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注釋1”(1 / 1)

還不到十點鍾,但在山上已經是靜夜了。我把久俯在書上的頭抬起來,用疲倦的眼光看窗外的黑暗,想聽聽靜夜的氣息。常常在這時候便響起了金屬敲著火石的聲音,清脆的,一聲,兩聲。我吃了一驚,又絕望地把眼光放回到書上。事情是很平常的,我那位朋友又在唪經,而我的安靜又被他擾亂了。

這朋友是一個安分守己的好人。但我的朋友中信神的,他是唯一的了。我以前並不知道這個,倘使知道,我們也許不會做朋友罷。又,這朋友雖說是一個虔誠的拜物教徒,而其實信神也隻有幾個月的光景,我若是早同他做朋友,也許可以挽救他罷。現在遲了。

我是神的敵人。這也是無足奇怪的。因為無神論的思想在今天已經是很平常的了。這個世界裏沒有神存在的事實,稍有知識的人也都明白。

然而這種人又是多麼愚蠢啊:本來生在這個世界上,卻又想精神地生活在另一個世界中;在這個世界裏所沒有得到的東西,卻又希望能夠在另一世界中獲得。把自己的一切大量地貢獻給空虛裏的神,想從那裏得到更多的報酬。這樣對同類的人就沒有絲毫顧念的餘暇了。所以信神的人常常是自私的。譬如中國的許多無知的女人就是這樣地行為著,結果依舊勞苦貧困地死在空虛裏,留下永不能實現的希望給她們的親人。沒有人知道這是一個欺騙。然而我在一個溫情的異邦女人的信函中看到了“信神的人的偉大”一句話,這是多麼大的錯誤啊。將懦弱看作偉大,將愚蠢看作崇高,將自私看作仁慈,將空虛當作實在,人類的曆史就幾乎陷落在泥淖裏拾不起來了。

然而還虧了那無數的能夠麵對生活的勇敢的人,他們在語言和行動裏表現了真理,他們把曆史從泥淖裏拾了起來。他們給我們的東西比那般信神的人希望從神那裏得到的還更多。無論在什麼時候,人的力量都顯得比假想的神更偉大,這是極其常見的事實,我們用不著去讀雨果“注釋2”的《諸世紀的傳說》(“La Legende des siecles”)裏讚頌人類的偉大的詩篇了,也用不著在北歐神話裏找神的滅亡的故事了。

但是到今天在知識分子中間還有著信神的人,這事情將怎樣解釋呢?其實如果我們將這個包含著無數矛盾的社會仔細考察一下,就能夠容易地明白這一切了。

然而信神的路終於是懦弱的路。不滿意現狀,而逃避現實去求救於神,這樣愚蠢的行為是不會有好處的。所以對於做出了種種可笑的行為的這位朋友,我常常憐憫地起了救助的心思。自然他不知道,而且也許他還以為我更需要向他求助呢!他有一次就對我暗示了要我信神的意思。但後來他也知道這隻是徒然的努力了。

現在夜已深了,我又聽見他在苦苦地唪經,同時我想起了那個溫情的女人的話。她至今還站在神的門外,不知道什麼緣故會使她在信裏寫了那樣的話。我無意間想到她將來也會像這位朋友一樣地信神時,我就為一種絕望所壓倒了。前幾天我已經在這裏看見了一個新改宗的人。那是一個學生。我看見他穿著製服跪在地上念經的樣子,就仿佛看見一個人在受苦刑。這個景象是很殘酷的。我一麵憐憫他,而一麵對使他改宗的這位朋友的一群(雖然我知道他們的行為也是出於好意)起了反感。但是如今從第三個人,而且是一個溫情的女人的口裏又來了“信神的人的偉大”的話了。這是多麼殘酷的事實啊!

起來,更努力地從事你們的工作!顯出比神的更偉大的力量來!--這是對於每個有真誠的心的年輕人的警告。

從空虛裏出來的神還是把它送回到空虛裏去罷。這時候是島上的冬夜,寒風正吹著屋後的樹林颯颯地響。那幾樹山茶花在一夜裏會給吹落多少罷。我忽然想到寫了《神的滅亡》三部曲的郭源新君“注釋3”,不覺起了感激的懷念。

1934年12月在橫濱。

“注釋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五年三月十六日《文學季刊》第二卷第一號。署名餘。

“注釋2”雨果(V。Hugo,1802-1885):法國偉大作家。他的長詩集《諸世紀的傳說》(或譯作《曆代傳說》),共三卷。

“注釋3”郭源新:鄭振鐸的筆名。《神的滅亡》是他的小說集《取火者的逮捕》中的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