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到了你的信函,這的確是意外的,然而它使我更高興。不過要請你原諒我,我失掉了你的通信地址,沒法直接寄信給你,那麼就讓我在這裏回答你幾句,我相信你能夠看見它們。
那天我站在開明書店的貨攤旁邊翻看剛出版的《中流》半月刊創刊號,你走過來問我一兩件事,你的話很短,但是那急促而顫抖的聲音卻達到了我的心的深處。我和你談了幾句話,我買了一本《中流》,你也買了一本。我看見你到櫃上去付錢,我又看見你匆匆地走出書店,我的眼前還現著你的誠懇的麵貌。我後來才想起我忘記問你的姓名,我又因為這件事情而懊惱了。
第二天意外地來了你的信,你一開頭就提起《我的幼年》這篇文章,你說了一些令人感動的話。朋友,我將怎樣回答你呢?我的話對你能夠有什麼幫助呢?我的一番話並不能夠解除誰的苦悶;我的一封信也不能夠給誰帶來光明。我不能說:“我是世界的光,跟從我的,就不在黑暗裏走,必要得著生命的光。”“注釋2”因為我是一個平凡到極點的人。
朋友,相信我,我說的全是真話。我不能夠給你指出一條明確的路,叫你馬上去交出生命。你當然明白我們生活在什麼樣的時代,處在什麼樣的環境;你當然知道我們說一句什麼樣的話,或者做一件什麼樣的事,就會有什麼樣的結果。要交出生命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是困難卻在如何使這生命像落紅一樣化著春泥,還可以培養花樹,使來春再開出燦爛的花朵。這一切你一定比我更明白。路是有的,到光明去的路就擺在我們的麵前,不過什麼時候才能夠達到光明,那就是問題了。這一點你一定也很清楚。路你自己也會找到。這些都用不著我來告訴你。但是對於你的來信我覺得我仍然應該寫幾句回答的話。你談起我的幼年,你以為你比從前更了解我,你說我說出了你很久就想說而未說出的話,你告訴我你讀我的《家》讀了一個通夜,你在書裏見到你自己的麵影--你說了那許多話。你現在完全知道我是在怎樣的環境裏長成的了。你的環境和我的差不多,所以你容易了解我。
我可以坦白地說,《我的幼年》是一篇真實的東西。然而它不是一篇完整的文章,它不過是一篇長的作品的第一段。我想寫的事情太多了,而我的拙劣的筆卻隻許我寫出這麼一點點。我是那麼倉卒地把它結束了的。現在我應該利用給你寫信的機會接著寫下去。我要來對你談談關於我的先生的話,因為你在來信裏隱約地問起“是些什麼人把你教育成了這樣的”。
在給香港朋友的信裏,我說明了“是什麼東西把我養育大的”。現在我應該接著來回答“是些什麼人把我教育成了這樣的”這個問題了。這些人不是在私塾裏教我識字讀書的教書先生,也不是在學校裏授給我新知識的教員。我並沒有受到他們的什麼影響,所以我很快地忘記了他們。給了我較大影響的還是另外一些人,倘使沒有他們,我也許不會成為現在這個樣子。
我的第一個先生就是我的母親。我已經說過使我認識“愛”字的是她。在我幼小的時候,她是我的世界的中心。她很完滿地體現了一個“愛”字。她使我知道人間的溫暖;她使我知道愛與被愛的幸福。她常常用溫和的口氣,對我解釋種種的事情。她教我愛一切的人,不管他們貧或富;她教我幫助那些在困苦中需要扶持的人;她教我同情那些境遇不好的婢仆,憐恤他們,不要把自己看得比他們高,動輒將他們打罵。母親自己也處過不少的逆境。在大家庭裏做媳婦,這苦處是不難想到的。“注釋3”但是母親從不曾在我的眼前淌過淚,或者說過什麼悲傷的話。她給我看見的永遠是溫和的、帶著微笑的臉。我在一篇短文裏說過:“我們愛夜晚在花園上麵天空中照耀的星群,我們愛春天在桃柳枝上嗚叫的小鳥,我們愛那從樹梢灑到草地上麵的月光,我們愛那使水麵現出明亮珠子的太陽。我們愛一隻貓,一隻小鳥。我們愛一切的人。”這個愛字就是母親教給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