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老頭兒,我已經生活過了,
要是沒有那幸福的三天
我的生活比起你那衰弱的老年
更是多麼不幸,多麼可憐。“注釋2”
讀著萊蒙托夫的詩句,我不覺想起了你。你應該比高加索少年木奇裏更懂得生活。
叫做木奇裏的童僧逃出寺院,追求自由,在樹林裏漫遊了三天,迷了路,碰到了豹子,跟它搏鬥,受了重傷,終於讓寺院裏的僧人找到,死在寺院裏麵。
然而他畢竟過了三天自由與鬥爭的生活。在他看來,他是嚐到生活的滋味了。
我讚美他的話,我了解年輕的心的渴望。我們每個人都有過這種渴望。
但是你,我的一個畏友,我每想到生活,我就不能忘記你那清瘦臉上的微笑,你那堅定的表情,你那炯炯的目光。
至少最近十二三年來你是過著自由與鬥爭的生活的。我常常想用一本賬簿記下來,你在這十二三年(我認識你的十二三年)中間,過了些什麼樣的日子,做了些什麼事情。
我沒有機會來記這筆賬,但是將來一定有人用一支忠實而有力的筆寫下它來。你應該滿意你自己做了那許多事情。
你會滿意麼?我就從沒有見過你的滿意的麵容。我若向你提說你的成績,你便會回答我,你還有更多的責任。你說你的生活是一條長路,你必得見到光明,才肯躺下噓一口氣。
你沒有家,沒有任何可以稱為屬於自己的東西。你拋棄了安樂和榮譽,在集體的事業上貢獻了你全部時間和精力。你追求光明,想把它帶給億萬的同類。你追求自由,想把它還給受苦的人群。你生活在年輕人中間,幫助他們去獲取幸福,鼓舞他們去爭取自由,而且將他們引上光明燦爛的前途。
說努力,你留給自己的便是不倦的工作;說鬥爭,你自己甘冒任何的危險,忍受一切的艱苦,把一群天真的好心孩子集到你身邊,你像一個長兄似地愛護他們,教育他們。年輕的一代人在你的庇蔭下成長了,他們帶著活潑的朝氣勇敢地邁進人生大道。
看,那些年輕的亮眼睛,是誰使它們睜開了的?聽,那些活潑勇敢的歌聲,又是誰教練出來的?誰在荒地上種了花樹?誰在廢墟上建起高塔?
你還要否認什麼呢?而且我問你,這十二三年內你自己又得到了什麼呢?
你多了一身變了色的學生服,你添了一樣難治的痔瘡。
你把“利”踐踏了,你把“名”埋葬了。捧著一碗糙米飯,一杯白開水,你可以毫無掛慮地和年輕人一起大聲歡笑。
我羨慕你,我佩服你,我敬愛你。
然而要是有一天我把我這時的心情告訴你,你一定會搖頭說:“這又算什麼呢?這是很平常的事。我們必須開花。不然我們就會內部地幹枯的。”“注釋3”你要引用居友的話,你是有權利的。在你這裏,的確開放了人生之花。
隻有你才真正了解生的意義。你才是一個真正生活過的人。跟你相比,那個滿意地歌唱的高加索少年木奇裏也應該是多麼不幸,多麼可憐了。
8月3日。
“注釋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十五日《戰時文藝》第一卷第二期。
“注釋2”見俄羅斯詩人米萊蒙托夫(М,Ю。Лермонтов,1814-1841)的敘事詩《童僧》。
“注釋3”法國青年哲學家瑪裏一讓居友(1854-1888)說過:“我們必須開花;道德、無私心就是人生之花;”又說:“要是沒有它,我們就會死亡,就會內部地於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