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四年十月十日在上海“注釋1”(1 / 2)

大都市的月亮沒有光輝。寬廣的馬路兩旁玻璃櫥窗裏射出來輝煌的燈光,高樓大廈上的霓虹燈射出來刺目的紅綠顏色。

人走在人行道上看不見月色。他滿眼都是電車、汽車、黃包車。大都市的確很熱鬧。

但是漸漸地大都市有些疲倦了。各種車子也少起來。法租界的大馬路也顯得清靜了。

兩個喝醉了的外國水手從一家白俄開的跳舞場裏出來,嘴裏含糊地說著放肆的話。跳舞場門口有著紅、綠、藍、黃四色的霓虹燈,裏麵奏著爵士音樂。

“米昔!米昔!”馬路上有三個黃包車夫拖著空車向著外國水手跑過去,口裏亂嚷著。那兩個醉得臉通紅的白皮膚的人正走下人行道,就給他們圍住了。

他們並不跳上車。年紀輕一點的水手忽然飛起一隻腳踢在一個車夫的屁股上,用很清楚的中國話罵著:“狗!”

於是車子全散開,讓這兩個人帶笑地走了。

中年的黃包車夫拖了空車慢慢地跨過街心,因為這一踢使他的屁股上那個地方還在痛。羞辱和痛苦壓住他的心。他抬起頭望著天空,禱告似地喃喃說:“天啊,為什麼我的鼻子不高起來?我的眼睛不落下去?我的頭發不黃,眼珠不綠,皮膚不白呢?”

天是不會開口的,它看見任何不公平的事情也不會開口。

中年車夫隻得埋下頭,繼續往前麵走了。

“外國人究竟肯花錢啊!”他又這樣地想道,因為他從外國客人那裏拿到過較多的車錢。然而他馬上想起了另一件事情:兩天以前他拉著一個外國客人到處跑了兩個鍾頭,隻得到四角錢和兩記重重的耳光,連鼻血也給打出來了。

“他們肯花錢啊!”這一次他再想到這個就有些發惱。他那時生時滅的對於不公平事情的憤恨又漸漸地在他的胸膛裏燃燒起來了。

他慢慢地拖了空車走著,忽然他的左膀給一隻有力的手抓住了。同時他的耳邊響起了一句清楚的中國話:“走,快走!”

他連忙掉頭一看,一個高大的人站在他的身邊,高鼻子,黃頭發,綠眼珠,白皮膚,從那深陷的眼睛裏射出來一股輕蔑的眼光,這眼光代替嘴說出了一個字:“狗!”

中年車夫沒有反抗,也沒有遲疑,馬上放下車子讓那個人坐上去,於是拉起車往前跑了。

那個白皮膚的人在車上不停地用皮鞋踢踏板,口裏哼著下流的西洋小調,一麵給車夫指路,一麵催車夫跑得再快些。然而車夫已經用盡力氣了。

在馬路旁邊一個巷子裏車子停丁下來。白皮膚的人輕蔑地擲了一個雙角在地上,並不看車夫一眼。

石階上有幾家小店,都掛著酒吧間的洋招牌,但都上了鋪板。有一家的門半開,從裏麵送出來男女的笑聲,白皮膚的人剛跨進去就給一個有著小孩麵孔的紅衣姑娘摟住了。

車夫放下車子,就坐在踏板上休息。他想到自己那個被賣掉的女兒,三年來他沒有得到她任何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