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麵前是海水,沒有顏色,隻是白茫茫的一片。天邊有一段山影,但這時差不多淡到看不見了。沉下去的太陽放射著金光,在水麵上拖了一段長長的影子。我的眼睛一花,就覺得這影子從太陽那裏一直拖到了我的麵前。倘若我乘了這影子去,也許會走到太陽那裏罷:有時我發過這樣的癡想。
我曾被堀口君開玩笑地稱作一個空想的人。堀口君這時候就站在我後麵。他正對著海在禱告,或者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在念經。
我見過海的各種麵目了。它發怒的時候,它微笑的時候,它酣睡的時候,我都曾靜靜地偷偷在它上麵走過,自然是懷了不同的心情。但像這樣恬靜的海麵,我卻是第一次見到,這時候除了偶爾發生到太陽那裏去的癡想外,我對著海沒有一點別的感覺。
我腳下是一塊突出的岩石。水快要漫上岩石了,卻沒有一點聲音,水是那麼清澄,水底的貝殼和沙石都看得見。
在我後麵右邊是浴場,現在卻隻有一座水榭似的空屋留在那裏,表麵上像是沉靜的,然而它卻把堀口君的禱告的尾聲重複叫了出來。
堀口君沒有注意。他閉著眼、合著掌虔誠地念著一些我不懂的句子。他先前拋到海裏的一包食物不知道被衝到什麼地方去了。隻有那張報紙還悠悠地躺在水麵上,緩緩地往前流去,也許它會把這世界的消息帶到太陽那裏去罷。
雖然是在正月,海風吹到臉上也不會叫人覺得冷,卻仿佛送了些新鮮空氣進我的身體裏來,這一向悶得透不過氣的我現在覺得暢快多了,要不是這位朋友在旁邊,我也許會大聲唱起什麼歌來。
堀口君在我不注意的時候,突然閉了嘴,用感動的聲音對我說:“張君,回去罷。”他連忙轉過身子,快步走了。我也隻得跟著他走。雖然他還警告地說:“不要回頭看,看了靈魂會跟著我們回家的。”但我也偷偷地幾次掉過頭去看海麵,因為我愛看那沉下去的太陽。
歸途中堀口君的嚴肅的麵貌使我感到了被壓迫似的不舒服,而他那恐懼般的沉默更引起了我的煩躁。我和他走過了寬廣的馬路,走過了幾條點綴著長春樹木和精致小屋的彎曲的窄巷。我終於不能忍耐地問道:“你真的相信靈魂的事情嗎?”
他驚訝地看我一眼,敬畏地回答道:
“不要說這樣的話呀!我昨晚還分明看見她。她的靈魂已經來過三次了。上一次我還不知道她死。果然以後馬上就得到了她的死訊。這次她來,是求我超度她,所以我給她念了一天經,把她送走了。”
堀口君的臉上依舊帶著嚴肅和敬畏的表情,但這隻是表麵上的,我知道在這下麵隱藏著什麼。
他並不直截了當地答複我的問題,卻隻是重複說著那些舊話,那些我已經全知道了,都是從他的嘴裏聽來的。
女人的姓名是橫山滿子。我曾見過她幾麵,這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那時我和這位朋友都還在早稻田大學裏讀書。我們雖然不是同一個國籍的人,我們的姓--“張”和“堀口”代表了我們的國籍,但我們仍有許多接近的機會,於是我們成了朋友。
堀口君的清瘦少須的麵孔表示了他的性格,他是個溫和到極點的人,我和他同學的三年中間沒有看見他發過一回脾氣。他的境遇不很好,家庭間的糾紛很多,父母都不喜歡他,這些都是某一個晚上我們喝了幾杯正宗酒以後在牛込區一帶散步時,他娓娓地告訴我的。
家在新渴縣。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我不知道,總之是鄉下罷了。住處是牛込區原町一家樓上的貸間“注釋2”。三鋪席的窄得幾乎叫人轉不過身來的房間,他居然在那裏住了三年。家裏寄來的錢不多,假期內他也不回家去,依舊留在吵鬧的東京,過他的節儉的生活。
我的思想和他的差得遠。他是個安分守己的人。日蓮宗的佛教是家傳的。他自己並不堅決地相信它,不過自小就活在那種環境裏,從沒有懷疑過那宗教是什麼樣的東西,也就把它當作養料般地接受了。
父母來信責罵他,父母的意見永遠是對的。報紙上說了什麼話,也不會錯。日本政府在替人民做事,兵士保護人民,俄國人全是他們的死敵,--這些都是他的信仰,他似乎從來不曾懷疑過,但也並不熱烈地主張或者向人宣傳。雖然是信仰,卻也隻是淡淡地信著罷了。要是不同他相熟,誰也不會知道的。
我們是政治經濟係的學生,換句話說,就是每天不得不到教室裏去聽那些正統派的學者鼓吹資本主義。我聽久了,也生厭起來。他卻老是那樣注意地聽著。但是下課後偶然和他談起什麼來,他又像不曾用心聽過講似的。因此大考的成績並不好。他也不管這個,依舊繼續用功,而第二年的考試成績也不見好一點。
就是這樣的一個學生,卻做了和他性格完全相反的我的朋友了。
“不要老是這麼愚蠢地用功罷,多玩玩也好,”我常常半開玩笑地這樣勸他。他自然不肯聽從我的話,但有時也很為我所窘。譬如我約他一起到什麼地方去玩,他雖然不願意,也隻得默默地陪了我去。我明明知道他的心理,卻裝做不知道似地故意跟他開玩笑。
第三學年開始以後,他的生活就漸漸地有一點改變了。清瘦的麵孔上多了一層夢幻的色彩。在教室裏也不常做出從前的那種癡樣子,卻時常無緣無故地微笑著。但這情形除了我以外恐怕就沒有人注意到,理由也很簡單,我在班上是最不用功的學生。
我起初為他的這種改變感到驚奇,後來也就完全明白了。某一個星期日我在上野公園遇見他。我隔著池子喚他,他沒有聽見,卻隻顧往前麵走了。他平時幾乎不到公園來,這次還帶了一個穿和服的年輕女子。她的相貌我不曾看清楚,從側麵看去似乎很苗條,而且是剪了發的。
第二天在課堂裏遇見他,就對他說:“我昨天在上野遇見你了。”
他不說話,吃驚地紅了臉,微微點一下頭。
下課後和他一道走出學校來,終於忍不住問他:“那女子是什麼人?”
我看出他的受窘的樣子。但他並不避開我,卻誠實地回答道:“我的一個遠親的姑娘,也是從新渴縣出來的。”
他看見我現出不滿足的神情,便加了一句:“橫山滿子君是個很可愛的姑娘。”
“啊,原來如此……”
這一天關於橫山滿子君的話到這裏就完了。過了幾天見著他時我又問:“喂,滿子君怎樣了?”
他用了責備的眼光看我,略略紅了臉,卻誠實地答道:“昨晚去看過她。”
以後的話他再也不肯說了。
我對橫山滿子君的事情雖不知道,卻很高興堀口君有了一個這樣的朋友,因為至少她使他不再像從前那樣愚蠢地用功了。我是一匹不受羈絆的野馬,所以不高興看見別人在陳腐的書本裏消磨日子。
那時我住在馬場下一家樂器店的樓上,是個吵鬧的地方。
在一個星期六的傍晚,紅燈籠一般的月亮從這都市的平房頂上升了起來,深秋的天氣清朗得連人的內髒也揩幹淨了似的,晚風微微吹拂著道旁的玩具似的木屋,連日被資本主義和什麼什麼立國論弄昏了腦子的我,看見自己房裏到處堆著的破書就煩厭起來,隻想出街走走。走到街上又想到公園去玩,於是順便去拜訪堀口君,打算邀他同到上野去。
堀口君的房東太太同我很熟。她對我溫和而奇怪地笑了笑,低聲說:“上麵還有客人呢!”於是高聲招呼了堀口君,一麵讓我走上樓去。
我一麵嚷著,一麵大步走上去,還不曾走到最上的一級,堀口君就趕到樓梯口來迎接我了。臉上帶了點慌張的表情,好像我的來訪頗使他受窘似的。
“怎麼樣?到上野去玩,好嗎?”我見著堀口君,不管有客沒有客,就大聲叫起來。
“滿子君在這裏,”他嚴肅地小聲對我說,頭向著房間那邊一動。
“唔,”我含糊地應了一聲,覺得有些好笑,也就糊裏糊塗地跟著堀口君進了房間。
那個跪在座蒲團上麵的女子看見我走進就磕頭行起禮來。我隻得還了禮,一麵口裏也含糊地說了兩三句客氣話,每句話都隻說了一半,連自己也不大明白。我素來就是這樣。其實心裏很討厭這種麻煩的禮節,但又不好意思坦然受人家的禮。這樣一來連堀口君的介紹的話也沒有聽清楚,也許是他故意說得那樣含糊。
行過禮以後大家都坐定了。他們兩個恭恭敬敬地跪在那裏,不知禮節的我卻盤腿坐著。覺得無話可說,就拿起在旁邊碟子裏盛著的煎餅果子之類來吃,一麵暗暗仔細地打量跪在我斜對麵的橫山滿子姑娘。
梳著西式頭,濃密的短鬈發垂在頸際,襯出來一張相當豐滿的白麵龐,麵貌是小心修飾過的,並不十分美麗,但一對清澄的眼睛使這張臉顯得有了光彩。據說日本女子很會表情,也許是不錯的。滿子姑娘的表情的確很漂亮,給她添了不少的愛嬌。她說話時比她沉靜時好看。但她不常說話,似乎沉靜了一點,也許是因為有這個陌生的我插在中間的緣故,我想他們兩個人在一起時決不會是這樣沉靜的罷。
我們談了一些平常的話。我知道她同父母住在一起,父親在陸軍省裏做小職員,哥哥到大連去了;母親是第二個,還有一個剛進中學的弟弟。這些在堀口君看來也許是了不得的重要,但跟我有什麼關係呢?我隻要看出來這位姑娘在性格、思想方麵和堀口君像不像就夠了。反正坐在這三鋪席的房間裏很拘束,要是把他們兩個都拉到上野去,於他們也不見得方便。結果還是我一個人走罷。正在這樣打算的時候,忽然聽見了滿子姑娘的問話。
“張君,方才堀口君說起您在歐洲住過,真是羨慕得很。那些地方一定很好罷?”
自己跟著父親在法國住過幾年,還在法國的小學畢業,這是好些年前的事了,曾向堀口君說起過,所以他把這也當作介紹詞似地對滿子姑娘說了。
“那是做孩子時候的事情,現在也記不清楚了。我總覺得各地方的情形都差不多。也沒有特別好的地方。”
“法國一定是個自由的地方罷?我想那裏的女人一定很幸福。我讀過幾本法國的小說,真是羨慕極了,連做夢也會夢到那樣的地方呢,”她憧憬似地說,那一對水汪汪的眼睛追求什麼似地望著我,仿佛要從我的臉上看出法國青年男女的麵目,甚至於法國社會的全景來。
沒有讀過一本法國小說,而且隻在法國小學裏嚐過那種專製的滋味的我拿什麼話來回答她呢?我被這問話窘住了。
在她呢,她被熱情燃燒著,先前那種少女的羞怯的表情完全消失了。那件紫地紅白色花朵的綢製的“羽織”“注釋3”陪襯著她的濃施脂粉的臉龐,在電燈光下麵光輝地閃耀起來,吸引了堀口君的全部注意力。在旁觀者的我看來,這兩個年輕人都為愛情所陶醉了。不同的是:男的醉在目前的景象裏,而女的卻放縱地夢想著將來的幸福。隻有我這時卻仿佛看見了另外的一個景象。滿子姑娘跪著的姿勢在堀口君的眼睛裏是極其平常的罷,但我卻看出來一代的日本女子跪著在向天呼籲了。
“也許是的。我卻一點也不覺得,小說之類的東西我一頁也沒有翻過,”我直率地回答道,知道也許會被他們嘲笑。
果然滿子姑娘低下頭笑了,接著自語似地說一句:“許是張君客氣罷,”便掉過頭去,富於表情地看了堀口君一眼。
“張君,你不知道,滿子君讀法國愛情小說差不多入了迷,她讀法國小說才高興。她讀近鬆秋江一類的小說都要流淚的。”堀口君帶笑地給我解釋,而滿子姑娘卻有點不好意思,微微紅了臉。其實連近鬆秋江是個什麼寶貝,我都不知道。
滿子姑娘和堀口君低聲說了幾句話,我沒有聽清楚,仿佛她要他向我問什麼話,他說不必問的樣子。我也不去管這個,卻準備著告辭的步驟。忽然滿子姑娘又向我發問了:“張君,法國女人和日本女人哪方麵好,您可以講講嗎?您喜歡法國女人,還是日本女人?”
她急切地等著我的回答,我是知道的。但我卻不知道應該怎樣回答她才好。若說兩方麵都不喜歡,那倒合我自己的意思,但是又對不住堀口君了。似乎是應該說喜歡日本女人的,而我卻老實不客氣地回答:“我完全沒有注意過。”
我自己也看得出來滿子姑娘被我這回答窘住了,但我也找不到話來安慰她。倒是堀口君聰明,他開玩笑地插嘴說:“你別問他這些事,學經濟的人都是沒有情感的,腦子裏隻有那些長得沒有辦法的數目字。”
從堀口君本人笑起,三個人全笑了。這算是解了圍。我看見滿子姑娘同我漸漸地熟悉起來,害怕她還要用法國的什麼和日本的什麼向我作第二次的進攻,連忙站起來,並不管失禮不失禮,什麼客套話也不說,就借故慌忙地逃走了。
以後,我就再沒有和滿子姑娘對麵談過話,在公園遇見她和堀口君在一起的事,也有過兩三回,但都隻是遠遠地看見她的背影或者側麵。我因為怕她再用什麼來進攻,所以連堀口君的住處也索性不去,偶爾去時,也是先斷定了在那個時候不會遇見她才去的。堀口君好像不知道這個,他還“滿子君問你好”,“滿子君又問起你呢”地屢次對我說,使我很難回答他。有一次他說約了滿子君去什麼地方,要我同去。雖然我不想謝絕他的好意,但也終於借故謝絕了。
我雖沒有和滿子姑娘再見麵,但我可以從堀口君的臉上知道她的消息。的確那張清臒的臉把他們兩人的種種事情毫不隱瞞地報告出來了。我清清楚楚地看見陰影走上了他的臉。他的父親從新渴縣寫了很長的信來,否認他同滿子姑娘訂約束的事,並且將他痛斥了一番,--即使他不告訴我這些話,我也可以從他的麵孔上看出來。後來他又告訴我:滿子姑娘的父親采納了在大連的哥哥的意見,對他們的約束也突然反對起來。
二月初某星期日的上午,我去找堀口君,打算把他的課堂筆記借來翻看一下。畢業期近了,大家都忙著預備考試,連平日不注意聽講的我也著急起來,因此我想堀口君一定在家裏用功。但我走進他的房間,卻看見他和滿子姑娘跪在座蒲團上對哭。看見平日非常用功的學生到了這個地步,也有點可憐他。自己每天在報紙上看見什麼“心中”“注釋4”,什麼“心中”,心裏擔心著不要他們兩個也來一下情死,怎麼辦?想勸他們,又找不出話來說。自己的口才拙,是不必諱言的。同時又想到這邊報紙上近來正罵著女人隻顧愛情不知國家,似乎朝野異口同聲地要女人同國家結婚養小孩。所以我也隻得閉口了。堀口君倒拭著眼淚來和我應酬,我反而現出狼狽的樣子。滿子姑娘隻顧俯著頭哭,我也沒有理她。從堀口君手裏接過筆記簿,就匆忙地告辭走了。堀口君把筆記簿遞給我時,曾絕望地對我表示就是不畢業也不要緊。我知道這不過是一時的悲憤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