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漸漸地鎮靜下來。他拉攏窗帷,慢慢地走回到書桌前麵。他坐下來,嘴上露出微笑,得意地說:“我是不錯的!我絕不會犯錯誤!”
他又拿起筆來,準備在另一張名單上麵簽字。
露西德木南--二十二歲--寡婦。……
這一行字突然打入他的眼睛,他的手微微地戰抖起來。他輕輕叫了一聲“露西!”,鵝毛筆從他的手裏落在書桌上。他呆呆地望著麵前那張名單。
那個美麗的、天真的金發少女的麵孔從他的心底浮上來。他很早就把她埋在心底了。露西,這是他個人生活裏的一個美夢。他愛過她,他甚至想同她結婚,然而德木南把她搶走了。這件事情傷了他的心。但是德木南是他的好友,而且他還參加過他們的婚禮。他同這一對夫婦繼續地親密來往。他們的孩子出世的時候,他還做了孩子的教父。他愛那個孩子,他時常把孩子抱在膝上玩。這件事許多人都知道。現在卻輪到他來簽署露西的處刑單了。
他懷抱著權力,運用著權力,為了法國,他把德木南送上了斷頭台。他自己也承認德木南是革命的美麗的產兒。但是這個“慣壞了的孩子,被惡伴引壞了”,跟著丹東往後退了,最近還發出那樣荒謬的叫囂。他們想阻止革命。他們要妥協。他們反對恐怖製度。所以共和國必須去掉他們。露西為了援救丈夫曾經幾次跑來看他,都被他拒絕了。於是她一個人跑到盧森堡監獄附近鼓動群眾救她的丈夫。就為了這個罪名她也被逮捕了。這些事情他都知道。並且這是他最忠實的朋友聖鞠斯特的主意。對於露西的命運,他其實很關心。但是他為了要打倒丹東,他也得去掉德木南,更不得不把露西也犧牲了。
法庭上的情景他也知道。她不是一個政治家。她隻是一個年輕的妻子。看起來她不過是一個小姑娘,又漂亮,又溫柔,任何人看見都會憐惜她。她究竟做過什麼事情呢?她不過想救她的愛人,她的丈夫。此外她並沒有做別的事情。在法庭上她很勇敢、很天真地承認了這一切,她說這是她的神聖的義務。她的舉動引起了人們的同情。
“夠了,這太過分了!”在觀審席上發出了這樣的叫聲。
這個聲音仿佛剛剛在他的耳邊飄過。他的手又一次微微地戰抖了。他倒在椅子上,用手蒙住了臉,他的口裏發出來輕微的痛苦的呻吟。
“夠了!這太過分了!”他仿佛第一次聽見這種不滿意的呼聲。自然這呼聲是很微弱的。但這時候在他的耳裏重響起來,就好像一個人,或者就像丹東,站在他的麵前跟他爭辯一樣。
他放下手來。他的眼睛裏冒出火。他憤恨地說:“夠了!這不行。這不過是開始呢!”他不能夠忍受。他相信他所做過的一切還是太微弱,還是不夠。他把權力抱在懷裏,正應該用它來施展他的抱負,實現他的理想。他走的路不會錯,他如今不過走在中途。他把他的心血浸潤了法國的土地,他相信他會給人們帶來幸福,但是竟然有人出來說:“夠了!這太過分了!”
他相信這是不夠的。他應該鼓起勇氣來。他應該加倍努力地工作,毫不遲疑地前進,戰勝一切的困難。這個思想像一線光亮射進他的腦子裏。他俯下頭捏起了筆,準備在麵前的那張名單上簽字。
“露西--”這個名字放大了幾倍地映入他的眼簾。他的手又微微地戰抖了。
“又是你!”停了半晌他苦惱地說,但是說到“你”字,他的聲音便軟了。他的嘴唇上露出了微笑,他仿佛看見那個美麗的姑娘站在他的麵前。但是她又突然消失了。
他的思想漸漸地模糊起來。那張名單已經從他的眼前消失了。慢慢地,慢慢地,那個少女的影子由淡而濃,於是變成了一個具體的女人,就是他的露西,他從前愛過的露西,那個時候她還沒有嫁給德木南。
“露西,”他溫柔地喚道。她向他伸出了兩隻手。
“羅伯斯庇爾,”她喚他,她對他微笑。她撲到他的懷裏來。
“露西,”他溫和地喚她,輕輕撫她的頭發。她溫柔地微微笑著。
“露西,我等你好久了!你為什麼不早來?”
“羅伯斯庇爾,你救救我們罷!”她忽然發出了哀求的聲音。
她為什麼說這樣的話?他驚奇地看她。她帶著滿臉的眼淚跪在他的麵前。她穿的已經不是少女的裝束。於是他明白了:這其間又經過了好些年代。他的個人生活裏的美夢破滅了。
他失望地放開了手。他不答話,他甚至不看她一眼。他的內心的激鬥是很可怕的。
“羅伯斯庇爾,你是他的最好、最老的朋友,你知道他的理想就是你的理想,也就是全法國人的理想,”她開始哀求說,“你應該救他,救我的丈夫。”
他用極大的努力鎮壓住內心的激鬥,他做出冷淡的樣子回答道:“不能,不能!”他把頭微微搖動。他知道德木南的理想絕不是他的理想,他是前進的,德木南已經後退了。德木南要求仁慈,要求寬容,要求緩和,要求讓步。這一切對於法國都是有害的。他相信的是權力,是斷頭台,是嚴厲殘酷的手段。為了法國他甚至應該把他的最老的朋友去掉!
“羅伯斯庇爾,你想想從前的日子罷。你從前待我那樣好。你給我們證婚,你做我們孩子的教父,你是我們最信任的朋友。你不會拒絕我的要求,輕視我的眼淚。……你殺了他,就等於殺了我,你忍心把我們兩個都殺死嗎?”她的聲音是那麼柔和,那麼淒慘,使他的心也變軟了。他不敢看她。他害怕看見她的眼淚,害怕聽見她的哭聲。這使他回想起從前的事情,那些早已被他埋葬了的事情。她沒有說一句假話:殺了德木南,就等於殺了她。這太殘酷了。他想緩和下來。
但是另一個念頭又激動了他:他不應當緩和。德木南主張寬大,跟共和國的敵人混在一起,危害革命,他必須把這個人去掉。他是一個不腐敗的公正的人。他不應該顧念到友情,也不應當動憐憫的感情。
“我不能!我不能夠答應你!我的決心是不可動搖的。我絕不會犯錯誤!我是法國人民信任的人。凡是阻撓我的工作的都應當上斷頭台,”他掙紮地說,他好像在跟一個凶惡的仇敵戰鬥。這個仇敵不是艾貝爾,不是丹東,卻是他自己心上的黑影。
“你不能夠殺她!羅伯斯庇爾,法國不需要她的血。你不能夠殺我的露西,羅伯斯庇爾,寬恕她罷。羅伯斯庇爾,你本來可以做我的女婿的。你也愛過她。而且你也愛他們的孩子,為了孩子的緣故,你也得救回這個無辜的犧牲者。”這一次說話的不是露西,卻是露西的母親,呂普拉西斯夫人。她站在他的麵前帶著一種交織著悲憤和哀求的表情對他說話。
他又愣了一下,但是他馬上就明白又過去了一段時間了。如今不是露西來哀求他援救她的丈夫,卻是呂普拉西斯夫人來為露西的生命緩頰了。這個變化倒使他的腦子糊塗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