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並不是一個說教者,她的一生就是一個顯著的例子:她永遠是忘了自己地去愛人,幫助人的。因了她的好心我才能夠在仆婢們的誠摯的愛護中間生長起來。仆婢們把她當作他們底親人一般地敬愛。在寒冷的冬夜裏這愛也曾溫暖了那些被幸福遺棄的人的心。
然而很快地她就被一隻手拖進另一個世界裏去了。我的呼喚挽不住她。從此每天晚上我和那個哥哥就不再誦讀《白香詞譜》了。我們常常含了眼淚地問自己:我們將來是否能夠去愛人,去幫助人,像母親所希望的那樣。
我最後一次看見她時,那一對大眼睛充滿了愛憐的眼光看著我,它們是十分明澈的,就像兩盞明燈,照亮了我的幼稚的心。
那時候我還是一個孩子,可是我如今長大成人了。
許多的眼睛在我的麵前睜開又在我的麵前閉上了。我埋葬了一些人和一些事情,我又埋葬了我的全個童年。我辭別了山,母親就伴著父親長睡在山裏;我跨過了江,我的故鄉就在江的彼岸。我又越過了更高的山,跨過了更大的海,永遠是孤零零的一個人。我說我已經忘掉了一切。
但是如今那一對明燈似的眼睛又在我的心裏顯現了。越過了山,跨過了江,它們來到我這裏,和從前,它們離開我時沒有兩樣,是一般地明澈,照亮了我的心。那時候我還是一個孩子,可是我如今長大成人了。
兩隻明燈似的眼睛永遠照耀在我的心上,不管這心已經不再是那幼稚的心了。
沒有眼淚,沒有笑,沒有訴苦,沒有悔恨,依舊是一股火燒著我的心,那心上顯現了舊的印跡:忠實地生活,忠實地愛人,幫助人,這是我的母親親手刻印的。隻有這寥寥的幾個字。那上麵並沒有“幸福”,並沒有“休息”,並沒有“光榮”,母親決不會騙我,因為她是唯一愛我的人。
在這不眠的寒冷的冬夜,在巨大的岩石腳下,那兩盞明燈又帶了它們不滅的光芒顯現了,它們照亮了我的心。我的心上麵並不曾刻印著“幸福”,“休息”和“光榮”。這岩石腳下並不是我休息的地方。母親是不會騙我的,我沒有眼淚,沒有笑,沒有訴苦,沒有悔恨,我重新拿起槳,劃起獨木的小舟,再向著廣闊的人間的海洋駛去,那兩盞明燈懸掛在船頭照耀著我的航路。我回過頭望,我看不見岩石。海浪已經淹沒了它。
沒有眼淚,沒有笑,沒有訴苦,沒有悔恨,我緊緊地握著槳,向那海的中心劃去。我不怕暴風巨浪顛覆我的獨木小舟,我隻是默默望著船頭的兩盞明燈。
1932年。
“注釋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三年三月一日《創化季刊》第一卷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