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愛說“豬狗”,其實“豬”和“狗”是不能並提的。也有一些人喜歡狗,卻沒有一個人愛過豬,雖然有不少人天天在吃豬肉。
最近在重慶沙坪壩,我常常看見一群一群的白豬被人趕著走過正街。這些豬大概是走向屠宰場去的,它們自己或許明白這件事情也未可知,我這個猜想是從它們賴在路上不肯前進的舉動上來的。
自然也有人說,豬不肯走路,是因為它們身軀過於肥胖,走路不便,或者隻是因為豬是“懶”動物。他們的說法也許有道理。不過我每次看見趕豬人拿著竹片打在豬的背上,聽見豬的怪叫聲,又看見白毛上綻出的一條一條的血痕,我總要想,這些豬一定不願意到刑場去罷。
我們有一句俗話:“螻蟻尚且貪生,”那麼即便是一條豬,它也一樣知道愛惜生命罷。
可是世界上卻少有不被宰割的豬。豬似乎就是為著做人的食料而生的。豬被人養著,結果是被人吃掉。有個詩人“注釋1”曾經感歎地寫過:看見豬,就想吃,
蠢哉豬也!
據詩人看來,豬被吃,是它自己的錯。我也明白詩人的意思。的確要是豬的肉不肥美,絕不會有人看見豬肉就流口涎。
但是若說看見豬就想吃,這話也有問題。我有幾次走過人們養豬的地方,看見好些豬擁擠在豬圈裏,一身灰黑色,頭上背上全是髒水,有的躺在地上,有的拿鼻子和嘴到處碰來碰去,哼著不成腔調的怪聲音。我當時即使肚餓,我也不會想吃它們。看見豬,就厭惡,這樣說,倒更近於真實。如果我們再想到豬是人的食料這一事實,那麼看見豬,起憐憫心也是可能的。
我吃豬肉,但是我厭惡豬。生活在汙穢裏糊裏糊塗地過日子,吃著睡著,睡著吃著,把自己養肥,以便給人們作食料。這樣的東西我無論如何是不能愛的。
據說牛進屠宰場會掉眼淚,而且要向屠夫雙腳下跪。也有人為了這個就不肯吃牛肉。我不知道這是否事實。不過我從沒有聽見人說起豬流淚的話。那麼豬大概是糊裏糊塗地被殺掉、吃掉的罷。我說豬不肯走向刑場,恐怕隻是我個人的猜想。
在桂林城裏我見過人們抬著豬在街上走。看那被抬著的豬的樣子,似乎它很舒服,比那些被趕被打的豬舒服得多。被抬著的豬若能思想,它也許會說出它比別的同伴幸福的話。不過在我們人看來,無論安適地被抬著也好,或者痛苦地被打著也好,押送刑場被宰殺,總是一樣,後來做成菜被人們吃進肚裏也是一樣。
做了豬除去被吃而外,再沒有別的更好的命運。
那麼豬為什麼還要吃著,睡著,養肥自己,準備給人們飽餐一頓呢?
我又想起了詩人的“蠢哉”兩個字。
7月25日。
“注釋1”詩人:指陸誌葦(1894-19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