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伯斯庇爾的秘密“注釋1”(1 / 3)

時間已經過了午夜。整個城市靜靜地睡去了。街燈的微光在窄小的聖翁洛列街上灑了一些暗淡的影子。兩旁古老的房屋都關在黑暗裏。隻有狄卜勒木匠鋪的樓上還燃著燈光,一個半身的人影時時在窗帷上搖晃。

一陣腳步聲在石子路上單調地響起來,打破了夜的沉寂。一個中年的公民慢慢地走進這條街,用他那破聲哼著革命歌。他抬起頭來隔著木匠鋪的天井,看見對麵樓上的人影,他就站住,暗暗地對那個瘦削的人頭行一個禮,於是往前麵走了,口裏低聲念著“廉潔的人”這個稱呼。

腳步聲在靜夜裏消失了。樓房裏卻接著發出咳嗽聲來。人影又繼續在窗帷上搖晃。全巴黎都認識這個瘦削的人頭。這個人就是被稱為“廉潔的人”馬克西米連羅伯斯庇爾。

羅伯斯庇爾比巴黎後睡比巴黎早起,這在他已經成為習慣了。他似乎並不需要睡眠,他需要的是思索和工作。這一晚跟平常一樣,他閉上房門,在書桌前坐下來,翻閱那些文件,在一些逮捕命令和處刑名單上麵簽字,答複一些信件,起草一些計劃和演講稿。

他是一個意誌堅強的人。他想得到做得出。從受凍挨餓的阿拉斯的窮律師時代起,一直到做了統治共和國的山嶽黨的領袖,並沒有經過幾年的功夫。而且他差不多是走著一條直路,從來不曾有過妥協。他一步一步逼近權力,打敗了許多同時代的人,終於把權力握在自己的手裏,企圖用它來建立他的理想的共和國。這幾年來,他不曾猶豫過,他不曾膽怯過。他甚至不曾有過懊悔。他的自信力很強,他相信自己真正是嚴厲的,公正的,不腐敗的,如一般人所稱呼他那樣。

但是最近一些日子裏,他覺得自己漸漸地有些改變了。改變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起的,他並不知道。他依舊把整個心放在工作上,然而他心上的黑影卻一天一天地增大起來,就好像有一種病在襲擊他一樣。他常常因此感到煩躁。

整個巴黎都知道羅伯斯庇爾是一個嚴厲的正人君子,不寬恕,不妥協。他的相貌就說明了他的性格。他的瘦臉有一種病態的黃色,臉上永遠帶著嚴肅的表情,仿佛他一生就不曾笑過。他有一個扁平的前額,一對深陷的小眼睛,差不多被眼皮遮住了。一根直的小鼻子向上麵翹,下麵卻是一張大嘴,嘴唇薄,下頷卻是又短又尖。他跟人見麵談話的時候,銳利的眼光就在人的麵部盤旋,而且他臉上的表情也好像集中在某一點上。人們常常有這樣一個印象:他是一個意誌力堅強到極點的人。

他過著簡單、刻苦的生活。他把自己當作一把鐮刀,用來刈除法國的惡草。為了這個,他就隻夢想一件東西--權力,他甚至把權力加以人格化了。這幾年來他從沒有停止過鬥爭,他打倒了吉隆特黨,殺了艾貝爾派,毀了丹東派,一個人登上了共和國的最高峰。他現在是全法國勢力最大的人,他可以充分地運用他的權力來為共和國服務。

甚至幾天前一個下午他還在國民大會裏發表了一篇雄辯的演說,整個會場一致地發出“羅伯斯庇爾萬歲”的喊聲。他又一次得到了巨大的勝利。

然而事實上這個勝利並不能去掉他心上的黑影。恰恰相反,每一次在得到了勝利以後他反而覺得黑影比以前加濃了一些。他不知道這是什麼緣故,也不曾把這件事情告訴任何人,甚至他的兄弟。在朋友和敵人的麵前,他依舊是嚴厲無情的正人君子,他利用他麵部的特點來表示他的意誌力。他甚至想用這個來消滅黑影。他把自己關在書齋裏麵的時候,他隻要望一下書桌上麵的逮捕命令和處刑名單,黑影就在他的心上升了起來,漸漸地他的眼前起了黑點,心上的煩躁也突然發作起來。

以前他拿起那些名單和命令,看一遍,就簽了名。他知道簽一次名,就會把一些人送到斷頭台上去。他以為這是必需的:敵人的血可以使法國的土地肥沃。甚至在今天他仍然相信:血還流得不夠多,必須把那些有罪的人全送到斷頭台上去。

他已經在二千七百多個人的處刑單上簽過名了,這二千七百多個人的生命並不曾引起他的憐憫。但是最近這幾個晚上他卻不能夠順利地工作下去了。一連幾個夜晚,他都把一部分時間花費在沉思和閑踱上麵。

他奇怪地想,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改變呢?難道他的精力衰退了嗎?不,他還年輕,不過三十六歲,他有充沛的精力,在許多事情上麵他都顯出來是一個年富力強的人。那麼難道他對於權力失掉了信仰嗎?不,他現在把權力緊緊地抱在懷裏,就像抱著一個美麗的女人。他比在任何時候都更愛她,她給他帶來滿足和安慰,他絕不能夠舍棄她。那麼,是什麼東西在作怪呢?

他煩躁地在房裏踱著。他聽見街上逐漸消失的腳步聲,這些聲音在他的心上不會產生什麼影響。他依舊煩躁地移動他的腳步,那腳步是遲緩的,呆板的。他用手托住他的下頷,一對小眼睛不時往書桌上看。

“我應該努力工作。今晚又被我浪費了不少的時間!”他猛省地自語道。他走到書桌前坐下,拿起那管鵝毛筆蘸了墨水,準備在麵前一張處刑名單上寫下去。

他的眼光落在一個人的姓名上麵:

馬利萊洛--十八歲--賣花女子--住某街--不肯為共和國盡力。……

“斷頭台!”他低聲說,他的眼前出現了那兩根杠杆和一把大刀。這是別人安排好了的,隻等他簽字。他像這樣地把人打發到斷頭台上去,已經不知有若幹次了。他認為這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是這個晚上這一行字忽然在他的眼前跳起來。

蘇菲柏格生--寡婦

他放下筆,但是馬上又拿起來。他用他那單調的、略帶尖銳的聲音自語道:“這是必需的!這是必需的!為了拯救法國!”他不再看下去,便按住紙,在上麵簽了字。他把這張名單揭起來放在一邊。另一張名單又在他的眼前出現了。

“開恩罷,”他仿佛聽見了一個男人的聲音。他又呆了一下。這句話是馬利的父親今天對他說的。他從國民大會出來,那個老頭兒攔住他,甚至跪下向他哀求。但是他把那個人趕走了。他,羅伯斯庇爾,是大公無私的,不肯受賄的。他為什麼要開恩呢?共和國需要犧牲品。他不能夠做一個吝嗇的人。

那個老頭兒的帶淚的瘦臉帶著那張突出的嘴仿佛就印在名單上麵,一對血紅的眼睛哀求地望著他。他惱怒地把筆一擲,責備自己道:“我不該軟弱!我不要開恩!那是必需的!整個巴黎,整個法國都這樣要求著!”他站起來,走到窗前,拉開窗帷往外麵看。下麵靜靜地躺著那個陰暗的天井,越過天井就是靜寂的巴黎的街道。遠遠的一些樓房裏還有著星子似的燈光,幾所高建築物沉默地聳向黑暗的天空裏。在這夜深,巴黎是靜寂的。

他站在窗前,他睜大了眼睛往遠處看。他的眼前起了霧,一幅圖畫漸漸地展開了。下麵好像就是一個大廣場,他仿佛站在陽台上對一大群公民講話。無數的人頭在動,血紅的眼睛望著他,口張開在叫,手在揮動,他們在向他哀求什麼。他答應要滿足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