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幾個先生“注釋1”(2 / 3)

因為受到了愛,認識了愛,才知道把愛分給別人,才想對自己以外的人做一些事情。把我和這個社會聯起來的也正是這個愛字,這是我的全性格的根柢。

因為我有這樣的母親,我才能夠得到允許(而且有這種習慣)和仆人、轎夫們一起生活。我的第二個先生就是一個轎夫。

轎夫住在馬房裏,那裏從前養過馬,後來就專門住人。有三四間窄小的屋子。沒有窗,是用竹籬笆隔成的,有一段縫隙,可以透進一點陽光,每間房裏隻能放一張床,還留一小塊地方做過道。轎夫們白天在外麵奔跑,晚上回來在破席上擺了煙盤,把身子縮成一堆,挨著鬼火似的燈光慢慢地燒煙泡。起初在馬房裏抽大煙的轎夫有好幾個,後來漸漸地少了。公館裏的轎夫時常更換。新來的年輕人不抽煙,境遇較好的便到煙館裏去,隻有那個年老瘦弱的老周還留在馬房裏。我喜歡這個人,我常常到馬房裏去,躺在他的煙燈旁邊,聽他講種種的故事。他有一段雖是悲痛的卻又是豐富的經曆。他知道許多、許多的事情,他也走過不少的地方,接觸過不少的人。他的老婆跟一個朋友跑了,他的兒子當兵死在戰場上。他孤零零的活著,在這個公館裏他比誰更知道社會,而且受到這個社會不公平的待遇。他活著也隻是痛苦地捱日子。但是他並不憎恨社會,他還保持著一個堅定的信仰:忠實地生活。用他自己的話來說:“火要空心,人要忠心。”他這“忠心”並不是指奴隸般地服從主人。他的意思是忠實地依照自己的所信而活下去。他的話和我的母親的話完全兩樣。他告訴我的都是些連我母親也不知道的事情。他並不曾拿“愛”字教我。然而他在對我描繪了這個社會的黑暗麵,或者敘說了他自己的悲痛的經曆以後,就說教似地勸告我:“要好好地做人,對人要真實,不管別人待你怎樣,自己總不要走錯腳步。自己不要騙人,不要虧待人,不要占別人的便宜。……”我一麵聽他這一類的話,一麵看他的黑瘦的臉、陷落的眼睛和破衣服裹住的瘦得見骨的身體,我看見他用力從煙鬥裏挖出燒過兩次的煙灰去拌新的煙膏,我心裏一陣難受,但是以後禁不住想是什麼力量使他到了這樣的境地還說出這種活來!

馬房裏還有一個天井,跨過天井便是轎夫們的飯廳,也就是他們的廚房。那裏有兩個柴灶。他們做飯的時候,我常常跑去幫忙他們燒火。我坐在灶前一塊石頭上,不停地把幹草或者柴放進灶孔裏去。我起初不會燒火,看看要把火弄滅了,老周便把我拉開,他用火鉗在灶孔裏弄幾下,火就熊熊地燃了起來。他放下火鉗得意地對我說:“你記住,火要空心,人要忠心。”的確,我到今天還記得這樣的話。

我從這個先生那裏略略知道了一點社會情況。他使我知道在家庭以外還有所謂社會,而且他還傳給我他那種生活態度。日子一天一天像流星似地過去。我漸漸地長大起來。我的腳終於跨出了家庭的門限。我認識了一些朋友,我也有了新的經曆,在這些朋友中間我找到了我的第三個先生。

我在一篇題作《家庭的環境》的回憶裏,曾經提到對於我的智力的最初發展有幫助的兩個人,那就是我的大哥和一個表哥。我跟表哥學過三年的英文;大哥買了不少的新書報,使我能夠貪婪地讀它們。但是我現在不把他們列在我的先生裏麵,因為我在這裏說的是那些在生活態度上(不是知識上)給了我很大的影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