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幼年“注釋1”(1 / 3)

窗外落著大雨,屋簷上的水槽早壞了,這些時候都不曾修理過,雨水就沿著窗戶從縫隙浸入屋裏,又從窗台流到了地板上。

我的書桌的一端正靠在窗台下麵,一部分的雨水就滴在書桌上,把堆在那一角的書、信和稿件全打濕了。

我已經躺在床上,聽見滴水的聲音才慌忙地爬起來,扭燃電燈。啊,地板上積了那麼一大灘水!我一個人吃力地把書桌移開,使它離窗台遠一些。我又搬開了那些水濕的書籍,這時候我無意間發見了你的信。

你那整齊的字跡和信封上的香港郵票吸引了我的眼光,我拿起信封抽出了那四張西式信箋。我才記起四個月以前我在怎樣的心情下麵收到你的來信。我那時沒有寫什麼話,就把你的信放在書堆裏,以後也就忘記了它。直到今天,在這樣的一個雨夜,你的信又突然在我的眼前出現了。朋友,你想,這時候我還能夠把它放在一邊,自己安靜地躺回到床上閉著眼睛睡覺嗎?

為了這書,我曾在黑暗中走了九英裏的路,而且還經過三個冷僻荒涼的墓場。那是在去年九月二十三夜,我去香港,無意中見到這書,便把袋中僅有的錢拿來買了。這錢我原本打算留來坐bus回鴨巴甸的。

在你的信裏我讀到這樣的話。它們在四個月以前曾經感動了我。就在今天我第二次讀到它們,我還仿佛跟著你在黑暗中走路,走過那些荒涼的墓場。你得把我看做你的一個同伴,因為我是一個和你一樣的人,而且我也有過和這類似的經驗。這樣的經驗我確實有的太多了。從你的話裏我看到了一個時期的我的麵影。年光在我的麵前倒流過去,你的話使我又落在一些回憶裏麵了。

你說,你希望能夠更深切地了解我。你奇怪是什麼東西把我養育大的?朋友,這並不是什麼可驚奇的事,因為我一生過的是“極平凡的生活”。我說過,我生在一個古老的家庭裏,有將近二十個的長輩,有三十個以上的兄弟姊妹,有四五十個男女仆人,但這樣簡單的話是不夠的。我說過我從小就愛和仆人在一起,我是在仆人中間長大的。但這樣簡單的話也還是不夠的。我寫出了一部分的回憶,但我同時也埋葬了另一部分的回憶。我應該寫出的還有許多、許多的事情。

是什麼東西把我養育大的?我常常拿這個問題問我自己。當我這樣問的時候,最先在我的腦子裏浮動的就是一個“愛”字。父母的愛,骨肉的愛,人間的愛,家庭生活的溫暖,我的確是一個被人愛著的孩子。在那時候一所公館便是我的世界,我的天堂。我愛一切的生物,我討好所有的人,我願意揩幹每張臉上的眼淚,我希望看見幸福的微笑掛在每個人的嘴邊。

然而死在我的麵前走過了。我的母親閉著眼睛讓人把她封在棺材裏。從此我的生活裏缺少了一樣東西。父親的房間突然變得空闊了。我常常在幾間屋子裏跑進跑出,喚著“媽”這個親愛的字。我的聲音白白地被寂寞吞食了,牆壁上母親的照片也不看我一眼。死第一次在我的心上投下了陰影。我開始似懂非懂地了解恐怖和悲痛的意義了。

我漸漸地變成了一個愛思想的孩子。但是孩子的心究竟容易忘記,我不會整天垂淚。我依舊帶笑帶吵地過日子。孩子的心就像一隻羽毛剛剛長成的小鳥,它要飛,飛,隻想飛往廣闊的天空去。

幼稚的眼睛常常看不清楚。小鳥懷著熱烈的希望展翅向天空飛去,但是一下子就碰著鐵絲網落了下來。這時我才知道,自己並不是在自由的天空下麵,卻被人關在一個鐵絲籠裏。家庭如今換上了一個麵目,它就是阻礙我飛翔的囚籠。

然而孩子的心是不怕碰壁的。它不知道絕望,它不知道困難,一次做失敗的事情,還要接二連三地重做。鐵絲的堅硬並不能夠毀滅小鳥的雄心。經過幾次的碰壁以後,連安靜的孩子也知道反抗了。

同時在狹小的馬房裏,我躺在那些病弱的轎夫的煙燈旁邊,聽他們敘述悲痛的經曆;或者在寒冷的門房裏,傍著黯淡的清油燈光,聽衰老的仆人絕望地傾訴他們的胸懷。那些沒有希望隻是忍受苦刑般地生活著的人的故事,在我的心上投下了第二個陰影。而且我的眼睛還看得見周圍的一切。一個抽大煙的仆人周貴偷了祖父的字畫被趕出去做了乞丐,每逢過年過節,偷偷地跑來,躲在公館門前石獅子旁邊,等著機會央求一個從前的同事向舊主人討一點賞錢,後來終於凍餒地死在街頭。老仆人袁成在外麵煙館裏被警察接連捉去兩次,關了幾天才放出來。另一個老仆人病死在門房裏。我看見他的瘦得像一捆柴的身子躺在大門外石板上,蓋著一張破席。一個老轎夫出去在斜對麵一個親戚的家裏做看門人,因為別人硬說他偷東西,便在一個冬天的晚上用了一根褲帶吊死在大門內。當這一切在我的眼前發生的時候,我含著眼淚,心裏起了火一般的反抗的思想。我說我不要做一個少爺,我要做一個站在他們一邊,幫助他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