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注釋1”(1 / 3)

“你滾開,今晚又碰到你!”費多諾維科夫突然罵起來,右腳踢到牆角一隻瘦黃狗的身上去。那隻狗原先縮成了一團,被他一踢便尖聲叫起來,馬上伸長了身子,一歪一跛地往旁邊一條小街跑去了,把清靜的馬路留給他。

“在你們這裏什麼都不行,連狗也不咬人,狗也是這麼軟弱的!”諾維科夫常常氣憤地對那個肥胖的中國茶房說。他差不多每個晚上都要在那家小咖啡店裏喝酒,一直到把他身邊帶的錢花光了,才半昏迷地走出來。在那個咖啡店裏他是很得意的。他跟那個中國茶房談話,他什麼話都談。“這不算冷,在你們這裏簡直不冷。在我們那裏冬天會把人的鼻子也凍掉!”他好幾次得意地對那個茶房說。那個中國人永遠帶著笑容聽他說話,在這樣大的城市裏似乎就隻有那個人尊敬他,相信他的話。“你們不行,你們什麼都不行!”他想到自己受過的委屈而生氣的時候,就氣憤地對那個中國人罵起來。

他走出咖啡店,不過十幾步光景,一股風就對著他迎麵吹來,像一根針把他的鼻子刺一下。但是他馬上就不覺得痛了。他搖擺著身子,強硬地說:“這不算什麼,這不算什麼。你們這裏冬天並不冷,風也是很軟弱的。”他想要是在他的家鄉,風才真正厲害呢!風在空中卷起來,連人都會給它卷了去。那雪風真可怕!它會把拖著雪車的馬吹得倒退。他記得從前他同將軍在一起,就是那位有名的除伯次奎親王,一個晚上,他跟著將軍冒雪趕到彼得堡去,馬夫在路上凍壞了,馬發狂似地在風雪中亂跑,幾乎要把車子撞到石壁上去,還是虧他告了奮勇去拉住了馬。跟風雪戰鬥,跟馬戰鬥,的確不是容易的事,但是他到底得了勝利。後來進了旅店,將軍很高興地拍他的肩頭說:“朋友,你很不錯,你應該得一個十字章!”將軍還跟他握手呢!後來他升做了中尉。是的,將軍很高興提拔他。他也很有希望做一個將軍。但是後來世界一變,什麼都完結了。將軍死在戰場上,他一生的希望也就跟著將軍完結了。從那個時候起,許多戲劇的場麵接連地在他的眼前出現,變換得那麼快,他好像在做夢。最後他漂流到了中國,這個什麼都不行的地方,他卻隻得住下來。他住了下來,就糊裏糊塗地混過這幾年,現在好像被什麼東西絆住了腳跟似地,他要動彈也不能夠了。

“中國這地方就像沙漠一樣,真是一個寂寞的大沙漠呀!好像就沒有一個活人!”他走在清靜的馬路上,看著黯淡的燈光在寒風裏戰抖,禁不住要想到家鄉,想到家鄉他禁不住要發出這樣的歎息了。

一輛黑色汽車從他後麵跑過來,像蛇一般隻一竄就過去了。燈光在他眼前開始打轉,一圈一圈地旋轉著,他好像被包圍在金光裏麵。他不覺得奇怪,似乎頭變得重一點,心卻是很熱的。他仿佛聽見人在叫他:“將軍!”他就含糊地應了一聲。

他在這裏也聽慣了“將軍”的稱呼。起初是他自己口裏說著,後來別人就開玩笑地稱呼他做“將軍”。那個中國茶房就一直叫他做“將軍”。那個愚蠢的老實人也許真正相信他是一位將軍。他的態度不就像一位將軍嗎?每次那個茶房稱他做“將軍”,他就驕傲地想:“你們這裏有什麼將軍可以比得上我?他們都配做將軍,我為什麼不配?”他端起酒杯喝酒的時候,他用輕蔑的眼光把屋子裏的陳設看一下,心裏非常得意,以為自己真正是一位將軍了。

然而從咖啡店出來,他埋頭看一下自己的身子,好像將軍的官銜被人革掉了似的,他的驕傲馬上飛走了。在咖啡店門前沒有汽車或者馬車等候他,隻有一條長的馬路伸直地躺在那裏。他要回家還得走過這條馬路,再轉兩個彎,走兩條街。路不算遠,可是他每晚總要在咖啡店裏坐到時候很遲才走。他說是回家,但是看他的神情,他又像不願意回家似的。對那個中國茶房他什麼話都肯說,然而一提到家他就膽怯似地把嘴閉緊了。

沒有汽車、馬車,沒有侍從,沒有府邸的將軍,這算是什麼將軍呢?有時候他自己也覺得條件不夠了,就自然地想到府邸上麵來。“現在將軍要回府邸了。”有一回喝飽了酒他就大搖大擺地對茶房這樣說了,於是挺起肚子走了出去。

給風一吹他的臉有點涼了,腦子裏突然現出了一個“家”字,好像這個字是風給他吹進來似的。於是他的眼前就現出來一個房間,一個很簡陋的房間,在一個中國人開設的公寓的樓上。這是他的府邸呀。在那個房間裏還住著他的妻子安娜。他自己將近五十了,安娜卻比他年輕。他做中尉的時候和她結了婚。她是一個小軍官的女兒,有著普通俄國女子所有的好處。她同他在一起將近二十年了,他們就沒有分開過。她應當是一個很體貼的妻子。但是為什麼一提到她,他就覺得不舒服,他就害怕呢?那原因他自己知道,但是他不願意讓別人知道。

“她真的是我的妻子嗎?”他每次走進那個弄堂,遠遠地看見自己的家,就要這樣地問他自己。有好幾回他走到後門口卻不敢按電鈴,躊躇了半晌才伸出了手。茶房來開了門,他就撲進裏麵去,困難地爬上了樓,把鑰匙摸出來開了房門。房裏照例是空空的,隻有香粉的氣味在等候他。

“是這樣的,是這樣的,將軍夫人晚上要赴宴會呀!”他扭燃電燈,一個人走來走去,在桌上、床上到處翻了一下,就這樣自言自語。他記得很清楚,從前在彼得堡的時候,除伯次奎將軍就常常讓他的妻子整夜同賓客們周旋,將軍自己卻忙著做別的事情。“是的,做將軍的都是這樣,都是這樣。”

雖然他這樣說,但是他的心並不是很寧靜的。他自己並不相信這樣的話。不過他的腦子卻沒有功夫思索了。他就在床上躺下來,換句話說,他就糊裏糊塗地睡下了。

他第二天早晨醒來,還看不見安娜。她依舊沒有回家,也沒有人招呼他,他還得照料自己。後來安娜回來了,她料理他們的中飯,她還給他一點零錢花。

“安魯席卡,你真漂亮呀!”他看見妻子的粉臉,就這樣說。

“費佳,我不許你這樣說,你沒好心的!”她走過來含笑地讓他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