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注釋1”--一個人的自述(2 / 3)

三月裏我和堀口君都畢了業。成績不好,這是小事。重要的是畢業把我們兩個人分開了。我老早就擔心著他會同滿子姑娘來一下“心中”,看見他的臉色一天天愈加難看起來,更不得不為他的事情發愁。但是我們畢業後我在日本各地遊曆時期中,報紙上並不曾刊出堀口和橫山兩人的情死的消息。在神戶上船回國以前我還照著他寫給我的地址寄了一封信去。

在中國雖然處著種種艱難的逆境,我也是坦然下著腳步,我被一個大學聘了去教書,但在紳士們中間周旋不到兩年以後,覺得還是做挑糞夫幹淨一點,就這樣被人排擠出了學校。一個筋鬥從講壇翻到社會裏,又混了幾年。做教授的時候倒常常想起堀口君,心裏想:像我這樣的蠢材,也穿起了紳士衣服在大學裏混起來,不知道堀口君會有什麼樣的感想。他大概不會有什麼好的職務罷。於是在看厭了紳士們的把戲以後覺得寂寞時,就給堀口君寫了一封一封的信去。他也把一封一封的回信寄來,從沒有失過一次約。信裏的句子是我意想不到地親切和真摯。他做了一個商業學校的教員,和一個姓“我妻”的女人結了婚,生了小孩。生活並不如意,但也沒有什麼額外要求地過著日子。他的信和他的人完全一樣,不僅他的安分守己的態度沒有改變,他在思想上更衰老得把家傳的宗教當作至高無上的安慰了。他有一次甚至明白地表示“活著隻是為了活著的緣故”,而且“隻求無病無災地把小孩養大就好”。

我在中國社會裏翻了幾年的筋鬥以後,終於被放逐似地跑到堀口君的地方來。

先前接過他的一封信,寫著:“……既然你沒有法子應付你們那裏的社會,天天為著種種事情生氣,倒不如到我這裏來住住也好。我這裏雖沒有好的東西款待你,但至少我是把你當作弟兄一般看待的,不會使你有什麼翻筋鬥的麻煩。而且這裏的纖細的自然正歡迎著在你們的大自然中厭倦了的你呢!”

我本來沒有從中國社會退卻的意思,然而讀了堀口君的來信,就覺得還是到外麵去玩玩好,就這樣敏捷地離開了中國。

堀口君的小家庭是在海邊的一個安靜的小城市裏。一切景物正如堀口君的信上所說,都是纖細的。房屋裏可移動的小建築物。山沒有山的形狀,樹木也隻有細小的枝條。連海也恬靜得起不了波濤。

堀口君依舊保持著他那清臒的麵貌和他那平和的態度。妻子是一個能操作的溫順的圓臉女人,很能合他的“把小孩養大就好”的條件。兒子是活潑的四歲的小孩,有著比母親的更圓的臉。

我住在這麼簡單的家庭裏,整天看著這麼簡單的麵孔,像讀書似地把這些完全背熟了。我就這樣安靜地住了下來,比住在自己家裏還放心。其實我本來就何嚐有過家呢?

堀口君現在是一個虔誠的宗教信仰者。他因為父親信奉日蓮上人一派的佛教,自己也就承繼似地信仰起來,雖然遺產是完全歸那個做長子的哥哥承受去了。他的夫人因為丈夫信仰這宗教,也就糊裏糊塗地跟著信奉。他的孩子雖然連話都說不清楚,也常常跟著父母念起經偈之類來。

對於這個我完全不懂。我連日蓮上人的法華宗和親鸞上人一派的禪宗有什麼分別也不知道,更不能夠判斷《南無妙法蓮華經》和“南無阿彌陀佛”的高下了。

“床間”上放著神櫥,裏麵供著什麼東西,我不知道,仿佛有許多紙條似的。此外“床間”的壁上還貼著許多紙條,全寫著死人的名字,從堀口家的先祖之靈一直到親戚家的小女孩之靈。

早晨我還睡在樓上的被窩裏就聽見他們夫婦在客廳裏念經,我用模糊的睡眼看窗戶那麵,似乎天還不曾大亮。晚上我睡醒了一覺,在被窩裏依舊聽見這夫婦的虔誠地念經的聲音。世間再沒有比這夫婦更安分守己的人罷,我這樣想。

堀口君在學校裏的鍾點並不多,再加上預備功課的時間,也費不了多大的功夫。我初到的時候,正是秋季開學後不多久,他還有許多時間陪我出去玩,看那恬靜的海,或者登那沒有山形的山。我們也常常談話。我對他談起我這幾年翻筋鬥的經過,他隻是搖頭歎息;而他向我敘述他的一些生活故事時,我卻帶了憐憫的微笑聽著。

“滿子君怎樣了?”他從沒有向我提起滿子姑娘的事情,甚至連那姓名也仿佛被他忘記了似的。但我有一次同他在海濱散步歸來的途中,卻無意間這樣發問了。

他吃驚地看我,似乎驚奇:怎麼你還能夠記起她來?接著他把嘴唇略略一動,清臒的臉顯得更清臒了。於是他把眼睛掉去看那邊天和山連接處掛的一片紅豔的霞光,用了似乎不關心的輕微的聲音慢慢地說:“她嫁了一個商人,聽說近來患著厲害的肺病呢!”

他似乎想把話猝然收住,但那尾聲卻不顧他的努力,戰抖地在後麵長長地拖著。我知道他這時的心情,也就不再開口了。

回到家,雖然時候還早,他卻虔誠地跪在神櫥前麵念起經來,大概一口氣念了兩個鍾頭的光景。

第二天早晨他沒有課,就上樓到我的房間裏來,第一句話是:“昨晚和滿子君談過話了。”

這句話使我發呆了。他昨晚明明在家裏念經,並沒有出外去,家裏也沒有客人來,怎麼他會和滿子姑娘談話呢?若說他跟我開玩笑,但他的臉色很莊重,而且略帶了一點喜色。我驚疑地望著他,不知道怎樣問他才好。

“這是宗教的力量呢!”他帶著確信地對我說。“我昨晚念經的時候,她在‘床間’上出現了。她說她還記著我。她說她的身體還好。她說我們還有機會見麵。她說以後還有幸福在等著我。所以我今天很高興。”

我沉吟地微微搖頭,不答話。他知道我不相信,便又加重語氣地解釋道:“這是很靈驗的呢!我有過好幾次的經驗了。靈魂和人不同,靈魂是不會騙人的。”

“但是她並沒有死……”我不和他細論,隻在中途抓住了一句話來問他。

“不管死或者活,靈魂是可以到處往來的。最要緊的在於感應,”他理直氣壯地回答我的質問,他的信仰的確是很堅定的,但我看來他卻是愈陷愈深了。隻是我有什麼方法能夠使他明白這一層呢?

“這不會是假的。我的父親說是從這信仰得了不少的好處。許多人都從這信仰得了好處。你多住些日子也就會明白的。其實要是你能夠像我這樣相信它,你也可以少許多苦惱,少翻些筋鬥,”他直率地對我說。他說話雖然不及我的教授同事們的嘴甜,然而他的真摯和關切是一眼就可以看出來的。我雖然討厭這種道理,我卻感激他的好意。而且拋開了國家的界限來看人,直到最近還是罕有的事,至少日本的新聞記者是極力反對這種看法的。因此對他的這種關心我更不得不表示感激了。所以我隻是“唔”了一聲,並沒有反駁他。

我故意把話題引開,我們愉快地談了好些話,後來不知道怎樣又轉到靈魂上麵來。我忍不住猝然問他道:“你真的相信有鬼嗎?”

“當然,沒有鬼還成什麼世界?”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好像這是天經地義一般。

“什麼?--”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便拖長了聲音表示疑惑。

“這是很淺的道理。要是沒有鬼,那麼我們在什麼地方去找尋公道?這世界裏的一切因果報應都要在鬼的世界裏找到說明。一切人的苦樂善惡都有它的根源和結果!”他堅信地闡明了他這種奇妙的道理。我雖然不明白這種論法,但我對於他的思想和行為卻漸漸地了解了。

他這個人並不是像我從前所猜想的那樣簡單罷,甚至他也在這社會組織裏看出了不公道,而且覺得對這不公道還應該做一點點事情。但是他馬上又輕易地把這個責任交給他理想中的另一個世界的統治者,自己隻在念經跪拜等等安全而無用的舉動裏找到唯一的庇蔭了。為了使他的良心得到安慰,鬼的世界就逐漸地在他的腦子裏展開來。鬼就是這樣生長的罷。

“我明白了,”我淡淡地對他說。其實我明白的隻是這個,並不是他的那番話。他自然誤會了我的意思。於是我又把鬼的問題關在腦子裏了。

我在這安靜的生活裏開始感到了寂寞。靠看書過日子,這辦法使我不舒服;一個人往外麵跑,也沒有多大趣味,況且這芝麻大的一個小城市,我不要幾天的功夫,就把什麼地方都逛完了。家裏呢,又永遠是那一對夫婦和一個小孩,連客人也不見來一個。

堀口君的念經的工作突然加重起來。下午念經的事情也有了。他下課歸來後便忙著在神櫥前跪拜。有一天他念完經馬上就匆忙地提了一個包袱出去。過一些時候他回來時,我還在庭前散步,便問他到什麼地方去了來。

“到海邊去了,是去拋擲供物的,”他簡單地回答道。

我不明白,又問了:“什麼供物?……”

“前天也去海濱拋擲過一次。那是為了另一個死去的朋友。昨晚我的一個中學同學的靈魂到了我家裏來,那個人死了不過半年,是死在滿洲的。他來向我哭訴。所以我給他念經,我供他。供完了就把供物擲到海裏,也不再回頭去看,他的靈魂就會平安地到別處去,不再到我家裏來了,”他感動地解釋說。

我想他大概昨晚做了什麼怪夢罷,其實這類的怪夢我不知做了多少,要我認真地一一供祀起來,說不定會使我傾家蕩產也未可知。我也不去管這些,就隨口問道:“這樣的事情近來常有嗎?”

“怎麼不是?從前也偶爾有過。近來卻突然多了起來。已經供過四五個人了。明天後天都有供的,還有一個是我妻子的好朋友。近來我家裏的鬼多著呢!”他嚴肅地回答道。歇了片刻,他又向我謝罪說:“很對不起,使你聽這些話。你不會害怕嗎?”

“哪裏!”我接口回答。這短短的一句“哪裏”,把他的全部話都否定了。

在堀口君的眼裏看來,這家裏大概還是鬼比人多罷。但是在我的眼裏不但看不見鬼,連人也少看見。堀口夫人是溫順到使人覺得就像沒有她這個人似的。小堀口君卻喜歡出去找小伴侶玩。堀口君又要到學校去授課。我一個人住在樓上,就仿佛在古廟裏修行。雖然受著兄弟一般的親切的待遇,但是在這裏我的心的寂寞卻一天一天地增加。這時候再看見有人畫了鬼影放在我的眼前晃動,就像在火上灌了煤油。寂寞猛烈地燃燒起來,我的心便受著煎熬。但這一層堀口君不知道,而且在中國的那般教授同事們也不會知道的。在友誼的款待裏我受苦,在陰謀的圍攻中我動氣。我就是這樣的一個蠢材罷。

夜晚在樓上讀著堀口君的藏書,為那些死人的陳腐的話動了火,想著那般盜名欺世的大騙子們玩的一貫的把戲;同時又聽見堀口君在樓下客廳裏念經的聲音,這中間夾雜著超度死人的語句,還有和神鬼之類的對答。我無意間第一次分辨出這種種的聲音,仿佛就看見許多鬼在下麵走動。我的心情突然嚴肅起來。自己反而為這事情感到更大的煩惱了。

一個世界在我的眼前展開來,這就是堀口君所說的鬼的世界罷。是一片無垠的原野。沒有街市,沒有房屋;隻有人,那無數的人。赤身帶血的,斷頭缺腿的,無手無腳的,披著頭發露著柴一般的黃瘦身體的,還有那無數奇形怪狀的……都向著天空呼籲似地舉著雙手。就是這樣的一些東西嗎?那麼堀口君所說的公道又在哪裏?所謂因果報應在這裏能夠有什麼樣的說明呢?我們世界裏的苦樂善惡跟這又能夠有什麼樣的根源與結果的關係呢?倘使這眼前的幻景是真實的,那麼這些鬼應該比活著時更明白這個社會組織是什麼樣的東西罷。那個陷在錯誤的泥淖中爬不起來的堀口君念經的聲音這時候突然消失了。於是一個哭聲輕輕地響起來,起初輕微得仿佛隻在我的心上響,以後卻漸漸地增高,鬼世界的景象又一度出現,無數的鬼都哀訴般地哭了。

奇怪!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在那哀哭著的鬼叢中忽然出現了許多穿華麗衣服的紳士模樣的肥胖的東西,它們露出牙齒獰笑,抓起血淋淋的瘦鬼放在嘴邊啃。其餘的瘦鬼帶著哭聲往四麵逃散……

“去罷,去罷!”我憤然地叫了。我對於生活在這個大欺騙中不能夠做任何事情的自己也憎厭起來。我用力揮舞著右手,好像要把眼前的鬼世界掃去一般。接著我又抓起那騙人的書本往地上擲。這一來幻景馬上就消失了。耳邊響著的依舊是堀口君的念經的聲音。此外就隻有一個寂寞的世界。沒有一點人的聲音。那寂寞就像利刀似地在我的心上劃著。我用手撫著胸膛,癡呆地望著窗外的一片黑暗,痛苦地問著自己:是死是活?

又一天。在安靜裏過一天就像過一年似的。

“滿子君的消息來了,她在逗子的醫院裏養病,”堀口君忽然對我這樣說,那時是傍晚,他帶了孩子同我在海濱散步。

“她自己寄了信來嗎?”我問道,我也很想知道滿子姑娘的事情。

“不,我是從家裏的來信裏輾轉知道的,所以隻知道這麼一點。我怕她的病加重了,”他說著,臉上現出無可如何的愁苦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