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插嘴,靜靜地望著在金臉上發亮的木乃伊的眼淚。
“她並不愛我。她連我唯一的要求也不肯答應,”木乃伊抽泣地說。那種使人窒息的古香料的氣味又一次在房裏散布著。我覺得我的身體快要腐爛了,可是自己並不感到痛苦,倒像喝醉了酒似的。
“那麼她以前就不曾愛過你罷,”我含糊地說。
“不會的,不會的!”木乃伊起勁地分辯道。
“在尼羅河畔我第一次遇見她的時候,她和她父親在一隻華美的船上,她唱著那麼美麗的歌,把我的整個心神都震搖了。我隻看見她的一對眼睛,她對我帶著希望地笑一笑。這一笑,絕不是無意的。第二次,我經過她的門前,在露台上現出她的身子,她看見了快要跪倒在下麵的我,她對我指著月亮,給了我將來的希望。月亮不是還在天上嗎?不就是這同樣的月亮嗎?”他說著,就伸手往外指,奇怪!月光就明亮地從窗戶射進來。
“以後呢?”我迷惘似地問。
“以後……我追求了這麼幾千年,今天終於在那個茅舍裏看見了她。她卻不認識我了。我絕不會認錯人。她沒有大改變,隻是比從前更美麗、更純潔。”
我不作聲,讓月光在房裏移動。
“她為什麼不肯給我那個東西呢?”他絕望地反複呻吟著。
“我貢獻了我的全量的愛,經過了這幾千年,我追尋她,要求她實踐她的諾言。但是她像對待一個陌生人似地把我拒絕了。她連那樣微小的東西也不肯給我。她辜負了我的愛。可是我沒有那東西……”
“你說的是什麼東西?你向她討過什麼嗎?”我打岔說。
“靈魂,靈魂,靈魂啊!”他絕望地吼起來。小小的身子在活動椅上像發了寒顫似的猛烈地抖動。古香料的氣味漸漸地淡了下去。月光也消失了。
我這時完全明白了。木乃伊沒有靈魂是不能夠生存的。
“木乃伊找到他所愛的女人,哀求她給他一個靈魂。那個女人不肯給,她不愛他,因為她是一個活人,他卻隻是一個木乃伊。這就是你的故事嗎?”我這樣問。
他像患了重病一般地蜷縮在椅子上,但是嘴裏還發出含糊的應聲。
“你想木乃伊能夠從活人那裏得到靈魂嗎?還是進你的玻璃棺材去,在博物院裏做你的好夢罷!”我生氣地責斥道。
我聽不見應聲,注意地一看,原來他已經散落在地上,成了一堆白骨。這件事情發生得這麼快,我一點也不覺得。
屍骨旁邊有一張畫像,是一個女人的像,她的確生得漂亮。
於是我就醒過來了,是地震把我驚醒的,這個月裏有過兩次地震了。我醒在被窩裏時,夢裏的事情還記得很清楚。
這個夢雖然奇怪,但是若要我來分析也不難。我前兩天在東京上野科學博物館裏看見過兩個墨西哥的木乃伊(一個中年婦人和一個嬰孩),所以會夢見木乃伊的事情。至於那個女人的麵貌,倒很像一幅名畫裏的文藝女神的風姿,不過我在什麼地方看見過那幅畫,現在卻記不起來了。
1935年2月在橫濱。
“注釋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五年二月二十日《漫畫生活》第六期。發表時題為《夢》。
“注釋2”夏目漱石(1867-1916):日本小說家。“哥兒”是他的名著《哥兒》的主人公。
“注釋3”克利阿帕特拉(Clcopatra。公元前69-前30):埃及的非常美麗的女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