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堤“注釋1”(2 / 3)

船夫咕嚕地分辯著,並不讓我把話說完。

黃並沒有在聽我講話。他大聲叫:“不要多說了。快上來叫船搖到西泠寺等我們。”

“他疑心我們會騙他的船錢,我們還上去幹什麼?”我這樣嚷道。

“你快點上來,不要管他,”張這樣催促我,他也許被前麵的勝景迷住了,並不注意船夫的話,也不注意我的話。他開始轉身走了。

我沒法,隻得把腳踏上岸去。船夫忽然抓住我的膀子。我吃驚地看他一眼。雖然是在樹蔭下,月光被我們頭上的樹葉遮住了,朦朧中我看不清楚他的臉,但是我卻仿佛看見了一對忍受的、苦惱的眼睛。

“先生,請你看清楚這隻船的號頭,”他不等我發問就先開口了。他把船的號數指給我看。我俯下身子看清楚了是五十三號,我相信我可以記住這個號數。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我知道這個號數,難道真是怕我們回來時不認識他的船嗎?這個意思我還不大明白,但是我決定上岸去了。

“先生,你看清楚船的號數了,那麼請你放點東西在船上。……”

我不再聽下去了。我明白一切了。他還是不相信我們。我俯下頭看我的身子,我沒有一件可以留在船上的東西,而且即使有,我也決定不再留下什麼了。他不相信我,我一定要使他明白自己的錯誤。如果我留下東西,豈不是始終沒有機會向他證明我們並不是騙子嗎?

我短短地說了“不要緊”三個字,就邁著大步走上去了。我要趕上張和黃。

“我劃到嶽墳等你們嗎?”船夫在後麵大聲叫,聲音裏似乎充滿焦慮,但是我不去管他。

“不,在西泠寺前麵等,”黃搶先大聲回答。

他的話船夫似乎不懂,而且我也不明白。西泠寺這個名稱,我第一次聽見。

“我在樓外樓等罷,”船夫這樣叫。

“不,給你說是在西泠寺,”黃堅持說,並不知道自己的錯誤。

我笑著對黃說:“隻有西泠印社和西泠橋,從沒有聽見說西泠寺。”我又大聲對船夫說:“好,就在樓外樓等罷。”我想多走幾步路也好,免得跟船夫打麻煩。

我們已經走出了樹叢,現在是在被月光洗著的馬路上了。

這裏我一年前曾經來過,那是第一次。當時正在修路,到處塵土飛揚;又是在白天,頭上是一輪炎熱的驕陽。我額上流著汗,鞋裏積了些沙石,走完了蘇堤,隻感到疲倦,並沒有什麼好的印象。

如今沒有人聲,沒有燈光,馬路在月光中伸長出去,兩旁的樹木也連接無盡,看不見路和樹的盡頭。眼所觸,都是清冷、新鮮。密密的桑樹遮住了兩邊的景物,偶爾從枝葉間漏出來一線的明亮的藍天--這是水裏的天。

“好極了!竟然有這麼清涼的境界!”張仰起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讚歎說。

“你還叫我們不要上來,你幾乎受了船夫的騙,”黃得意地對我說,“你看這裏多麼好,比三潭印月好得多!”

我隻是笑。我覺得我笑得有點不自然。我在趕走我腦中的另一種思想。

我們走過一道橋。我們站在橋上,湖水豁然地出現在我們的眼前。這一道堤明顯地給湖水劃分了界限。左邊的水麵是荷葉,是浮萍,是斷梗,密層層的一片;可惜荷花剛剛開過了。右邊是明亮的、緞子似的水,沒有波浪,沒有汙泥,水底還有一個藍天和幾片白雲。雖然月亮的麵影不曾留在水底,但是月光卻在水麵上流動。遠遠的,在湖水的邊際有模糊的山影,也有明亮的或者暗淡的燈光,還有湖中的幾叢柳樹,和三潭印月的燈光。遊船不過幾隻,比較看得清楚的是我們的那一隻。船夫慢慢地蕩著槳,把船淌在湖心,直向著有燈光、有樹影、有房屋的白堤淌去。

“你看他劃得這樣慢,”黃不滿意地說,一麵大聲對著那隻船叫,“劃快一點!”船上果然起了含糊的應聲。船還是向前麵流。我仿佛看見那個船夫吃力地劃著槳,帶著苦惱的麵容,朝蘇堤這麵望。其實我看不見什麼,我隻看見船的黑影與人的黑影在明亮的水麵上移動罷了。

我突然被一種好奇心抓住了。我想要是我們果然就在白堤上坐了車回旅館去呢,在月光下麵,斜臥在人力車上,聽著當當的鈴聲,讓健壯的車夫把我們拖過白堤的光滑平坦的柏油馬路,回到湖濱的旅館裏,把船夫留在樓外樓下麵空等,等了一點鍾,兩點鍾,等到無可等待的時候,隻得劃著空船回去,以後他到什麼地方去找我們呢?我們明天就要離開杭州了。我們是很安全的。而他呢,他就會受到一次懲罰了,他會後悔不該隨便懷疑人。他會因為這筆快要到手卻又失掉的錢苦惱。或者他竟然會因此失去一頓早飯,這倒不至於,不過我希望能夠如此。於是我的耳邊響起了他的自怨自艾的話,他的歎氣,他的哭泣,他的咒罵。我覺得我感到了複仇心和好奇心的滿足。

我們這時候又走過了一道橋。可是周圍的一切已經不再像先前那樣地明亮了,它們在我的眼前開始暗淡起來。月下的馬路,濃密的樹叢,明亮的湖水,模糊的山影,都不再像先前那樣地美麗了。我的腦子裏出現了一個後悔的、樸實的臉龐,還帶著一對忍受的、苦惱的眼睛。它占據了我的腦子,把別的一切都趕走了。我的耳邊又接連地響起了自怨自艾的話、歎氣、哭泣和咒罵。我差不多完全沉醉在這個想像中了,我的臉上浮出了滿足的微笑。我的心開展了。我慢慢地下著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