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什麼事,”他依舊垂著頭回答。
“那麼你為什麼哭?這些墳跟你有什麼關係?”我激動地問道。
“我在哭--我的學生,”他的聲音嗚咽著。他抬起頭,遲鈍的眼光穿過眼淚射在我的臉上,“他們都是我所愛的學生,而且跟你一樣,都是很健壯的青年啊。”
“真的,你們年輕人都是一樣地可愛啊!”他停了一下又接下去說:“……我見過不少的年輕人了。……這裏麵洛伯爾、居樂美都是很出色的孩子,還有向培諾,從前在學校裏的時候,門門功課都考第一,我們都說他將來一定是個了不起的人物。……還有德利葉,他很有文學的天才,寫詩寫得很不錯,很有希望做一個大詩人。……還有那許多的孩子……”眼淚還留在他的臉上,臉上似乎罩著一層淡淡的光輝,他仿佛進入了夢幻的境界,他在回憶過去的日子。我呆呆地望著他。他的臉忽然陰沉起來,他聲音悲苦地說:“可是他們如今都睡在這裏麵了。……徒然給了人們一個永不能實現的希望。……他們被逼著拋棄了自己的誌願,在戰場上斷送了性命,在像你這樣的年紀,……說是為了法國。現在他們都睡在這裏了,人們很快地就忘掉了他們。……他們,我的這些學生。……我愛過他們,我把我的知識盡量傳給他們,希望他們做一個比我更有用的人,做出更多更大的事情。……是的,我辛辛苦苦地教過他們,我熱烈地愛過他們。可是別人把他們給我奪走了。……甚至不等我做完我的工作,盡了我的責任……更不必說讓他們做他們的工作,盡他們的責任。……現在他們死了,就沒有人記起他們的姓名了,讓他們躺在這裏,聽樺樹的淒楚的哭訴。……我老了,不能夠做什麼了。我又是獨身,沒有家,所以我到這裏來。……因為我教過他們,愛過他們,所以我要來陪伴他們,安慰他們,……照應他們啊!……”他說到這裏,又抽泣起來了。
這時候月亮已經升上天空,月光穿過樺樹枝葉,在我們兩人的頭上灑下一些光明的斑點。因為他停止了說話,我才注意到夜早已來了。
夜晚的空氣柔和地包圍著我們。老人的抽泣聲逐漸低下去。蟲嗚聲卻高起來了。我緊緊地靠著他,但是我找不到一句安慰他的話。後來還是他說:“我隻顧說話,連時候早晚也忘記了。……今晚上話說得太多,我這一年來都不曾說過這樣多的話。……你回去罷。我要睡了。”我把他扶進他的房裏,等他在床上睡好了,我才掩了門出來。
第二天我又看見那個老人照常地工作。我招呼他,跟他說話。可是他除了點頭外,並不回答,也不提起前一晚上的事情。而且從此以後,他的嘴又閉起來了。我屢次想問他,總是話到了口邊又咽下去了,我疑心那晚上的事情是不是一場夢。
他的身體雖是那樣衰弱,但是他依舊一天一天地照常活下去。我也照常去到墓園。可是他每次看見我,總要把我望幾眼,總是那同樣的眼光。他雖然不說話,但是我也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在說:“你這樣年紀輕輕,不到外麵去做事,卻躲在這個墓園裏,給死人做伴侶--真不應該!”或者“別人是沒有機會,而你是有了機會,卻拿來浪費掉。--你這浪費者啊!”
1931年。
“注釋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一年五月一日《中學生》第十五號。發表時題為《管墓園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