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別人一樣,也會做種種的夢。夢做得太多了,沒有一個能夠長留在我的記憶裏,所以我寫不出記夢的詩和小說。我也曾讀過幾本德國和奧國醫生著的關於夢的書,但大都是用“性心理”來分析夢,把我的腦筋弄得更糊塗了,所以讀過就忘記,跟沒有讀過一樣。
我也曾發過一次夢囈,因為是大夢,所以記得住,而且能夠寫下來。這次是夢著自己被什麼東西壓在身上,喉管被棉花堵住似的,心裏明白,卻不能發聲叫喊。但是自己不甘心,拚命掙紮,終於叫出聲來,就這樣地醒來了。這夢不必要什麼德、奧醫生著書分析,我們也能明白:睡覺的時候讓厚被或者枕頭壓在胸膛上,所以有這個惡夢。我的睡法有些特別,就跟我做人一樣,簡單地說:不講規矩,不愛整齊。但和夏目漱石君的“哥兒”“注釋2”的睡法比起來,卻是沒趣了。那個“哥兒”睡覺時非“砰的一跌,仰天倒了下去”不行,否則“便不覺得像曾睡過的樣子”。但是這種奇妙的睡法,在中國做不到,別人會來幹涉。
最近我夢見了木乃伊。提起木乃伊也許會有人想起金字塔和斯芬克司,但是我並沒有夢見它們。我的木乃伊是在洋房裏出現的。那時我仿佛坐在十幾層大廈中的一間小屋裏,木乃伊推開門進來。
他的赤裸的身子帶著發亮的金黃色,身材異常短小,臉上隻有一層黃皮,眼睛也陷了進去。他走路沒有聲音,有點像小賊。他走到我的寫字台對麵,在活動椅上不客氣地坐下了。
我安靜地對他點一個頭,好像他是我的一個熟朋友。
“今天又走了遠路回來了。”木乃伊說的是中國的官話,這應該是可驚奇的事,但是我並不驚奇!
“又去了那裏麼?”我照例似地這樣發問,我好像知道他去過了什麼地方。
“是的,”他不快活地答道,俯下頭去。
“在那裏耽擱得很久嗎?”我又問。
“是,”他頹喪地答應,並不抬起頭。
一股異香沁入我的鼻孔。
“見著她了嗎?”我嗅著這幾千年前的香味,身子微微地顫動起來。一下子他一生的悲歡都在我的腦子裏出現了。我看見一個比克利阿帕特拉“注釋3”更美麗的女郎。
“是,見著了;其實還不如見不著好,”他痛苦地說,把頭抬了起來。
他臉上沒有眼睛,隻有兩個黑洞。他作過將相王侯的事情我在這張臉上看不出來。我仿佛記得他是一位出名的將軍,後來做過高僧,似乎埃及文的曆史上有著這樣的記載。還有,他為了一個年輕的女人又還了俗,甚至走遍天下去追尋那個女子。雖說是天下,但木乃伊的天下是很窄小的。書上說他沒有找到女人就病死在一個小鎮裏。可是他對我說今天見到她了。
“見著她,當然是好事。幾千年來的宿願得到報償了。她說了什麼嗎?”我平淡地問,就像在翻閱一本古書。
“唉!”想不到木乃伊的歎聲也是“唉”,和我們的一樣。他張開口,露出兩排零落的白牙,他把那瘦得和雞爪差不多的右手托著下頷,沉思了一會兒,忽然悲痛地說:“可是她並不是我所想象的那種女人啊!”
我注意地望著他,因為這句話打動了我的好奇心。
“我為她犧牲了一切,我死也是為著她死的。我愛她,我的愛是純潔的、熱烈的。我愛她,我活著愛她,死了也愛她。我上下四方地追尋了她這麼幾千年,我為她曆盡了千辛萬苦。我終於尋到她了。……可是她……她……”連木乃伊也哭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