囈語“注釋1”(1 / 1)

我究竟在什麼地方?……

在一篇短文的開始我寫過了這樣的一句話:

沉默,這半年來的沉默差不多要悶死我了。

這並不是假話,裏麵不含有一點誇張。短短的十幾個字也是由痛苦的經驗堆積起來的。

說痛苦,大概誰也不肯相信。在這個國家裏就充滿著把幻想當作現實而靠著幻想生活的生物。對於他們,這個世界上就隻有光,隻有花,隻有愛。

然而我的眼睛卻看出了不同的景象,我的耳朵也聽見了不同的聲音。甚至在黑夜裏我的眼睛也是睜開的,同時還有各種聲音繼續送進我的耳裏來。光麼?周圍是黑漆的一片;花麼?我聞不到一點兒香氣;愛麼?這裏是如此地寒冷。

我究竟在什麼地方?墳墓裏罷,死床上罷,“狹的籠”內罷。我怎能夠知道!也沒有人來告訴我。好寂寞呀!我竟然看不見一個人。為什麼呢?我真的死了嗎?可是我明明還有一口氣!

好悶呀!我簡直透不過氣來。有什麼東西壓在我的胸膛上。是這樣地重!我想動,但是我的手腳都似乎變硬了。不,是誰把它們給我綁住了。我居然這麼糊塗!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我完全不知道!

怎麼辦呢?老是納悶,老是焦急,這是不行的。我實在受不下去了。我要嚷。可是我的舌頭不能夠轉動了。為什麼?我的舌頭被誰割掉了罷。我用盡力氣也嚷不出聲來。話到了喉管又縮了回去。我在吞自己的話。我咽了一肚皮的話。怪不得胸膛上是那麼地重。

我算是完結了。手腳沒有用,舌頭也沒有了。我老是躺著。然而我也得明白我究竟在什麼地方!我一定是被誰關在籠子裏麵了。我並不是一個隻會討人歡喜、給人玩弄的小生物。我又不會伺候人,看別人的臉色就知道別人的喜怒。那麼……我會被當作一隻野獸嗎?可是我並不曾咬過人,我根本就不曾見過一個人呢!

掙紮罷,找誰理論罷。沒有一個人。黑暗裏在我眼前仿佛晃動著一些奇怪的影子。它們是這麼淡,這麼模糊,耳邊又隻有一些啾啾般的叫聲。不管這地方是墳墓,是死床,是囚籠,我總是孤單單的一個。

我為什麼會在這個地方?以前我不還是自由自在的嗎?那是從什麼時候起的?昨天嗎?不會這麼快!怎麼一霎眼我就到了這個境地!這經過我完全不明白。我隻記得有過一個時候,我昂著頭在陽光下麵走路,我張著嘴唱歌。然而不知不覺間我就到這個地方來了。

老是躺著,這不成!我得活動一下。可是身子僵硬了,連膀子也動不得。我的血似乎凝結了,不,給什麼東西吸光了。什麼東西到現在還在吸我的血!我的膀子痛得要命。那個東西用力在吸!不止一個,許多許多。它們比蚊蟲厲害過千百倍。我全身都是這些東西。它們拚命在吸我的血!我的血快光了!我得動一動!我要救我自己!

我究竟在什麼地方?……

我要動我的膀子。可是我沒有力氣。身子是這麼軟……怎麼?我真的給人綁住了手腳嗎?繩索究竟是粗還是細,我看不見,摸不到。我沒有力氣,沒有力氣……完結了。

完結了。就這樣簡單地完結了嗎?我是怎樣的一個人呀!從前我不是也跟在別人的後麵昂起頭,挺起胸,呐喊過嗎?難道現在我就隻知道完結了?沒有力氣。可是我還有知覺,我還知道怎樣用力呀!

沒有舌頭,也得咬緊牙關。膀子不能動,拳頭也得捏緊。不管是在什麼地方,既然我是一個年輕人,就得拚命地掙紮一下!

咬緊牙關。我不怕!我說過不會怕。啊,我有一點兒力氣了。我在動。我的手動了。我繼續用力。奇怪,仿佛並沒有繩索。我用力動著手。我的右手動了,左手也動了。我的手並沒有被人綁住。我一定是做了一個噩夢。一個多麼可怕、多麼痛苦的夢啊!可是我戰勝自己了。

我勝利了。奇怪,我的舌頭動了。我居然嚷出聲來了,我的舌頭明明在我的口裏!

我在什麼地方?……我知道!

我明明坐在我的書桌前麵。

1934年秋在上海。

“注釋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四年十二月十日《水星》第一卷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