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隸底心“注釋1”(1 / 3)

“我的祖先就是奴隸!”彭有一天驕傲地對我說。

我有許多朋友,他們都對我講過他們的祖先。他們都同樣得意地說:“我的祖先有不少的奴隸呢!”在這些朋友中間,大部分現在還有很多的奴隸,也有一小部分卻已經把奴隸的數目減少,或者完全失掉了,所以常常惋惜地回憶過去的黃金時代,這是從他們的舉動和談話上可以看出來的。

至於我自己呢,我的記憶告訴我:我的曾祖有四個奴隸,我的祖父有八個奴隸,到了我的父親就有十六個奴隸了。我領有這十六個奴隸。我很得意,因為我是一個奴隸所有主“注釋2”。而且我還有一個誌願,就是把奴隸的數目從十六個增加到三十二個。

但是我的生活裏出現了彭,他居然毫不慚愧地甚至驕傲地對我說,他的祖先是奴隸。我想他一定發狂了。

彭的來曆,我不知道。然而他是我的朋友。我結識他跟結識別的朋友不一樣:他是偶然闖進我的生活裏來的。事情是這樣:一天下午我從大學裏走出來,腦子裏在想一件事情,不注意地在馬路上麵下著腳步。一輛汽車從後麵駛來,汽車夫接連地按喇叭,我好像並沒有聽見。汽車快要挨到我的身子了,忽然一隻鐵腕抓住我的膀子往旁邊一拖。我幾乎跌倒在地上,然而汽車安穩地過去了。我定了神站住腳跟,一轉頭便看見一個瘦長的青年板著麵孔站在我背後。我感謝他。他不回答我,也不笑,隻是冷冷地看了我兩三眼。好鋒利的眼光!最後他自語似地說:“以後要當心一點,”便昂然走開了。從此我認識了他。

在學校裏我們不同係。我學文學,他學社會科學。我們沒有在同一個課堂裏聽過課,但是我們常常見麵。每一次我們隻說兩三句話,或者甚至不說話,隻交換了一瞥冷淡的眼光。然而我們終於成為朋友了。

我們兩個很少作過長談,也不曾說過像“天氣好”這一類的客套話。我們說的都是些一針見血的話。

我們兩個可以說是熟朋友,但是我並不愛他。我跟他做朋友,大半是因為感激與好奇的緣故。我也許尊敬他。但是我決不喜歡他。他在麵貌上,在言語上,在舉動上都缺少溫情。無論在什麼地方,他都顯得是一個冷酷的人。

他的身世我也不知道,他從來沒有跟我談過。不過從他在學校裏的情形看來,可以知道他並不是有錢人家的子弟。他平時很節儉,普通大學生的習氣,他一點也沒有染到。他不穿西裝,不看電影,也不進跳舞場。他一天除了在講堂上聽課外,不是在寢室裏讀書,就是一個人在操場上或者校外散步。他不笑,他隻顧沉默地思索。

是的,我常常想,他的腦子裏一定裝得有什麼東西。我和他同學三年,我就看見他整整思索了三年。

有一天我忍不住問他:“彭,你整天在思索,你究竟在想些什麼?”

他冷冷地答道:“你不懂,”便掉頭走了。

他回答得不錯,我的確不懂。一個人在他這樣的年紀為什麼這麼陰沉,這麼孤僻?這原因我的確不懂。但是惟其不懂,惟其覺得奇怪,我便愈加想了解它。從此我便愈加注意他的行動,我留心他讀的書,我留心他結交的朋友。

說到朋友,他除了我以外,似乎就沒有一個朋友。自然他也認識一些人,但是誰都不願意同他往來,而且他自己也不高興同別人做朋友。他永遠板起麵孔,無論對誰都是這樣,便是女同學找他說話,他也不肯露出笑臉。我同他雖然很熟,可是他對我也很冷淡。我想,我不喜歡他,大概因為這個緣故。

我留心過他讀的書。他讀的書太雜了,有許多很古怪,著者的名字我從來沒有見過。而且有些是終年終月放在圖書館的書架上,從來就沒有人過問的。他讀著各種各類的書:譬如昨天讀一本小說,今天便讀一本哲學書,明天讀的又是一本曆史書。老實說,要從他讀的書上了解他,也是很困難的,因為那些書的內容,我完全不知道,除非我自己拿來從頭至尾地讀過一遍。

有一天晚上他忽然來到我的房裏。這個學期我已經遷出校外住了。我在學校附近租了一間很舒適的屋子,是在樓上,從窗裏可以望見學校和校前的馬路,還有那個新辟的小高爾夫球場。

彭走進房來,不客氣地在那張雪白的沙發上坐下,拂了拂他那件舊夾袍上麵的灰塵,半晌不說話。我正坐在書桌前讀一本書,抬起頭看了他兩眼,便又把頭埋下去。我的眼光在攤開的書上,腦子裏卻想著那張在他那件舊夾袍下麵的新沙發。

“鄭,你知道中國現在有多少奴隸?”他忽然用他那低沉的聲音問我。

“大概有幾百萬罷,”我淡淡地回答,這個數目是否正確,我也不知道,不過前幾天曾聽見一個朋友說過。我對於這些問題素來就不關心。

“幾百萬?實際上何止幾千萬!”彭的聲音變得苦惱了。“而且要是把奴隸這個意義擴大些說,全中國的人至少四分之三以上都是奴隸。”

“無論如何,我自己總不是奴隸,”我慶幸地這樣想著。但是我又抬頭去看彭,我不明白彭為什麼這樣苦惱。

“你也有奴隸嗎?”他突然不客氣地發問。

我想他也許藐視我沒有奴隸罷,那麼他就錯了,我家裏確實有十六個奴隸。我的臉上現出了得意的笑容。我昂然回答道:“像我這樣的人當然有奴隸,在我家裏就有十六個奴隸!”

聽了我的話,他冷笑了一聲。我發見他向我這邊射過來的眼光裏含著更大的輕蔑。他的眼光裏沒有尊敬,沒有羨慕。對於一個領有十六個奴隸的人,居然加以蔑視。我倒覺得奇怪了。我幾乎不相信我的眼睛。我不明白這是什麼緣故。我在思索。我忽然想明白了,我以為大概是妒嫉在作怪罷,因為據他的經濟情形看來,他當然不會有奴隸。於是我同情地或者憐憫地問他道:“你家裏大概也有些奴隸罷。”

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又把眼光向我射來,這一次他的眼光裏充滿了驕傲。他昂然說:“我的祖先就是奴隸!”他敘說這個,好像在敘說一個功績。這使我更加驚疑了。

“不見得罷,你何必這樣謙虛,我們既然是熟朋友,”我說。

“謙虛?我為什麼要謙虛?”他驚奇地說。看他的神氣,好像我說了什麼奇怪的話似的。

“但是你明明說你的祖先是奴隸,”我解釋說。

“我的祖先本來就是奴隸。”

“然而你在大學裏讀書……”我說,我還不肯相信他的話。

“你說奴隸的後人就不應該在大學裏讀書嗎?”他傲慢地問,“我看你的祖先也不見得就不是奴隸罷。”

我好像頭上受了鞭打,捧著頭跳起來。我認為我受了大的侮辱。我向著他走去。我站在他麵前,我氣憤地看著他說:“你以為我的祖先跟你的一樣嗎?不,決不。告訴你,我的父親有十六個奴隸,我的祖父有八個奴隸,我的曾祖有四個奴隸,再數上去,我的祖先還有更多的奴隸呢!”其實再數上去究竟有沒有奴隸還是個問題。我的高祖也許是一個沒有奴隸的小商人,也許就是奴隸的後裔,都是可能的。然而我卻時常夢想他是一位大官,有華麗的府第,有不少的姬妾,還有幾百個奴隸。

雖然不是常常,但是我確實有幾次對人說過:“我的祖先做過大官!”可是如今他卻敢在我麵前說我是奴隸的後人,這個侮辱太大了。我一生隻受到過一次這樣大的侮辱!我不能夠忍受。我要對他報複。我用憎怒的眼光看他。我們的眼光遇在一起了。在他的冷酷的眼光下麵,我漸漸地恢複了平靜的心境。我想我應該對他客氣一點,因為他曾經有恩於我。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來。

“是的,這個我相信你,因為像你這樣的人一定是從奴隸所有主的家裏生出來的。同樣像我這樣的人也一定不能夠生在奴隸所有主的家裏。而且我正以此自豪。”他的態度很傲慢。顯然他的話裏含得有若幹諷刺。

我想他一定是妒嫉到發狂了,便忍不住笑起來。

他的臉上現出了憤怒的表情,他用手在眼前拂了拂,好像要把我從他的眼前拂去似的。“你笑,笑什麼?是的,我以做奴隸的後人自豪。因為他們的心跟我的心接近。……你知道些什麼呢?在你的華麗的房屋內,溫暖的被窩中,甜蜜的好夢裏,你究竟知道些什麼呢?……我恨不得使你們這般人的眼睛睜大一點!……是的,我是一個奴隸的後人,我用不著諱言。我可以毫不慚愧地宣布我是一個奴隸的後人。我的父母是奴隸,我的祖父是奴隸,我的曾祖是奴隸,這樣數上去,也許在我家裏,根本就找不出一個不是奴隸的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