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後不說了。可是我看見你回來,禁不住又要說出這種話。”他像接受恩惠一般地接受了她的吻,說話的時候還帶著抱歉的神情。
“你又喝酒了,費佳。我知道,你這個酒鬼,總把錢送到酒上麵去。”她好心地責備他。
“不要說了,安魯席卡,在彼得堡我們整天喝香檳呢!”他哀求似地說了,這自然是誇張的話,在彼得堡他不過偶爾喝香檳,常喝的倒是伏特加“注釋2”。
“在彼得堡,那是從前的事。現在我們是在中國了。在中國什麼東西都是冷的,生活全是冷的。”她說著,漸漸地把笑容收斂起來,一個人在那張舊沙發上坐下去,眼睛望著壁上掛的一張照片,在照片上她又看到了他們夫婦在彼得堡的生活。
他看見妻子不高興了,就過去安慰她。他坐在沙發的靠手上,伸一隻手去挽住她的頸項,抱歉地說:“都是我不好,我使你不快活,你要寬恕我。”
她把身子緊緊地偎著他,不答話。過了一會兒她歎息說:“那些都成了捉不回來的夢景了。”
“安魯席卡,你又在懷念彼得堡嗎?不要老是拿懷念折磨你自己呀!”他痛惜地說,他究竟熱愛著他的妻子,跟從前沒有兩樣。
“我再不能夠忍耐下去了。我要回去,我一定要回去。你全不關心我,你隻知道喝酒。你隻知道向我要錢!”她半氣憤地半帶哭聲地對他說了。她的肩頭不停地起伏著。
這是他聽慣了的話。他知道妻子的脾氣。她前一晚上在別人那裏受了氣,她回家就把氣發泄在他的身上,但是這所謂發脾氣也不過說幾句責備他的話,或者嚷著要回到自己的家鄉去,這也是很容易對付的。但是次數愈多,他自己也就漸漸地受不住了。那羞愧,那痛苦,在他的心上愈積愈多起來。
“安魯席卡,你再等等罷。為了我的緣故請你再忍耐一下罷。我們以後就會有辦法的。我們的生活會漸漸地變好的。”他起初拿這樣的話勸她。但是後來他自己的心也在反抗了。他自己也知道這些全是空話。
“變好起來,恐怕永遠是一場夢!在這裏再住下去,就隻有苦死我!我真不敢往下想。我不知道今天以後還有多少日子?……”她開始抽泣起來。但是她還在掙紮,極力不要哭出聲。
他的心更軟了,一切驕傲的思想都飛走了。隻剩下一個痛苦的念頭。他就問:“昨晚上那個人待你好嗎?”他問這句話就像把刀往自己的心裏刺,那痛苦使他把牙齒咬緊了。
“好?我就沒遇見過一個好人!那個畜生喝飽了酒,那樣粗暴,就給他蹂躪了一晚上,我的膀子也給他咬傷了,”她一麵說,一麵揉她的左膀。她把衣服解開給他看,肩頭以下不遠處,有接連幾排紫色的牙齒印,在白色的膀子上很清楚地現出來。
他一生看見過不少的傷痕,甚至有許多是致命的。但是這一點輕微的傷痕卻像一股強烈的火焰燒得他不敢睜大眼睛。在他的耳邊響著女人的求救般的聲音:“你給我想個辦法罷,這種生活我實在受不下去了。”他極力忍住眼淚,然而眼淚終於打敗了他,從眼眶裏狂流出來。他不由自主地把臉壓在她的膀子上哭了。
這樣一來妻子就不再說氣話了。她慢慢地止了眼淚,輕輕撫著他的頭發,溫和地說:“不要像小孩那樣地哭。你看你會把我的衣服弄髒的。……我相信你的話,我們的生活會漸漸地變好的。”起初是妻子責備丈夫,現在卻輪到妻子來安慰丈夫了。這一哭就結束了兩個人中間的爭吵。
接著丈夫就說:“我以後絕不再喝酒了。”兩個人又和好起來,講些親愛的話,做些事,或者夫婦一塊兒出去在一個飯店裏吃了飯,自然不會到他晚上常去喝酒的那個小咖啡店去;或者就在家裏吃飯,由妻子講些美國水兵的笑話,丈夫也真的帶了笑容聽著。他們知道消磨時間的方法。輪到晚上妻子要出去的時候,丈夫得了零錢,又聽到囑咐:“不要又去喝酒呀!就好好地在家裏玩罷!”她永遠說這樣的話,就像母親在吩咐孩子。但是她也知道她出去不到半點鍾他又會到咖啡店去。
他起初是不打算再去咖啡店的,他對自己說:“這一次我應該聽從她的話了。”他就在家裏規規矩矩地坐下來,拿出那本破舊的《聖經》攤開來讀,他想從《聖經》裏麵得到一點安慰。這許多年來跟著他漂流了許多地方的,除了妻子以外,就隻有這本書。他是相信上帝的,他也知道他在生活裏失掉忍耐力的時候,他可以求上帝救他。
於是他讀了:“人子將要被交給祭司長和文士:他們要定他死罪;交給外邦人:他們要戲弄他,吐唾沫在他臉上,鞭打他,殺害他。過了三天,他要複活。”“注釋3”又是這樣的話!他不能讀下去了。他想:“老是讀這個有什麼用呢?人子都會受這些苦,但是他要複活。我們人是不能夠複活的。他們戲弄我,吐唾沫在我的臉上,鞭打我,虐待我一直到死,我死了卻不能夠複活,我相信上帝有什麼好處?”這時候妻的帶著受苦表情的粉臉便在書上現出來了。他翻過一頁,卻看不清楚字跡,依舊隻看見她的臉。他實在不能忍受下去,就闔了書,把大衣一披,帽子一戴,往咖啡店去了。
他走進咖啡店,那個和氣的中國茶房就跟往常一樣地過來招呼他,稱他做“將軍”,給他拿酒。他把一杯酒喝進肚裏,就開始跟那個中國人閑談。漸漸地他的勇氣和驕傲就來了。他仿佛真正做了將軍一樣。
“在我們那裏一切都是好的,你完全不懂。在彼得堡,將軍的府邸裏……”他得意地說了。但這府邸並不是他的,是除伯次奎親王的,他那時是個中尉。他記得很清楚,仿佛還在眼前,那個晚上的跳舞會,他和安娜發生戀愛的那個晚上。廳堂裏燈火燃得很明亮,就像在白晝,將軍穿著堂皇的製服,佩著寶星,圓圓臉,嘴上垂著兩撇胡須。將軍的相貌不是跟他現在的樣子相像嗎?那麼多的客人,大半是他的長官和同事,還有許多太太和小姐,穿得那麼漂亮。樂隊在奏樂了。許多對伴侶開始跳舞。他摟著安娜小姐的腰。她年輕、美麗,她對他笑得那麼可愛。同事們都在羨慕他的幸福。看,那邊不是波利士嗎?他在向他眨眼睛。波利士,來,喝一杯酒呀!尼古拉端著酒杯對他做手勢,好像在祝賀他。他笑了,他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