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同河北雖然中間隻隔了一條珠江,卻是不同的兩個世界。從前沒有橋的時候,人就靠著篷船和電船往來兩岸。如今有一座大橋把這兩個不同的世界連接起來了。這就是新建成的海珠橋。
我在中國都市裏見過的鐵橋,這算是最大的一座了。但是橋上隻有胡漢民的題字,修橋工人的名字是看不見的。
我住在河南的最大建築物機器總工會的三樓上。一個小房間做了我的寢室,從整夜開著的窗戶裏,我看見對岸燈燭輝煌的河北夜市和西堤一帶的高建築物。
機器總工會晚上總是人聲嘈雜,因為那裏住得有一些失業工人(因工潮而被“開除”的),那裏時時有工人開會,而且每隔一夜在下麵娛樂場裏還要演出機工劇社的粵劇。
夜裏我睡得很遲。但是第二天早晨一起床,稍微休息一下,或者讀一兩小時的書,我就離開寢室到河北去,一直到晚上九、十點鍾我才回到河南來。我不喜歡搭電船,我不喜歡坐手車“注釋2”,每天我至少走過海珠橋兩次。
海珠橋的形狀有點像上海的外白渡橋,但是比外白渡橋長,在河北的一端連接著維新路,長堤還橫臥在它的下麵。橋下有汽車,有行人。我每天走過那一段的時候,就覺得我的腳一步一步地踏在別人的頭上。
這橋並不是一個整塊,它是一道活動的橋。橋中間有一條長的裂縫,從這裏可以看見河水的流動;有時候大船經過,橋就從這裏分裂開,成了兩段,高高地向天空舉起,就像起重機的杠杆一樣。
上午我經過海珠橋,那時太陽曬在橋上,行人們揮著汗在那裏擁擠地走著。車輛很少,人行道上也擠滿了人,有些人在走,有些人倚著欄杆望下麵的水。橋下麵許多木船很整齊地排列在那裏。這些船都是人的家,蛋民就生活在船上,而且是靠著船生活的。我走得很快,我沒有時間看兩旁的景物,太陽太熱了!
晚上我從河北回來,有時經過長堤。從那裏的石級一步一步地走上橋。我拖著疲倦的身子慢慢地在橋上移動。空氣涼爽。到處都是人聲,人行道上坐滿了工人,有些睡在那裏,有些就坐在鐵架上麵。橋上電燈明亮,海珠橋就像一個會場。夜晚好像是工人的節日。
我也擠進人叢中去。我走到欄杆旁邊,我埋頭看下麵的珠江。夜裏的水麵是平靜的,依舊是那幾排木船泊在下麵,沒有亮光,沒有聲音,大概人已經睡了。沿著長堤一帶也泊了許多隻船,那些船都是醒著的,我看見它們在眨眼。船上的姑娘這時候正站在長堤上,嬌聲軟語地呼喚客人。
我回到機器總工會,在三樓走廊上,望遠鏡拿在手裏,我在眺望廣州市的夜景。我慢慢地移動腳步,到了走廊的另一端,便看見海珠橋的一段,高聳的灰白色鐵架,玩偶一般的往來的行人,在黑暗的背景裏分明地顯露出來。
我在走廊上立了許久。我不想把眼睛離開鐵橋,我的眼睛看得很清楚:那景象是真實的。鐵橋真實地擺在那裏,我自己也曾在鐵橋上麵走過。人的力量(勞動者的力量)能夠完成一切,我每次想到這個,就被一種創造的喜悅抓住了,這喜悅會滲透我的全身,使我的身子慢慢地顫抖起來。
我愛都市,我愛機器,我愛所謂物質文明。那是動的,熱的,迅速的,有力的。我知道都市裏包含著種種的罪惡,機器使勞動者受苦,物質文明隻供給少數有錢有勢的人以高級的享受。然而這應當由我們這個不合理的社會製度負責(所以我們應當把它改造)。
讓那些咒罵都市、咒罵機器、咒罵物質文明的人,拿“精神”安慰自己罷!至於我呢,我再說一次:我愛都市,我愛機器,我愛物質文明。
1933年6月在廣州。
“注釋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四年三月一日《中學生》第四十三號。發表時題為《廣州四海珠橋》。署名馬琴。
“注釋2”手車:即人力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