次剛看到三分之二,電影就因警報台上掛出一個紅球而停止放映了。
母親常常躲在她那個小房間裏。她似乎故意避開她的兒媳,不過兩個人要是遇在一處,她也並不對樹生板麵孔,說諷刺話,她隻是少講話罷了。
星期日早晨小宣回家來,下午搭最後一班汽車回學校去。祖母見到孫兒,特別高興。她自然把她親手補好的大衣給小宣試穿了。為了這件大衣,她兒媳也對她含笑地說過幾句感謝話。
天永遠是陰的,時而下小雨,時而雨停。可是馬路始終沒有全幹過。有時路上布滿泥漿,非常滑腳,人走在上麵,很不容易站穩。人行道上也是泥濘的。半個月很快地過去了,汪文宣某一天上午去公司辦公,剛走到十字路口就跌了一跤,把左邊膝蓋皮擦破一塊,他忍住痛,一歪一拐地走到公司門口。還沒有到辦公時間。鍾老坐在辦公桌前,兩眼望著路上行人,看見他進來,便問:“你怎麼啦,跌了跤嗎?”
他點點頭,不答話,簽了到以後就往樓梯口走。
“你請天假罷,不要把身體累壞了啊!”鍾老關心地說。
他在樓梯口站住了,回過頭無可奈何地笑了笑,輕輕地答道:“你曉得的,我有多少薪水好扣啊!”
“這種時候,你還擔心扣薪水!你還要替公司拚死命!你知道我們還能夠在公司吃多少天飯!”鍾老有點激動地埋怨道。
“有什麼辦法!我們既然吃公司的飯,”他疲倦地答道。他想笑,卻笑不出聲來。
“吃公司的飯?我們這個不是鐵飯碗啊,”鍾老冷笑道。
他吃了一驚,連忙走近鍾老的辦公桌,小聲問道:“你聽到什麼消息嗎?”
“日本人打下了桂林,柳州,來勢很凶啊。聽說總經理有過表示,要是敵人進了貴州,就把公司搬到蘭州去,他已經打電報到蘭州去找房子了。要是真的搬蘭州的話,什麼都完了。我們這般人還不是隻好滾蛋!”鍾老又發牢騷地說。
會有這樣的事!他發呆了。他的眼前一片黑暗。他疲倦地搖著頭說:“不會罷,不會罷。”
“也說不定。不過他們那種人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就拿公司來說:一些人一事不做,拿大薪水;象你整天拚命賣力氣,卻隻拿那麼一點錢,真少得可以!”鍾老還沒有把話講完,看見周主任大步走進來,便收了話頭,低聲對他說:“他今天怎麼來得這樣早!你上樓去辦公罷。”
他沒精打彩地上了樓。他走過吳科長的辦公桌前,吳科長忽然抬起頭把他打量了一下,看得他毛骨悚然。他膽顫心驚地走到自己位子前坐下,攤開那部永遠校不完的長篇譯稿,想把自己的腦子硬塞到那堆黑字中間去。“真沒有出息啊,他們連文章都做不通,我還要怕他們!”他暗暗地責備自己。可是他仍然小心翼翼地做他的工作。
腿不斷地痛,他的思想不能夠集中,他不知道自己一上午幹了些什麼事。他想到家,想到這裏的工作情形,想到剛才鍾老的話。他好些天沒有看報了。他個人的痛苦占有了他的整個心,別的身外事情再也引不起他的注意。過去,湘北戰事爆發,長沙淪陷,衡陽苦戰,全州失守,都不曾給他添一點苦惱。生活的擔子重重地壓著他,這幾年他一直沒有暢快地吐過一口氣。周圍的一切跟他有什麼關係呢?人人都在對他說,世界大局一天一天地在好轉,可是他的日子卻一天比一天地更艱難了。
開飯的鈴聲驚醒了他,把他從那些思想的糾纏中救了出來。他仰起頭吐了一口氣。一個同事馬上走到他麵前,說聲:“你簽個字罷,”就攤開一張信箋在他的桌上。他吃驚地一看,原來是同事們發起的給周主任做壽的公啟,每人名下攤派一千元。一千元,這是一個不小的數目,他躊躇一下,但是那個同事輕蔑地在旁邊咳嗽了。他惶恐地立刻拿起筆簽上自己的名字。同事笑了笑走開了。他站起來,覺得不僅左膝還在痛,連周身骨頭都痠痛了。他勉強支持著走下樓去吃中飯。
在飯桌上同事們激動地談論著桂、柳的失陷,和敵人的動向。他埋著頭吃飯,不參加討論,也不傾聽他們談論。他覺得渾身發冷,疑心是“擺子”發作了。他放下碗離開飯桌,鍾老望見他,便走過來說:“你不舒服罷?你臉色很難看,下半天不要辦公了。回家去睡個午覺也好。”
他感激地點一個頭,回答道:“那麼就請你替我請半天假罷;我自己也覺得精神不大好。”他走出門去。一輛人力車正拉到門前,車夫無意地看了他一眼。鍾老在門內勸道:“你坐車回去罷。”
“不要緊,路很近,我可以慢慢走,”他回過頭答道,便打起精神走下馬路,到對麵人行道上去。
他走得很慢。身子搖搖晃晃;頭變得特別重,不時要往頸上縮。走路時左膝的傷處仍然在痛,他隻好咬緊牙關,三步一停地埋著頭走,終於走了一大段路。前麵就是國際了。他忽然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分明是他的妻子在說話。他吃驚地抬起頭。果然是她,她同那個穿漂亮大衣的年輕男子站在玻璃櫥窗前,看裏麵陳列的物品。但是她馬上跟著那個人進裏麵去了。她沒有看見他,也不會想到他離她就隻有三四步的光景。
他看到她的背影,今天她的身子似乎比任何時候都動人,她豐腴並且顯得年輕而富於生命力。雖然她和他同歲,可是他看看自己單薄瘦弱的身子,和一顛一簸的走路姿勢,還有他那疲乏的精神,他覺得她同他相差的地方太多,他們不象是同一個時代的人。
這樣一想,他感到一種鋒利的痛苦了。那個身材魁梧的年輕男人使他苦惱。她和那個人倒似乎更接近,距離更短。她站在那個人旁邊,倒使看見的人起一種和諧的感覺。他的心不安靜了。他本來已經走過了那個咖啡店,現在又轉回來,也站在櫥窗前,看看裏麵放著些什麼東西。大蛋糕、美國咖啡、口香糖、巧克力糖,真是五光十色。他們在看什麼呢?--他想。“Happy Birthday”,蛋糕的奶油麵上紅花綠葉中間現出這兩個紅色的英文字。他忽然記起來還有半個多月便是她的生日。他們剛才在看的,是不是這個生日蛋糕呢?那個年輕男人在準備送給她的生日禮物嗎?可是他自己呢?他又有什麼禮物送給她?他不自覺地把手伸進衣袋裏去。他掏出一把鈔票來。他低頭數了一數,一千一百幾十元!這是他的全部財產。他明晚還得拿出公宴主任的份子錢一千元。他再看蛋糕,他看見了旁邊一張白紙條,上麵寫著:“四磅奶油大蛋糕法幣一千六百元”。他歎了一口氣。他連一磅也買不起,多寒傖!他躲避似地掉開了頭。他剛把身子轉開,忽然想道:“他一定買得起的。”這個“他”指的是裏麵那個年輕人。這個思想傷害了他。他已經走過了咖啡店,又回轉來,走進大門,站到玻璃貨櫃前,假裝在看裏麵陳列的糖果點心,卻偷偷地側過頭朝咖啡廳看去。樹生正拿起杯子放到唇邊小口地呷著,她的臉上帶著笑容。妒忌使他心裏難過。他又害怕她會看到他。他不敢再停留,便急急地走出了大門。
一路上他隻覺得心在翻騰,頭在燃燒,他擔心自己會倒在這條傾斜不平的泥濘路上。他總算支持著到了家。
母親係著圍裙,立在方桌前挽起袖子洗衣服,抬起頭驚訝地問他一句:“你吃過飯沒有?”
“吃過了,”他疲倦地答道。他勉強地在母親旁邊站了片刻。
“你今天怎麼回來得這樣早?臉色又這樣難看!你不舒服嗎?”母親吃驚地說,她把兩隻手從盆裏拿出來,在圍裙上揩幹了。“快去睡下來,快去睡下來!”她半扶半推地把他送到床前。
“我沒有病,”他還在解釋,但是到了床前他再也支持不住,連鞋子也不脫,便倒下去。
“你把鞋子脫掉,舒服點,”母親站在床前說。
他掙紮著剛要坐起來,馬上又倒下去了,同時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呻吟。
“你好好地睡,我給你脫,”母親說著,真的彎下身子去解他的鞋帶。他閉著眼睛躺在床上。母親把他的兩隻皮鞋都脫掉了。她伸直身子帶著痛苦的關心望他的臉。“我給你蓋床毯子罷,”她又說,便把那幅疊好放在床腳的毛毯打開,蓋在他的身上。
他睜開眼睛望著她,有氣沒力地說了一句:“我恐怕在打擺子。”他的臉色白得象一張紙,連嘴唇也是灰白的。
“你睡罷,你隻管睡你的,等一會兒我給你吃奎寧,”母親安慰他說。她臉上的皺紋顯得更多了,頭發也好像沒有一根是黑色的了。她剛回到四川來的時候完全不是這個樣子。現在她自己燒飯,自己洗衣服,這些年她也苦夠了。完全是他使她受苦的。可是她始終關心他,不離開他。“她真是好母親啊,”他暗暗地稱讚道。
後來母親拿來三粒奎寧丸給他吞下了。她把剩下的半杯白開水放到方桌上去。
“媽,”他感激地喚了一聲,淚水從眼角掉下來了,他望著他母親,半晌說不出話。
“什麼事?”母親又走到床前俯下頭親切地問道。
“你真好……你對我太好了……”他斷斷續續地說。
“你睡罷,這些話等你好起來再說,”母親和藹地安慰他。
“我不要緊,”他搖搖頭無力地說。他看見母親並不注意聽他的話,又解釋道:“我隻請半天假。明天他們公宴周主任,給他祝壽,我還要去參加。”
“你隻請半天假?”母親不以為然地說。“其實你可以多休息一天,不必擔心扣不扣薪水。”
“我明天一定要去,不然他們會看不起我,說我太‘狗’,想賴掉份子錢,”他用力說,臉都掙紅了。
“‘狗’不‘狗’是你自己的事,跟他們有什麼相幹?周主任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母親氣憤地說。她忽然又問一句:“你看見樹生嗎?”
“我剛才還看見她,”他不加思索地回答。
“那麼她不陪你回家?她很可以請假回來看護你,她們當‘花瓶’的,不怕扣薪水。”她的妒忌和憎恨又被他那句話引起來了,她隻顧發泄自己的怒氣,卻沒有想到她的話怎樣傷了他的心。
他呆呆地望著母親,過了一會兒才露出微笑(多麼痛苦的微笑!),自語似地小聲說:“她,她是天使啊。我不配她!”
母親隻聽清楚他的後一句話,便氣惱地接嘴說:
“你不配她?明明是她不配你啊!說是在銀行辦公,卻一天打扮得妖形怪狀,又不是去做女招待,哪個曉得她一天辦些什麼公?”
他不答話,隻是痛苦地歎了一口氣。
十
他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個下午。將近七點鍾他才醒過來,躺在床上,沒有一點力氣,汗背心濕透了,冷冰冰地貼著背上的肉。他知道自己淌了不少的汗,便動一下身子,想把汗背心從肉上拉開,又想下床來找一件汗背心換過。可是他剛把身子一動,就覺得渾身痠痛,好像骨頭全脫了節似的,他不由得發出了一聲呻吟。
母親走到床前,問他;“你醒來了?不舒服嗎?”
這一晚沒有停電,黃黃的電燈光塗在母親的臉上,她的臉也帶著病容。而且她顯得多麼孤寂,多麼衰弱!
“還好,”他答道。他睜大疲乏的眼睛,在屋子裏各處找尋。“她不在?”他失望地問道。
“她?你在說樹生嗎?”母親輕蔑地說,“早晨出去到現在還沒有回來過。”
“她也該回來了,”過了片刻,他才歎息道。
“是啊,她哪天不該早回來?”母親氣惱地接嘴道。她看見他不做聲,便改了口問他:“你要不要吃點東西?”
“我不想吃,我不餓,”他說。
“吃點稀飯好不好,我給你煮的。家裏還有皮蛋下稀飯,”母親說。
“吃一碗也好,”他感激地說,勉強笑了笑。
母親滿意地轉身走到碗櫥前,拿了一個碗,又在門邊小泥爐上瓦罐裏舀了稀飯。
“究竟是自己的母親好,”他小聲對自己說。他的心不象先前那樣空虛了。他正要拿出勇氣抬起身子下床去,母親已經把稀飯和皮蛋端過來了。她說:“你不要起來,就坐在床上吃罷。我給你拿著碟子。”她等他坐了起來,就把飯碗和筷子遞給他,自己在旁邊端了碟子守著他吃。
他並沒有胃口,但是為了母親的緣故,也勉強吃了一碗稀飯。他吃完飯,母親又拿了臉帕來讓他揩了臉,說:“你還是睡下罷,今天不要起來了。”
他聽從了母親的話,又躺下去。但是他不肯脫衣服,他還想醒在床上等候樹生回來。
有人在敲門,離他躺下的時間不過十多分鍾。母親把門拉開。一個男人的影子閃進來,粗聲說,“汪先生在家嗎?曾小姐有信給他。”他驚了一跳。他聽見母親在問:“哪裏送來的?”可是沒有人回答,送信人已經退出去了。
他看見母親手裏拿著信,呆呆地立在房中,仿佛不知道應該做什麼似的,他忍不住,叫了一聲“媽”。母親立刻走過來,用一種不在意的口氣對他說:“她送了封信來,不曉得又有什麼事情。”她並不把信交給他,隻顧自己咕嚕道:“曾小姐?兒子都有十三歲了,還好意思叫小姐,真不害羞!”
“讓我看看她寫些什麼話,”他說著,便伸出手去拿信,母親隻好把信遞到他的手裏。
他接過信,戰戰兢兢地拆開來讀。是樹生的親筆,寫著:宣:
朋友約我參加今晚勝利大廈的舞會,我會回來很晚。請你不要等我,也不要閂上門。不必對母親說我去跳舞,省得明天聽她發一番陳腐議論。
妻 即晚
他看完信,一聲不響,信紙還捏在手裏,他望著天花板,好像在思索什麼事情。
“她信上怎麼說?”母親不能忍耐地問道。
“她在一個同學家吃飯,說是有事情,回來晚一點,”他聲調平平地答道。
“什麼事?還不是看戲,打牌,跳舞!你想她還有什麼正經事情!我做媳婦的時候哪裏敢象她這樣!兒子都快成人了,還要假裝小姐,在外麵胡鬧,虧她還是大學畢業,學教育的!”母親咕嚕地抱怨道。
“她倒並不打牌,”他不知道母親這時候的心情,卻隻顧替他妻子辯護,他並沒有想到他的辯護隻會增加母親對樹生的惡感。
“不打牌?她不是打外國紙牌嗎?你生病她也不趕回家來看一下,做太太的規矩也不懂!”母親又說。
“她不曉得。如果曉得,她一定早回來了。其實我這並不算生病,”他繼續替他妻子解釋,他的眼前仿佛還晃動著她那張帶笑的臉。
“你這個人心太軟。她對你那樣不好,你還要替她講話。我說,她那些脾氣都是你養成的。我要是你啊,她今晚上回來,我一定要好好教訓她一頓,”母親指著他的前額大聲說。
“夫妻間吵架多了,也不大好。常常為了點小事會鬧出大問題來的,”他小聲答道。
“你怕什麼,這又不是你錯。明明是她沒理,她不守婦道,交男朋友--”
他忍不住痛苦地呻吟一聲。母親吃了一驚,連忙把下麵的話咽在肚裏了。她俯下頭看他,關心地問:“你怎麼啦?”
他搖了搖頭,過了半晌,才無力地吐出一句:“媽,她絕不是一個壞女人。”
母親聽到這句意外的答話,起初有點不懂他的意思,但是馬上就明白過來了。她惱怒地說:“她不是壞人,那麼我就是壞人!”
“媽,你不明白我的意思,”他著急地央求道。“我並不是在袒護她。”
“哪個說你袒護她!”母親的臉上微微露出笑意來,她的怒氣漸漸地消失了。“我看,她把你迷住了。”
“不是這樣說,”他認真地解釋道,“你們都是好人;其實倒是我不好,我沒有用,我使你們吃苦。想不到我們現在會過這種日子,你自己燒飯……洗衣服……”他覺得一陣鼻酸,眼淚迸出來了。他嗚咽著,再也接不下去。
“不要講了,你好好睡罷。這不怪你。不打仗,我們哪裏會窮到這樣!”母親溫和地說,她心裏也難過。她不敢多看他:他臉色那麼難看,兩邊臉頰都陷進去了。他們初到這裏的時候,他完全不是這樣。她記得很清楚:他臉頰豐滿,有血色。“聽說戰爭明年可以勝利了,這倒好,不然大家都--”這句話是隨便講的,她這樣說,隻是為了安慰他。可是他不等她說完,便打岔道:“媽,你說勝利?看著敵人就要打過來了,說不定我們馬上就要逃難……”他說到這裏又忽然擔心起來。
“你聽見哪個說的?”母親吃驚地問,但是她並不害怕。“沒有這樣嚴重罷。他們都說日本人這次打湖南、廣西,不過搶點東西。他們守不住,自己會退的。”
“那就好,”他帶點疲倦地回答,母親的話又使他心安了。他並沒有自己的明確的看法,他覺得她的話也很中聽。他又說:“我也弄不清楚,不過公司裏有人在講,時局不好,公司方麵有搬到蘭州去的意思。”
“蘭州,那樣遠的地方!又不是充軍,哪個肯去!住得好好的要搬家,那些有錢人膽子比耗子還小。日本人這兩年炸都不敢來炸,哪兒還有本事打過來!”母親隻顧在咕嚕,仿佛要把她對媳婦的不滿(因為兒子的緣故,她忍了一半在心裏)另外換一個對象盡量發泄出來。
“我也是這樣想,不過這些事也難說,”他答道,他的眼光停留在母親的臉上,仿佛在寂寞、徬徨中找到了一個支持。他感激地說:“媽,你歇一會兒罷。你太辛苦了。”
“我不累,”母親又換了語調溫和地答道,她在他的床沿上坐下來。
“你現在舒服嗎?”她問他。
“好多了,”他答道。可是他覺得非常疲乏,卻又沒有一點睡意。
“這幾年總算是熬過去了,以後不曉得還要過些什麼日子。我擔心的就是樹生--”她埋著頭一個人自言自語,說到樹生這個名字,她的聲音立刻低到除了她自己以外,再沒有人聽得清楚。但是“樹生”這兩個字他一定聽見了,他半晌不開口,忽然小聲歎了一口氣,又把嘴閉上了。
母親在床沿上坐了一會兒,又站起來,望了他一兩分鍾,看見他閉上眼不出聲息,以為他睡熟了,便輕腳輕手地走出去。過了一陣她又進來,掩住門,不上閂,卻端了一把椅子抵住門,關了電燈,然後回到她的小屋子去了。
他其實並不曾睡熟。他閉上眼睛,隻是為了使他母親可以放心地回到她的小屋去休息。他不能睡,他的思想活動得厲害,他前前後後想了許多事情,在那許多事情中間總有一張女人的臉在搖來晃去。她時而笑,時而哭,時而發怒,時而憂愁。他累極了,頭痛起來,出了一身汗。他的耳朵始終在等著一個人的腳步聲。
房間暗而不黑,從母親的房裏透出一線微光。他的眼睛看得清楚房門口的椅子。“她”為什麼不回來?母親在咳嗽,她還不睡!她老人家太辛苦了。時候應該不早了罷。
是的,街上二更的梆子響了。“她”快回來了罷。他注意地傾聽著門外的聲音。有聲音了。老鼠在走廊上跑。並且房裏也有老鼠了。她似乎跑到他的床腳就停住了。她在做什麼?她在咬他的皮鞋嗎?他那雙穿了五個多月的皮鞋已經遭過兩次難,鞋口被咬成象一隻破碗的缺口似的。她再來光顧一次,他就無法穿它們上街了。每天晚上他臨睡時,總得把皮鞋放到床下一口舊皮箱上麵。今天他忘了做這件事,現在他不能靜靜地躺著不管。他連忙抬起身子伸手去拿皮鞋。老鼠一溜煙跑掉了。他不知道皮鞋究竟被咬著沒有,但是他仍舊小心地把它們放在皮箱上。
他又躺下來。他對自己說:我應該睡了。可是剛閉上眼睛,他就覺得他聽見了高跟鞋走上樓梯的聲音。他連忙睜開眼傾聽。什麼也沒有。“她”為什麼還不回來呢?
他終於睡著了,不過並不是熟睡,他迷迷糊糊地過了十幾分鍾,便醒了。沒有女人的腳步聲。他又睡了,不久又醒了。他做著不愉快的夢。有一次他低聲哭著醒來,就再也睡不著了。那時他母親的房裏已經熄了燈,他也無法知道時候的早遲。街上相當靜。一個老年人用淒涼的聲音叫賣著“炒米糖開水”。這聲音是他聽慣了的。那個老人常常叫賣一個整夜,不管天氣怎樣冷。這一次他卻打了一個冷噤,好像那個衰老的聲音把冷風帶進了被窩裏似的。
就在這個時候他聽見熟習的高跟鞋走路的聲音了。“她”到底回來了。
她輕輕推開門,走進屋子來,口裏哼著西洋曲子,打開了電燈。
這時的電燈光非常強。他的眼睛被刺痛了,但是他還微微睜開它們偷看她。她的臉上帶著興奮的微笑。嘴還是那樣地紅,眉毛還是那樣地細,臉還是那樣地白嫩。她在屋子中間站了片刻,不知在想什麼,忽然掉過眼光來看他。他連忙閉上眼睛裝睡了。
她卻慢慢地走過來,走到他的床前。他聞到一陣脂粉香。她俯下頭看他,她替他蓋好被。她發覺他沒有脫外麵衣服,便輕輕地喚他。他隻好睜開眼睛,裝著從睡夢中醒過來的樣子。
“你不脫衣服就睡著了,你是在等我嗎?”她親熱地含笑問道。
他不知道應該怎樣回答她,卻默默地點了點頭。
“我說過叫你不要等,你怎麼還等呢?”她說,不過她露了一點感激的表情。
“我也睡過了一覺,”他笨拙地答道。他心裏有許多話,卻沒有勇氣說出來。
“你沒有把我的信給媽看?”她又問,聲音更低。
“沒有,”他搖搖頭回答。
“她沒有說什麼?”
“她不知道,”他答道。接著他問了一句:“你今晚上跳得痛快罷?”
“痛快極了,”她得意地說,“我好久不跳了,所以興趣特別好。我還是在朋友家裏換過衣服去的,來不及回家了。”她昂起頭,輕快地把身子旋轉了一下。
“你跟哪幾個人跳?”他問道,勉強裝出笑容來。
“我跟幾個人跳過,不過還是跟陳主任跳的次數多,”她愉快地說,但是她並不告訴他,陳主任是誰。
“啊”他答了一聲。他想:陳主任大概就是那位同她在國際喝咖啡的年輕人罷,他痛苦地望著她那充滿活力的身體。
“你好好脫了衣服睡罷,你對我太好了,”她溫柔地對他一笑,安慰他說,便俯下臉去,輕輕地吻了吻他的嘴唇,又把柔嫩的臉頰在他的左邊臉上緊緊地靠了一下,然後走到書桌前坐下來,對著鏡子弄她的頭發。
他輕輕地摸著左邊臉頰,用力吸著她留下來的香氣,癡癡地望著她的濃黑的頭發。過了一會兒,他想道:“她對我並沒有變心。她沒有錯。她應該有娛樂。這幾年她跟著我過得太苦了。”他想到這裏,便翻一個身把臉轉向牆壁,落下了幾滴慚愧的眼淚。
十一
第二天上午他起身比他妻子早。母親要他在家多躺一天。他不肯。他說他精神很好,而且今天得去參加替周主任祝壽的公宴,他不去,同事們會以為他窮或者吝嗇,會更加看輕他。母親也放棄了她的主張。他陪著母親吃了一碗昨夜剩下來的稀飯。母親上街去買菜,他同她一塊兒出去。那時樹生還坐在書桌前化妝。
他們走出大門,母親注意地看了他一眼,他不知道母親懷著什麼心思。兩個人走了一段路,快要分手了,母親忽然聲音顫抖地喚著他說:“宣,你這樣下去是不行的!你要為家庭犧牲你自己了。”
他皺了皺眉,過了一兩分鍾才低聲說:“不這樣又有什麼辦法?你還不是一樣吃苦?”
“可是她,她過得快活啊,上辦公還要打扮得那樣摩登,象去吃喜酒一樣,”她忍不住爆發地說。
他低下頭不出聲。
“宣,我給你說,她跟我們母子不是一路人,她遲早會走自己的路,”她又說。
他停了半晌才回答一句:“她跟我結婚也已經十四年了。”
“你們那種結婚算什麼結婚呢!”母親輕蔑地說。
他覺得這句話很刺耳,心裏不高興,就閉緊嘴不再做聲了。
母親也不再說什麼,他們分道走了。
他到了公司。還是鍾老帶著笑臉跟他打招呼。“你怎麼不多休息一天?今天又來得這樣早!”鍾老說,一麵用肥大的手摸自己發光的禿頭頂。
“我沒有什麼病,我很好,”他笑答道。他在鍾老的眼光和態度中看到了憐憫,那個老人在可憐他,可是他並不覺得受侮辱。他說了兩句閑話,便走上樓去。
單調的工作又開始了。永遠是那些似通非通的譯文,那些用法奇特的字句。他沒有權修改它們,他必須逐字校讀。他坐下不過一點多鍾,就覺得背上發冷,頭發燒。他不去管它。“就為了幾個錢啊!”他不時痛苦地暗暗念著。他勉強工作到十二點鍾。
他並不想吃什麼,可是他對自己說:“我至少應該吃一碗飯,我沒有生病啊。”他便走下樓去,在飯桌旁坐下,他果然吃完了一碗飯。碾過的平價米在平日吃起來倒並不怎樣難吃,今天卻有點難下咽了。放下碗,他立在門前看街景,站了一會兒,他覺得毫無趣味,便回到樓上辦公桌前去。
他坐在自己位子上隨意翻了翻文件,又把看過的校樣整理好。工友送了一封信來。他看信封上的字,便知道是小宣從學校裏寄來的。他好像得到了一點安慰似的,輕輕吐了一口氣。他把信拆開了:……先生說:物價高漲,我們這期收的圖書費、夥食費都不夠。每個人還應該補繳三千二百元,說是多了以後還可以退回來。很多同學都繳了。我知道爸爸很苦,沒有多的錢,不敢向爸爸要。不過先生又來催了,催得很厲害,說是不繳錢,今年不準參加學期考試。我隻好向爸爸、媽媽要求。請爸爸、媽媽三天內把這筆錢寄到學校裏來……
僅有的一點安慰也消失了。他的眼光停在那幾行稚嫩的字跡上。“已經繳過兩萬多了,還要補繳,哪裏來的錢!”他低聲抱怨道。沒有人注意他。
“學堂又不是商店,隻曉得要錢怎麼成!中國就靠那班人辦教育,所以有這種結果!”他憤怒地小聲罵道。信紙冷冷地躺在他的麵前,不回答他。
“找樹生商量,看她有沒有辦法,”他想道;“那麼現在去。”
“現在不好,還是晚上罷,”他又想道,“她也許不在行裏,我也累,不想多動。”
最後他把信紙折好放回在信封內,又鄭重地把信封揣在衣袋裏麵。下半天的工作又開始了。
還是那些疙裏疙瘩的譯文,他不知道這是哪一個世界的文字。它們象一堆麻繩在他的腦子裏糾纏不清。他疲乏極了。可是他不能丟開它們。他覺得渾身不舒服起來。他很想閉上眼睛,忘掉這一切,或者就伏在桌子上睡一覺。但是吳科長的嚴厲的眼光老是停留在他的臉上(他這樣覺得),使他不敢偷懶片刻。後來他連頭也不敢抬起了。
“天啊,我怎麼會變成這樣一個人啊!我什麼都忍受!什麼人都欺負我!難道我的生命就該被這些糾纏不清的文字銷磨光嗎?就為了那一點錢,我居然墮落到這個地步!”他心裏發出了這個無聲的抗議。
然而沒有用,這種抗議他已經發過千百回了。但是誰也沒有聽見,誰也不知道他起過不平的念頭。當麵也好,背後也好,大家喜歡稱他做“老好人”,他自己也以老好人自居。好幾年都是這樣。
“就是最近幾年的事。我以前並不是這樣的。以前,我和樹生,和我母親,和小宣,我們不是這樣地過活的。完了,我一生的幸福都給戰爭,給生活,給那些冠冕堂皇的門麵話,還有街上到處貼的告示拿走了。”他的眼光不停地在校樣上麵移動,他的思想卻在另一個地方。
“我這是什麼思想!我怎麼改變到這個地步!貪生怕死,隻顧自己!”他又這樣地責備自己。但是過了一會兒,他又止不住要想:“要是勝利早一點到來,我應該有辦法改善我們的生活。但是日本人已經深入廣西……他們還說要攻取貴州--”
他不敢再往下想。事實上他也不能往下想了。他頭痛得厲害。他拿左手按住他的前額,他還在發燒。發燒,沒有關係,近年來他常常在下午發燒,他已經習慣了。反正他不會這麼早就死去。況且他也沒有考慮死活問題的餘裕。那一對嚴厲的眼睛老是這麼凶惡地望著他。“為什麼要這樣欺負我?至多我不吃你們這碗飯就是了,我哪一點不及你們!”他曾經這樣想過。但是他離開這個吃飯地方,又到哪裏去呢?他在這個山城裏沒有一個居高位或者有勢力的親戚朋友,這個小小位置還是靠了一位同鄉的大力得來的。那是在他失業三個月、靠著妻子的薪金過活的時候。那位對他有好感的同鄉已經到別的省份去了,他的唯一的希望也失去了。
“為了生活,我隻有忍受,”他常常拿這句話來答複他心裏的抗議,現在他又拿這句話來對付他的解決不了的問題了。
好容易熬到了五點鍾。他停止辦公,倒在靠背椅上養養神,準備到廣州大酒家去參加宴會。周主任是廣東人,所以同事們今天挑選了一家廣東菜館。他到那裏的時候,周主任和別的同事都到了,還沒有入座,說是在等候總經理。大家在燈光明亮的廳子裏興高采烈地談笑。隻有兩個人不講話。他自然是其中的一個。他躲在一個角落裏,縮在一把椅子上,用茫然的眼光望著眾人,偶爾端起杯子喝一兩口茶。
等了半點多鍾,總經理坐著汽車來了。他一年中間見不到這位瘦得象猴子一般的大人物幾麵。大人物點著一根手杖莊嚴地走進來,眾人一窩蜂地擁上去迎接,他多少帶點惶恐地跟在大家後麵。總經理帶笑地道歉說:“對不起,我來遲了。”
“不遲,不遲!我們也是才來!”許多聲音一齊說。他沒有作聲,他不想跟那位大人物講話,那個人連看也不看他一眼。別的同事們好像也忘了他的存在似的,仍舊把他拋在角落裏。
擺好了兩桌酒席。就座的時候,大家客氣地讓坐,他默默地遠遠站著,那幾個地位跟他的差不多的同事都有說有笑地坐定了。還是鍾老招呼他過去,鍾老給他保留了一個座位。
別人喝酒吃菜,興致非常好。總經理和周主任坐在另外一席。他這一桌的同事們都過去敬了酒,就隻有他一個人不曾去。除了鍾老,誰都不理他,連小潘今天也不肯跟他講一句話。他看不慣大家對總經理和周主任巴結的樣子,那些卑下的奉承話使他發嘔。這個環境對他太不相宜了,尤其是在這個時候,他多麼需要安靜。他們並不需要他,他也不需要他們。也沒有人強迫他到這裏來。可是他卻把參加這個宴會看作自己的義務。他自動地來了,而來了以後他卻沒有一秒鍾不後悔。他想走開,但是他連動也不曾動一下。
他一直是埋著頭默默地喝酒。鍾老偶爾對他講兩三句話,他也隻是唯唯地應著。說是因為禁酒的緣故,茶房把黃酒斟在茶杯裏冒充茶,免得警察來打麻煩。他現在真的把酒當作茶來喝了。沒有人向他勸酒,可是他自己喝了好幾杯。他知道自己酒量差,他想喝醉,想使腦筋糊塗,但是一直到席終他還是十分清醒。周主任卻醉得隻會傻笑,接連講著一些不合身份的話。他趁著眾人吵鬧地糾纏在一起似乎在準備遊藝節目的時候,一個人偷偷地溜走了。
他走出菜館,到了冷靜的街上,覺得有點冷,但是呼吸舒暢多了。他大步走著。
他急急地走到了家,欣慰地對自己說:“我還以為今天會生病,現在倒沒有事了。”他上了樓。他的房門微微開著,母親坐在方桌前做衣服,隻有她一個人在等候他。房裏沒有樹生的影子。
“你回來了?”母親問道,她抬起頭親切地對他笑了笑。
“是,媽,”他答道。眼光還在找尋另外一個人。
“你今天沒有不舒服罷。我倒擔心了一天,我看你早晨出去的時候臉色不大好,”母親說,就把手裏的東西放在桌子上,又把眼鏡取下來,揉了揉眼睛。
“我很好。媽,你不休息一下?晚上還要做東西?”他說。
她拿起剛才放在桌上的東西給他看:“我在給你做一件汗衣。今天理箱子,找出一段平價白布來。我看你汗衣短褲破得實在不象話,趁著我還能夠動針線的時候給你做兩套換一下。”
“媽,你也不能太累啊。這些東西緩點做也沒有關係,”他感動地說;“我那兩身舊的總還可以穿三五個月,以後我還可以買新的。”
“買新的?你那幾個錢的薪水哪裏買得了?這兩年你連襪子也沒有買過一雙。你脾氣也太好了。要是沒有我累著你,你或許不會苦到這樣。你從不想到你自己。這幾年來你瘦得多了,看起來你好像過了四十歲的人,白頭發也有了好多根了,”母親說著,眼圈也紅了。
“媽,你不要老想這些事,在這個年頭誰不是過一天算一天,能夠活下去就算好的了,”他歎了一口氣說。“她沒有回來過?”他忽然問一句。
“她,你說樹生嗎?她回來過,又出去了,說是行裏有什麼事,十點鍾一定回來,”母親答道。但是她馬上又改變了語調添上兩三句:“你看,就是她一個人舒服。家裏事她什麼都不管。一天就在外麵交際。”她忽然望著他,關心地說:“你今天又吃了酒了,吃得不多罷?你身體差,不宜多吃酒啊。”
“我喝得不多,”他答道,又歎了一口氣。他覺得不舒服極了,頭暈,心和喉嚨都象被什麼東西在搔著一般。他打算去倒一杯開水來喝,剛走一步,身子就向右邊歪了一下,仿佛要倒下去似的。他連忙站定,但是身子又接連搖晃了兩下。
“你怎麼啦?”母親驚問道,便站起來。
“我喝了兩杯酒,”他勉強笑了笑。母親走到他的身邊要攙扶他。他搖著頭讓開身子,接連說:“不要緊,不要緊。我沒有醉。”
“那麼你早點睡罷,”母親說。
“不,我不想睡,我要等她回來。”他說著,在書桌前那把藤椅上坐下了。
“你要等她?你曉得她什麼時候回來?”
“你不是說她十點鍾回來嗎?”他反問道。
“她的話相信不得。你還是睡罷。”
“好,我睡,我先躺一會兒也好,”他說著就站起來。
當--當,--當--當,當--當。預行警報的鍾聲響了。
“警報羅。媽,你躲一下罷,我今天不想走,”他說,走到床前,在床沿上坐了下來。
“你不走,我也不走。你還是躺一下罷,橫順還沒有放‘空襲’,”母親鎮靜地說。
整個樓房裏本來相當安靜,現在突然活動起來了。到處都是人聲,腳步聲,還有關門的聲音。街上有人在跑,還有更多的人在叫喚,在講話。
“××,你不走啊?”隔壁有人在大聲問。
“我不走,敵機不會來,何必多此一舉,”另一個人答道。
“這兩天快打到貴州來了,說不定敵人會來一次大轟炸,至少可以擾亂人心。我得到銀行界的消息,昨天貴陽炸得厲害,連報上都不敢登。我勸你還是去躲一下罷。”
“那麼出去走走也好,我們就一路走。”
接著是關門和走路的聲音。雖然中間還隔著一段走廊,但是薄薄的木板壁很容易傳聲。他們的談話被這母子兩個人聽見了。
“媽,你還是走罷,”他懇求道。
“不要緊,現在才是預行,”母親慢慢地回答。
過了幾分鍾,空襲警報的汽笛聲突然尖銳地響起來。
“媽,走得了,”他催促道。
“我等到放‘緊急’再走,”母親答道,她仍舊安靜地坐著。
“我看還是早點走好,遲了怕來不及進洞了,”他有點著急地說。母親不曾回答。他忽然站起來,又說:“那麼我們一塊兒走罷。”
“敵機不見得會來,走一趟太吃力,我看還是等到放‘緊急’再走好,”母親固執地說。他不作聲了。母親又說:“就是炸死了,也沒有關係。我們象這樣過日子,還不如炸死好。”
“媽,你不要這樣說,我們沒有搶過人,偷過人,害過人,為什麼我們不該活呢?”他悲憤地說,他又在床沿上坐了下來。
門推開了,一個女人走進來。“你們還沒有走!”樹生驚喜地說。
“你不去躲警報,怎麼還跑回來?”他站起來迎著她問道。
“我回來給你送防空證的。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把你的防空證也放到我手提包裏麵了,剛才發覺了,特地趕回來送給你,”她含笑說道,一麵打開手提包,拿出一張卡片遞到他的手裏。
他感激地對她笑了笑,接過防空證揣在衣袋裏,又從那裏拿出一封信來。他說:“其實我還沒有想到防空證上麵去。要是不發緊急警報,我們就不躲了。”
“現在走罷,”樹生含笑地催他;“早點進防空洞好些,”她又望著母親說。
“我不走,我不信就會炸死,”母親板起臉賭氣似地說。
樹生碰了釘子,怔了一下,但是馬上又裝出笑臉對他說:“你呢,你也不怕死嗎?”
“我很累,我不想走,”他疲倦地答道。
“那麼我一個人走了,”她仍然裝出笑臉說,便掉轉了身子。
“樹生,”他想起手裏捏的一封信便喚了一聲。
她回轉頭來。他把捏信的手伸向她,一麵說:“小宣來的信,他們學堂又要他補繳三千兩百塊錢。你看罷。”
她走回來,接過信封,取出信箋來看了一遍。她用輕快的聲音說:“好的,我明天給他寄三千五百塊錢去。”她把信放在手提包裏,又往外麵走。
“你不為難嗎?”他問了一句。
“不要緊,我可以向行裏借。我總比你有辦法,”她不在乎地答道,接著又問他一次:“你不去躲嗎?”她看見他在遲疑,就一個人匆匆地走出去了。
“你看,她好神氣,也是你才受得了!”母親氣憤地說。這時高跟鞋的聲音還在走廊上響。
“不過小宣的學費也虧她。不是靠她,小宣早就停學了。我這個爸爸真不中用,”他歎息地說。
“要是我,我寧肯讓小宣停學,”母親咬著牙說。
他覺得有一口痰貼在他的喉管上,他用力咳嗽,想把痰咳出來。
“我給你倒杯開水,你忍住一下,”母親說。等到她把開水端來,他已經把痰吐在地上了,不僅地上,他的左手背也濺了些。他看見痰裏的血絲,心中一冷,連忙把手背在衣服上擦,又用腳把地板上的痰也擦去了。
“好羅,咳出來就好了,”母親安慰他說,一麵把杯子遞給他。
他接過杯子,大口地喝了幾口,然後勉強裝出笑容,回答道:“是,我現在好多了。”他把杯子放到方桌上去,又說:“我累得很,我想睡一會兒。”
“那麼你不要脫衣服啊。萬一放‘緊急’,跑起來也方便些,”母親叮囑道。
他含糊地答應著,已經走到床前和衣倒下來了。就在這一刻,他的精神和體力似乎完全崩潰了。在昏迷中他覺得母親來給他蓋上了棉被。
十二
他不肯讓母親和妻子知道他吐血的事。第二天他居然支持著到公司去辦公。晚上睡得不好,精神相當差。仍舊是那單調的工作和糾纏不清的譯文,周主任的厭惡的表情、吳科長的敵視的眼光和同事們的沒有表情的麵孔。他忍受著。他捱著時刻。他的心並不在紙上。他也弄不明白自己究竟校出了多少錯字。聽見開飯的鈴聲,他放下筆,輕輕歎一口氣,他仿佛就是一個遇赦的犯人。他的胃口還是不好,他吃得少,也不講話。他覺得全桌的眼光都帶著憐憫在看他,他不安起來。好容易放下碗,他又象得救似地噓一口氣,離開飯桌。他不敢看旁人,也沒有誰理他。
他回到樓上,又在辦公桌前坐下。他並不看校樣。還沒有到辦公時間,他用不著多耗費他那有限的精力。他的眼光茫然地朝四處看。除了白茫茫的一片外,他似乎什麼也看不見。他疲倦,腦筋也較往日遲鈍,眼皮漸漸地往下垂,頭越來越重。他睡著了。
同事們的笑聲驚醒了他。他連忙坐正。腦子裏還裝了一些古怪的影子。他從悲歡離合的夢中醒過來了。他還有一種悵惘的感覺。
辦公時間近了。周主任和吳科長都不在,同事們高興地講著笑話。忽然一個同事提起戰局,另一個同事跟著報告昨晚得到的消息。空氣立刻緊張起來。日本人不停地向這裏前進,沒有人擋住他們。據說敵人已經到了宜山。
“報上都沒有說,你知道!不會有這樣快!”汪文宣暗暗地駁斥道,但是他隻敢在心裏說。
“不見得罷。怎麼你的消息倒這樣靈通?報上還說這兩天前方戰況很好,”小潘插嘴說。
“你相信報紙?你曉得報上每天有多少檢查扣掉的新聞?”那個消息靈通的同事反駁道。
“是啊,這兩天情形的確不妙,我有個親戚在貴陽住家四年了,現在也要把全家搬過來,”另一個同事說。
“這算什麼!我有個朋友已經定了飛機票就要搬家到蘭州去羅。要逃索性徹底一點,”又一個同事說。
“所以我們公司要搬蘭州,這就是徹底啊,”消息靈通的同事說。
“你去嗎?”小潘問道。
“我去?恐怕公司不會要我們這班小職員去罷。你還存這個希望嗎?”消息靈通的同事說。其實這個同事不能算是小職員,他是出版科的科員,進公司時間久,底薪也比汪文宣的高得多。
“不要我們,總得發一筆遣散費。多支三個月薪水也好,”小潘滿不在乎地說。
“三個月?我看至多也不過兩個月。拿到那一點錢有什麼用?逃難不夠用;不逃難更不夠用。況且這種半官半商、亦官亦商的機關--”消息靈通的同事說到這裏,聽見樓梯上的腳步聲,連忙咽下以後的話,同時做出一個可笑的怪相。
周主任來了。整個樓麵立刻靜下來。小潘也悄悄地回到樓下去。下半天的工作開始了。
汪文宣不出聲息地坐在辦公桌前。他覺得自己還是在夢中。他的眼睛看不見麵前攤開的校樣。同事們的談話占據了他的整個腦子。逃難,遣散,這不就是他的毀滅嗎?還有他的家庭。湘桂撤退的慘劇,他從別人口中聽到的一切,他又是一個這麼不中用的人!要是真的到了那一天……?他一身發冷。他不敢再往下想,卻又不能製止自己。他越想,心越亂。他翻過了兩張校樣,卻沒有把一個字裝進腦子裏去。工作,他已經不關心了。周主任的表情和吳科長的眼光,他也不再關心了。他仿佛聽見一個熟習的聲音在他的耳邊說:毀滅!他被人宣告了死刑。他沒有上訴的心思。
他昏昏沉沉地過了半點鍾光景。他覺得周身不舒服,頭忽然發起燒來。頭有點暈。幾分鍾,十幾分鍾,半點鍾,一點鍾以後,熱度還沒有退。“一定是肺病,我昨晚還吐過血!”他斷定道。“沒有關係,我反正要死。”他安慰自己。心稍稍安定了。他不再象先前那樣地害怕了。他卻另有一種淒涼的感覺。
“我死,我一個人死,多寂寞啊,”他想著,他恨不得馬上跑回家中,抱著母親,抱著妻,抱著小宣痛哭一場。
到下班的時候,他已經不發燒了。他覺得精神稍微好一點,慢慢地走回家去。
母親在家裏煮好飯等待他。她用慈愛的調子同他談話,問他這一天的工作情形。吃飯的時候,母親談起樹生,又發了一通牢騷。他唯唯地應著,他覺得母親的話有道理,同時又覺得樹生並沒有錯。
“晚飯她既然不在行裏吃,就應該回家來吃。你親眼看見的,她一個月有幾天在家?不是去找情人還有什麼事!”母親收拾飯碗的時候,終於忍不住這樣地直說了。
他不作聲。他不相信母親的話。但是母親的話使他痛苦。永遠是這樣的控訴,仇視。“為什麼不讓我安靜?既然你愛我,為什麼不也愛她呢?你知道我多麼離不開她!”他想道。但是他不敢把這答話說出來。“離不開她”四個字傷了他自己,使他感到寂寞。寂寞中又夾雜了一點焦急不安。他默默地站起來,輕輕咬著嘴唇,在屋子裏走了幾步。
“你沒有事,要不要去看電影?我們究竟是讀書人,再窮也該有娛樂啊,”母親做完事情,過來對他說。
“我累得很,不想出去了,”他懶懶地答道。過了半晌,他又帶著苦笑加上兩句:“現在讀書人是下等人了。看電影看戲,隻有那班做黑貨白貨“注釋1”生意的人才花得起錢。”
樹生推開門進來。
“你吃過飯嗎?”他驚喜地問道。
“吃過了,”她含笑地答道;“我本來想趕回家吃飯的,可是一個女同事一定要請客,不放我回來。今天行裏出了一件很有趣的事,等一會兒告訴你。”
“她笑得多燦爛,聲音多清脆!”他想道。可是母親隻含糊地應一聲,就走進小屋去了。
她換衣服和鞋子的時候,電燈忽然滅了。他慌忙地找尋火柴點蠟燭。
“這個地方真討厭,總是停電,”她在黑暗中抱怨道。
蠟燭點燃後隻發出搖曳的微光。滿屋子都是黑影。他還立在方桌前。她走過來,靠著方桌的一麵坐下。她自語般地說:“我就怕黑暗,怕冷靜,怕寂寞。”
他默默地側過頭埋下眼光看她。過了幾分鍾,她忽然抬起頭望著他,說:“宣,你為什麼不跟我講話?”
“我怕你累,你休息一會兒罷,”他勉強做出笑容答道。
她搖搖頭:“我不累,行裏工作不重,我們又比較自由,主任近來對我很好,同事們都不錯。就是--”她停頓一下,忽然改變了語調,皺了一下眉頭。“我在外麵,常常想到家裏。可是回到家裏來,我總覺得冷,覺得寂寞,覺得心裏空虛。你近來也不肯跟我多講話。”
“不是我不肯講話,我怕你精神不好,”他惶恐地分辯道。這不是真話,事實是:他害怕講多了會使她不高興,並且每天他和她見麵的時候並不多。
“你真是‘老好人’!”她帶笑地責備道。“我一天精神好得很,比你好得多,你還擔心我!你就是這樣一個人:常常想到別人卻忘了你自己。”
“不,我也想到自己,”他笨拙地辯道。
母親的房裏沒有聲息,燭光搖晃得厲害,屋角的黑影比先前更濃。從二樓送來一個小孩的咳嗽聲和哭聲。窗外索索地下起小雨來。
“我們打兩盤bridge罷,”她忽然站起來,興奮地提議道。
他很倦,他不想玩“橋牌”。可是他立刻答應了,並且去把紙牌拿來,放到方桌上。他坐下來洗牌發牌。
他看得出來她的興致愈來愈差。他自己對玩牌更少興趣。剛玩了兩副,她忽然厭倦地站起來說:“不打了,兩個人打沒有趣味。而且看不清楚。”
他默默地把紙牌放進盒子裏,低聲歎了一口氣。他注意到燭芯偏垂在一邊,燭油流了一大灘在方桌上。他找著剪刀,把燭芯剪短了。
“宣,我真佩服你,”她站在方桌前看他做著這一切,忽然用激動的聲音說。他驚訝地抬頭望著她,不明白她的意思。“你真能忍耐,什麼你都受得了,”她帶著抱怨的調子繼續說。
“不忍受又有什麼辦法?”他帶著淒涼的微笑答道。
“那麼你預備忍到什麼時候?”
“我不知道。”
“我煩得很。宣,你說我們要等到什麼時候,才可以不過這種生活?到什麼時候才可以過得好一點?”
“我想,總有一天,等到抗戰勝利的時候--”
她不等他說完,便擺了擺手打斷他的話頭:“我不要再聽抗戰勝利的話。要等到抗戰勝利恐怕我已經老了,死了。現在我再沒有什麼理想,我活著的時候我隻想活得痛快一點,過得舒服一點,”她激動地甚至帶點氣憤地說。她在屋子裏走來走去。
過了半晌他才吐出一句話:“這要怪我沒有出息。”這句話是用痛苦和抱歉的調子說出來的。
“怪你有什麼用?隻怪我當初瞎了眼睛,”她煩躁地說。話剛出口,她的心就軟了,但是她要咽住話已經來不及了。每個字象一根針似地刺進他的心。他捧著頭,默默地用他的十根手指抓他的頭發。她連忙走到他的身旁,溫柔地說:“原諒我,我的心亂得很。”她把他的右手從頭上拿下來,緊緊地捏在自己的兩隻手裏,捏了許久。她忽然覺得一陣心酸,便放開了它,走到窗前,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注釋1”黑貨:指鴉片煙;白貨:指大米。
十三
他繼續過著這樣的平凡、單調而痛苦的日子。是什麼一種力量支持著他那帶病的身體,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每天下午發著低熱,晚上淌著冷汗。汗出得並不太多。他對吐痰的事很留心,痰裏帶血,還有過兩次。他把家裏人都瞞過了。母親隻注意他的臉色,她常說:“你今天臉色又不好看了。”他照例回答她:“我覺得倒還好。”母親痛苦地看他一眼,也不再說什麼。她不會知道他的心。有一次妻在旁邊聽見母親講起他臉色怎樣的話,妻冷冷地插嘴說:“這兩年來他臉色哪一天好看過!”妻說的是真話。但是妻也不知道他的心。關切,憐憫--她們能夠給他的就隻有這一點點。母親似乎比妻更關心他,母親似乎更少想到她自己。但是連母親也減少不了他內心的痛苦。
“活著好,還是死好?”他常常偷偷地想著,尤其是在辦公的時候。他覺得“死”就在前麵等他。周主任的表情和吳科長的眼光似乎在鞭策他走向著“死”。他回到家中,母親的關心和妻的憐憫並不曾給他多大的安慰。母親喜歡訴苦,妻老是向他誇耀豐富的生命力,和她的還未失去的青春。他現在開始害怕看母親的憔悴的愁容,也怕看妻的容光煥發的臉龐。他變得愈不愛講話了。他跟她們中間仿佛隔著一個世界。她們關心地望著他或者溫和地跟他談話的時候,他總要在心裏說:“你們不了解。”她們的確不了解。她們也許覺得他有時會用一種奇怪的眼光看她們,但是她們並沒有特別擔心。母親或許擔心,可是她的叮囑和詢問(叮囑他小心身體,問他是不是有病)反而增加他的害怕和痛苦。“她就要看出來了,”他對自己說,他更加小心起來。有一次母親談起他的身體,妻立刻接口說:“讓他到醫院去檢查一下。”妻還掉過眼睛來看他,這次是真誠的要求:你去一趟罷。“我很好,我很好,”他慌張地答道。“去檢查一次究竟穩當些,”妻說。他不直接回答她,停了片刻,他才有氣無力地自言自語:“現在看病吃藥住醫院都要花錢。象我們這種人隻要有飯吃,就算是有福氣了。他們說湘桂路上不曉得餓死多少人。”
母親憤憤不平地歎了一口氣。妻想了想,才說:“說不定有一天我們也會象他們那樣。不過我們活著的時候,總得想辦法。”她皺著眉頭,臉上掠過一個陰影。但是陰影立刻散去了。她的臉上不留一點憂鬱的表情。
“想辦法?我看拖到死都不會有辦法,前年說到去年就好,去年說到今年就好,今年又怎麼說呢?隻有一年不如一年!”母親終於在旁邊發起牢騷來了。
“這要怪我們這位先生脾氣太好羅,”妻帶了點嘲笑的調子說。
母親變了臉色,接著說:“我寧肯餓死,覺得做人還是不要苟且。宣沒有一點兒錯。”
妻冷笑了兩聲,過了兩三分鍾又自語似地說:“我看做人倒不必這樣認真,何必自討苦吃!”
“這是我甘心情願。無論如何,做一個老媽子,總比做一個‘花瓶’好,”母親氣衝衝地說。
“媽,不要說了,樹生的意思其實跟你的並沒有不同,”他連忙插進來勸解道,他害怕再聽她們的爭吵。
“不同,完全不同!”妻掙紅臉用勁地說。“現在罵人做‘花瓶’,已經過時了……”
“樹生,你不要多說。都是我不好,連累大家受苦,也怪不得媽,”他著急地向妻央求,拉開她。他又低聲對她說:“媽上了年紀,想不通,你讓她一點罷。”
“哪裏是她想不通,明明是你想不通!”妻氣惱地罵他,但是聲音不大,她坐到床沿上不再作聲了。
“當然啊,現在人臉皮厚了,什麼都不在乎了,”母親還在一邊嘲罵道。
他正要過去安慰母親,忽然聽見有人在喚“汪先生,汪太太”。他吃驚地向房門那邊看去。隔壁的張太太蒼白著臉立在門前。
“張太太,請進來坐,”他連忙招呼道,妻和母親也跟著向那個女人打招呼。
“汪先生,你看這裏不要緊罷?我真害怕,要是逃起難來,我們外省人簡直沒有辦法,”張太太剛剛坐定,便驚恐地睜大兩隻眼睛說。
他沒有答話,倒是妻先說了:“我看不要緊。外麵謠言很多,我就不去理它。”
“謠言?你聽到什麼謠言?”他驚問道,他的心突然跳得很厲害了。
“說是日本人已經到了南丹,逼近貴州了。行裏同事都是這麼說,”妻相當鎮靜地回答。
“我聽說已經進了貴州啊。我們張先生的機關在準備搬家。不過我們小職員是跟不去的。以後怎麼辦呢?汪先生,你是本地人,你要照料我們啊!”張太太用了驚恐、焦急的聲調央求他。
他心裏想:你還找我,我自己都沒有辦法!可是他卻答道:“好,我一定幫忙。”
“我們想到鄉下去躲一下,最好你們去哪裏,我們也一起去,”張太太又說。
“現在就去躲?還早罷。張太太,你不要怕。到那個時候總可以想辦法,”妻微笑地安慰那個帶病容的年輕女人。
“我就是說,將來萬一要逃難。汪太太,汪先生,老太太,謝謝你們啊,謝謝你們啊。我去告訴我們張先生。他聽見也就放心了,”張太太站起來,說著感激的話,臉上露出一絲笑容。
“多坐一會兒罷,”妻挽留道。
“不坐啦,不坐啦,”張太太一麵說一麵往房門外走。
客人走後,房裏三個人沉默了兩三分鍾,母親忽然發問:“宣,真的要逃難嗎?”
他的心跳得厲害,他不敢回答。
“不會的,不會壞到這樣,”妻接嘴說,她的臉上現出平靜的笑容。
但是第二天妻下班回來,就皺著眉頭對他說:“今天消息的確不大好,說是連獨山也靠不住了。又說貴陽天天有警報。”
“那麼我們怎麼辦?”母親張皇地插嘴問道。
“除了等著日本人打過來,也沒有別的辦法,”他斷念似地說,又淒涼地笑了笑。他並不害怕,他隻有一種疑惑不定的感覺。死,活,災難對他並沒有什麼區別。要來的事反正會來,他沒有力量擋住它。不來的,更用不著害怕它。
“我們不能等死啊,”母親焦急地說。
妻憐憫地笑了:“不會到這樣地步。該走時大家都會走開。今天還有個同事約我到鄉下去暫避一下,說是怕敵人來個大轟炸。我也沒有答應。”
“你自然比我們有辦法,”母親生氣地嘲諷道。
“也許罷,我高興走的時候,我總走得了,”妻故意做出得意的神氣答道。
“可是小宣呢?可是小宣呢?我跟宣兩個人你可以不管,小宣是你親生的兒子,你不能丟開他啊!”母親掙紅臉,大聲說。
他的眼光輪流地望著這兩個女人的臉。他想說:“我都要死了,你們還在吵!”可是他不敢說出來。
“小宣有學校照顧他,用不著你們操心,”妻冷冷地說。
“好的,這樣你可以跟著男朋友到處跑了。我從沒有見過象你這樣的媽!”母親咬牙切齒地罵道。
“對不起,我不是你那樣的人,我也不想活到你那樣的年紀,”妻開始變臉色,大聲回答。
“樹生,你就讓媽多說兩句罷,都是一家人,何必這樣!說不定過兩天大難一來,大家都會--”他忍耐不住,終於痛苦地高聲說了。他覺得頭痛得厲害,便閉上嘴咬緊了牙齒。
“我並不要吵,是你母親吵起來的,你倒應該勸勸她,”妻把頭偏向一邊,昂然說。
“我不要聽你那些花言巧語,”母親指著妻罵道。
“你們吵罷,你們吵罷,”他氣惱地在心裏說。她們的聲音在他的腦子裏撞擊,他覺得他的頭快要炸開了,他再不能忍耐下去。他默默地走向房門。她們不理他。他走出門,一口氣跑下樓去。
他走在人行道上,腦子裏還是亂烘烘的。夜的寒氣開始洗他的臉,他的腦子漸漸地清醒了。
“到哪裏去呢?”他問自己,沒有回答。他無目的地走著。他又到了那個冷酒館的門前。
“你應該使自己忘記一切,”好像有一個聲音在他的耳邊說。他朝那個小店裏麵望。桌子都被客人占據了。隻有靠裏那張方桌比較空,隻坐了一個客人,穿一件舊棉袍,頭發長,臉黑瘦。那個人埋著頭喝酒,不理睬旁人。“我去拚個位子,”他低聲自語道,就走進去,在那個人的對麵拉開板凳坐下來。
“來一杯紅糟!”他大聲說。堂倌送來一杯酒。他馬上端起杯子,大大地喝了一口。酒進到肚裏,一股熱氣冒上來,他受不住,打了一個嗝。
“文宣,”對麵那個客人忽然抬起頭來看他,喚他的名字。他呆呆地望著那張帶病容的黑瘦臉,一時認不出是誰來。
“你認不得我?你吃醉了嗎?連老同學--”那個人痛苦地笑了笑。
“柏青!你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他睜大眼睛,吃驚地說,打斷了那個人的話。相貌全變了,聲音也啞了,兩頰陷進那麼深,眼裏布滿了血絲。圍著嘴生了一大圈短短的黑胡子。“你做了什麼事?還不到一個月!”他問著,他有點毛骨悚然了。
“我完了,我已經死了,”那個人嘶聲回答,還勉強做出笑容,可是他笑得象在抽筋似的,牙齒黃得可怕。
“不要這樣說,柏青,你是不是生過病?”他關心地問,他忘記了自己的苦惱。
“病在這裏,在這裏!”那個人用手指敲著前額說。
“那麼,你不要喝酒了,快回家去休息,”他著急地勸道。
“我要吃,吃了酒才舒服啊,”那個人獰笑地答道,卻並不去動麵前的酒杯,那裏麵還有大半杯酒。
“那麼你快喝幹,好回家去,”他催促道。
“家!我哪裏還有家?你要我到哪裏去?”那個人冷笑說。
“你住的地方,我陪你回去,”他說。
“我沒有住的地方,我沒有,我什麼也沒有,”那個人生氣地答道,突然端起杯子,把酒一口喝光了。“痛快!痛快!”他大聲說。“我白讀了一輩子書,弄成這種樣子,真想不到!你知道我住在哪裏?有時候我睡小客棧,有時候我就睡馬路,我還在你們大門口睡過……”
“你喝醉了,不要多說,我們走罷,”他截斷了那個人的話,一麵站起來叫堂倌來把兩個人的酒錢收了。他拉著那個人的膀子,接連說:“走,走。”
“我沒有醉,我沒有醉,”那個人不停地搖頭說,不肯站起來。
“那麼我們找個地方喝茶去,”他說。
“好罷,”那個人站起來,身子搖擺一下,又坐下了。“你先走罷,我多坐一會兒,”那個人痛苦地看了他一眼,有氣無力地說。
“那麼到我家去坐坐,樹生還一直記掛你的太太,”他溫和地說,剛說出“太太”兩個字,他馬上明白自己說錯了話,便閉上嘴不作聲了。
“你看我這樣子怎麼能到你家裏去!”那個人說,兩腮略略動了一下,接著埋頭看看自己的胸膛,右手五根手指在舊棉袍的油膩的前胸上敲了兩下:“我穿這樣的衣服。”摸摸下巴:“我這樣的臉貌。”又搖搖頭:“不,我不去。我已經死了,你的老同學唐柏青已經死了。我為什麼還要管這些?穿什麼衣服,住什麼地方,跟朋友有什麼關係呢?朋友們都不理我,也好,橫豎我已經死了,死了。”最後勉強笑了笑:“你回去罷,不要理我。啊,剛才你還說,你們都記掛我內人。你們都記得她,我怎麼能夠忘記她!”
汪文宣掉轉頭看了看四周,幾張桌子上客人的眼光全向著他的同學。他臉紅了。
“快走罷,那些人都在看你,”他低聲催促道。
“看我?讓他們看罷,我們都是一樣,”那個人抬起頭望著他,兩眼射出一種類似瘋狂的眼光,“到冷酒館來吃酒的就沒有一個快活的人。你也一樣。”汪文宣聽見這句話,忽然打了一個寒噤。他仍舊低聲在催促:“不要說了,我們走罷。”
“勢利,勢利,沒有一個人不勢利!”那個人隻顧自己地說下去。“我把人看透了。我那些老朋友,一年前我結婚,他們還來吃過喜酒的,現在街上碰見,都不理我了。哼,錢,錢!”勉強做出輕蔑的笑容。“沒有人不愛錢,不崇拜錢!我這個窮光蛋!你死罷,最好早點死,我活著有什麼意思!好!”忽然站起來:“我跟你去看看大嫂。我內人活著的時候就說過要到府上去拜望大嫂,現在……”說不下去開始抽泣了。
汪文宣拉著那個同學的膀子走出了酒館。兩個人在人行道上走了幾步,同學忽然站住,說:“我不去了。”
“那麼你到哪裏去呢?”他問。
“我也不知道。你不要管我,”那個人堅決地說。
“柏青,這樣不行,你到我家裏去住一晚罷,”他同情地勸道,又把那個人的膀子拉住。
“不!不!”那個人搖頭說。
“柏青,你不能這樣,你該記得你從前的抱負,你振作起來罷,”他痛苦地大聲說。他隻想哭。
他們又往前走了幾步,剛剛要轉進他住的那條街,那個人忽然固執地大聲說:“不,我要走。”又說:“你放我!”掙脫了他的手,那個人就跑下馬路朝對麵跑去。
“柏青!柏青!”他失望地喚著。他要跑過去追那個人。他聽見一陣隆隆的聲音,接著一聲可怖的尖叫。他的眼睛模糊了,他仿佛看見一輛大得無比的大卡車在他的身邊飛跑過去。
人們瘋狂地跑著,全擠在一個地方。就在這個十字街口馬上圍了一大群人。他呆呆地走過去,站在人背後,什麼也看不見。但是他覺得一個可怖的黑影罩在他的頭上。
“好怕人!整個頭都成了肉泥,看得我心都緊了,”一個聲音在他的耳邊說。
“我說象這樣的地方,根本就不應該行駛卡車。這個月輾死好幾個人了。前天在小十字輾死一位年輕太太,那才慘!車子也是逃掉了,還跌傷一個警察,”另一個聲音說。
他醒了過來。他明白了。他恐怖地、痛苦地叫了一聲。但是他的喉嚨啞了。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他一臉。他心裏難過得厲害。他渾身發冷。
他悄悄地離開人群走回家去。沒有人注意他。隻有一個聲音伴送他到家。那個熟習的聲音不斷地嚷著:“我完了,我完了。”
他推開房門。電燈相當亮。妻一個人坐在書桌前看書。她放下書抬起頭看他,臉上現出驚喜的表情,親熱地問了一句:“你又到冷酒館去了?”
他點點頭,過了一會兒,才費力地吐出一句:“我做了一個夢,一個可怕的夢。”
母親從裏屋跑出來,大聲說:“宣,你回來了!”
“什麼夢?你怎麼了?休息一會兒罷,”妻溫和地說。
他想答話。但是那聲可怕的尖叫還在他的腦子裏震響。他的精力竭盡了,他似乎隨時都會倒下來。他努力支持著。兩對急切、關懷、愛憐的眼睛望著他,等待他的答話。他一著急,嘴動了,痰比話先出來,他的心在燃燒。
“血!血!你吐血!”兩個女人齊聲驚呼。她們把他攙到床前,讓他躺下來。
“我完了,我完了,”他迷迷糊糊地念著那句可怕的話,腦子裏還響著那聲尖叫,眼淚象水似地流下來,他覺得他再沒有力氣掙紮了。他順從地閉上了眼睛。
十四
他一晚上不停地做著可怕的夢。早晨醒來,他疲倦,發燒,四肢無力,心神不安。
母親和妻不再爭吵了,她們一樣親切地看護著他。下午醫生來給他診病。是一位中醫,還是妻去請來的。妻相信西醫,主張請大川銀行的醫藥顧問,可是母親堅持著請中醫。他不願意得罪母親,妻也隻好讓步。她到他服務的圖書公司去替他請了病假,又到大川銀行去為自己請一天假,然後去請醫生。醫生張伯情是他母親的一位遠親,在這城裏行醫三四年,也還有一點名氣,每次到他們家來診病,除了車費外,並不另收診費。他自己因為這個緣故,更讚成請中醫診病。“西藥多貴!隻要少花錢就好!我哪裏來那些錢呢?”他這樣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