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李的船正要開往城裏去。
圓月慢慢地翻過山坡,把它的光芒射到了河邊。這一條小河橫臥在山腳下黑暗裏,一受到月光,就微微地顫動起來。水緩緩地流著,月光在水麵上流動,就像要跟著水流到江裏去一樣。黑暗是一秒鍾一秒鍾地淡了,但是它還留下了一個網。山啦,樹啦,河啦,田啦,房屋啦,都罩在它的網下麵。月光是柔軟的,透不過網眼。
一條石板道伸進河裏,旁邊就泊著阿李的船。船停在水蓮叢中,被密集叢生的水蓮包圍著。許多紫色的花朵在那裏開放,蓮葉就緊緊貼在船頭。
船裏燃著一盞油燈,燈光太微弱了。從外麵看,一隻睡眠了的船隱藏在一堆黑影裏。沒有人聲,仿佛這裏就是一個無人島。然而的確有人在船上。
篷艙裏直伸伸地躺著兩個客人。一個孩子坐在船頭打盹。船夫阿李安閑地坐在船尾抽煙。沒有人說話,仿佛話已經說得太多了,再沒有新的話好說。客人都是老客人。船每天傍晚開往城裏去;第二天上午,就從城裏開回來。這樣的刻板似的日程很少改變過,這些老客人一個星期裏麵總要來搭幾次船,在一定的時間來,不多說話,在艙裏睡一覺,醒過來,船就到城裏了。有時候客人在城裏上岸,有時候客人轉搭小火輪上省城去。那個年輕的客人是鄉裏的小學教員,家住在城裏,星期六的晚上就要進城去。另一個客人是城裏的商店夥計,鄉下有一個家。為了商店的事情他常常被老板派到省城去。
月光在船頭梳那個孩子的亂發,孩子似乎不覺得,他隻顧慢慢地搖著頭。他的眼睛疲倦地閉著,但是有時又忽然大睜開看看岸上的路,看看水麵。沒有什麼動靜。他含糊地哼了一聲,又靜下去了。
“奇怪,根生這個時候還不來?”小學教員在艙裏翻了一個身,低聲自語道。他向船頭望了望,然後推開旁邊那塊小窗板,把頭伸了出去。
四周很靜。沒有燈光,岸上的那座祠堂也睡了。路空空地躺在月光下。在船邊,離他的頭很近,一堆水蓮浮在那裏,有好幾朵紫色的花。
他把頭縮回到艙裏就關上了窗板,正聽見王勝(那個夥計)大聲問船夫道:“喂,阿李,什麼時候了?還不開船?”
“根生還沒有來。還早,怕什麼!”船夫阿李在後麵高聲回答。
“根生每次七點鍾就到了。今晚--”小學教員接口說。他就摸出了表,然後又推開窗板拿表到窗口看,又說:“現在已經七點八個字了。他今晚不會來了。”
“會來的,他一定會來的,他要挑樂西進城去,”船夫堅決地說。“均先生,你們不要著急。王先生,你也是老客人,我天天給小火輪接送客人,從沒有一次脫過班。”
均先生就是小學教員唐均。他說:“根生從來沒有遲到過,他每次都是很早就到的,現在卻要人等他。”
“今晚恐怕有什麼事把他絆住了,”夥計王勝說,他把右腳抬起來架在左腳上麵。
“我知道他,他沒什麼事,他不抽大煙,又不飲酒,不會有什麼事留住他。他馬上就來!”船夫阿李從船尾慢慢地經過頂篷爬到了船頭,一麵對客人說話。他叫一聲:“阿林!”船頭打盹的孩子馬上站了起來。
阿李看了孩子一眼,就一腳踏上石板道。他向岸邊走了幾步,又回來解開褲子小便。白銀似的水麵上燦爛地閃著金光,圓月正掛在他對麵的天空。銀光直射到他的頭上。月光就像涼水,把他的頭洗得好清爽。
在岸上祠堂旁邊榕樹下一個黑影子在閃動。
“根生來了,”阿李欣慰地自語說,就吩咐孩子,“阿林,預備好,根生來,就開船。”
孩子應了一聲,拿起一根竹竿把船稍稍撥了一下,船略略移動,就橫靠在岸邊。
阿李還站在石板道上。影子近了。他看清楚那個人手裏提了一個小藤包,是短短的身材。來的不是根生。那是阿張,他今天也進城去,他是鄉裏一家雜貨店的小老板。
“開船嗎?”阿張提了藤包急急走過來,走上石板道,看見阿李,便帶笑地問。
“正好,我們還等著根生!”阿李回答。
“八點了!根生一定不來了,”小學教員在艙裏大聲說。
“奇怪,根生還沒來?我知道他從來很早就落船的,”阿張說,就上了船。他把藤包放在外麵,人坐在艙板上,從袋裏摸出紙煙盒取了一根紙煙燃起來,對著月亮安閑地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