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園“注釋1”(1 / 2)

我以偶然的機會來到這個古城。我以前沒有到過這個地方。但是短短的兩個多月的居住使我熟習了周圍的一切。我並不覺得自己在這裏是一個陌生的人。

我的性情隨和,無論是繁華的都市或者僻靜的鄉村,我都可以安靜地住下去。雖然人還在青年,但是在氣質上與經驗上都跟一般的年輕人不同,自己以為已經看得多,知道得多,對於任何事情差不多都是淡然處之,爭勝好動的心思也是非常之淡。所以在這個古城裏我也可以住到兩個月以上,並沒有厭倦的心思。

我住的地方是再靜寂不過的。隔壁便是一個墓園。我的房間在樓上,從開著的窗戶望出去,正看見那兩排不很高的樺樹,和許多排白木的十字架。短短的牆上生著長春藤,永遠帶著豐富的生命活著,跟那些灰白色的石棺放在一起,反倒給人一種陰森可怕的印象。

秋天,常常起風,尤其是在夜裏,因為靜寂,所以人更容易聽見風聲。一刮風,樺樹葉便不住地顫抖,發出憂鬱的細語。如果是在深夜,我便覺得那些安睡在墳墓中的人醒過來了。他們在互相敘述各人生前的故事。風帶著落下的樺樹葉敲我的窗,使我從夢中醒過來,這樣的事是有過的。我聽見樺樹葉的私語因而做了淒涼的夢,這樣的事也是有過的。但是我並沒有恐怖的感覺。這一切都好像是我平靜生活中的點綴。我埋頭在書堆裏,或者跟房東夫婦閑談,再不然便是到墓園裏散步。

房東夫婦住在樓下,年紀都在五十以上了。他們和平地生活著、勞動著,生活的必需品都是自己製造的。他們自己種菜、烘麵包。他們每個星期到市上去兩次,買些零碎的東西回來。他們沒有兒女,但似乎並不感到寂寞。他們互相愛著,便是在老年,他們也是活潑健壯,跟年輕人差不多,也許我還不及他們。我的夥食便由他們供給,我和他們處得很好,他們把我當作一家人看待,我常常充滿了感激地承受他們的照拂。

除了房東夫婦外,在這附近我還認識一個人,便是那個管墓園的老頭兒。他的年齡據說跟房東夫婦的相差不遠。可是他顯得十分衰老,頭發全白,而且頭頂已經光禿了,背彎著,腿也不很活動,走路不大方便。他每天除了打掃地上和墓上的落葉外,似乎就沒有別的事可做。我常常看見他一個人坐著曬秋天的太陽。兩隻眼睛呆呆地望著一片綠陰陰的長春藤,好像在回憶失去了的青春,重溫神奇美妙的幻夢。他一個人可以在那裏坐許久,動也不動一下。我很同情他,因為我看見他是那樣地無依無靠,而且也知道他不久就要躺在石棺裏,跟那些被他照應的墓中人為鄰。他不喜歡說話,我們雖然時常見麵,但是很少談過三句話以上。有幾次即使我想對他說幾句安慰的話,但是看見他望著我沉默不語的神情,我的話總是到了口而被咽住,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緣故,也許是害怕因此引起他什麼淒涼的回憶罷。我自己屢屢拿這樣的話來解釋。

墓園裏共有三十九座墳,再加一個便湊成四十的整數,--這也許是偶然的巧合罷。但是我每次想到這個,對管墓園的老人就起了憐憫心。我甚至做過另一個不認識的健壯的老人來照管這個墓園的夢,那時候不用說左邊牆角的小塊空地上添了一座新的石棺。然而這隻是夢。墓園裏現在依舊隻有三十九座墳,都是我所熟習的,我認識它們猶如認識我的朋友。

睡在墓裏的有軍人,有工人,有學生,也有農人。每個墓上的幾行字說明了各人的身世。從其中十幾座墳上的字句看來,我知道那裏麵的人都不曾活過三十歲,有一大半的人是死於戰爭的。他們的墓上都刻得有這樣的一句話:“自從你的眼睛永閉了以後,我們的眼睛就沒有幹的時候了。”這句充滿了感情的話,使我很感動。

一天傍晚,我進了墓園,管墓園的老人俯著身子,在打掃地上的落葉。他的背微微地動著,沒有氣力地抓著掃帚,一麵掃,一麵喘氣。後來他停了帚,立在一座墓前,呆呆地望了一會兒,又拖起掃帚走到鄰近的一座墳前,然後又走向第三座墳。我對他說了一聲:“晚安。”他不回答,也不掉過身子來看我。我默默地跟著他。他這樣看了十多座墳以後,才轉過身來。他垂著眼皮,臉上掛了幾滴淚珠。他哭了。我又好奇又感動,連忙走上前去緊緊地握著他的一隻手,激動地問:“什麼事?請你告訴我是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