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夜,我一個人走在雨濕的街心,街燈的微光使我眼前現出一片昏黃。兩個老婦的腳聲跟著背影遠遠地消失了。我的前麵是陰暗,又似乎是空虛。
我在找尋炫目的光輝。但是四周隻有幾點垂死的燈光。
我的腳不感到疲倦。我不記得我已經走了若幹時候,也不知道還要走若幹路程。
一個影子在後麵緊緊跟著我。他走路沒有聲音。我好像聽見他在我的耳邊低聲講話。
我回過頭,看不見一個人,等我再往前走,我又聽見有人在我後麵說話。
“誰?”我問道。
“我,”這是一個熟習的聲音。
“你是誰,為什麼緊緊跟著我?”
“我是你的影子。我從來就跟在你後麵。”
“那麼請你出來,讓我見你一麵。我不要聽你那些嘰哩咕嚕。”
他不作聲,卻仍然跟著我走。
“我說,請你出來,讓我見見你。你為什麼老躲在黑暗裏麵?”我不能忍耐地再說一次。
“我不能出來,”他囁嚅地說;“我不能離開黑暗。黑暗可以作我的掩護。”
“那麼你可知道我要去什麼地方?”我突然問道。
“我不知道,不過我要跟著你。”
“我告訴你,我要去尋找光明。”
我似乎聽見一聲“啊喲”,過了半晌,耳語又響起來:“你不會找到光明。你還不如回頭走別的路。”
“我一定要往前走。見不到光明,我就不停腳步。”
“但是你知道這地方離光明還有若幹路程?你這一生又還可以走若幹時候?”
“我不管這些事。隻要我活著,我就要到那個地方去找光明。”
“你會什麼也看不見,就疲倦地死在中途。沒有人埋葬你,卻讓你暴屍荒野,給兀鷹做食料。”
“我寧願讓兀鷹啄我的肉,卻不想拿它們去喂狗。我寧願疲勞地死在荒野,卻不想安樂地躺在溫暖的家中。”
“所有的人都會嘲笑你;誰都會忘記你。你口渴,沒有人遞給你一杯水。你倒下去,沒有人攙扶你一把。你呻吟,便有人向你投擲石子。一直到死,你得不到一點點同情。”
“我為什麼要別人的同情?難道我不相信自己?不相信自己的路?”
“那麼你不怕寂寞?你不知道前麵的路便是用寂寞鋪砌的?”
“我知道。我的腳踏在寂寞上麵,我的步子就顯得更有力。寂寞會成為我的忠實伴侶。”
“你這個傻子,即使你得到光明,你拿它來做什麼用?你能將它當飯吃,當衣穿?”影子居然哂笑起來。
我昂然回答:“我若得到光明,就把它分給眾人,讓光輝普照世界。若得不著光明,我願意一個人寂寞地死在中途。”
“但是為你自己,你留什麼給你自己?”
“如果光明普照世界,我也可以分到一線光--”
“然而要是黑暗統治一切呢?”它打岔地問我。
“那麼我就努力跟黑暗鬥爭,我要打破黑暗。”
“打破黑暗?你有多大的力量?”它哈哈笑起來。“我勸你不要過分看重自己。
“不管我有沒有力量,但是我有誌願,我有決心。我做不到,不要緊。別的人可以做到。”
“你這個瘋子,你這個空想家。你不要安樂,你不要榮譽。你把寂寞當作寶貝,還要它做你的永久伴侶。你還要追求光明,打破黑暗,卻不想,沒有黑暗,我怎麼能夠生存?”它冷笑,它哂笑,它大笑。“算了罷,我也該死心了。老是跟著你,對我有什麼好處?我不甘心做一個傻瓜,白白毀掉我自己。從這時候起,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讓你去擁抱寂寞,任你去愛撫死亡。我會看到兀鷹啄盡你的肉,馬蹄踏碎你的骨。”
帶著幾聲輕蔑的大笑,我的影子離開了我。它走路沒有聲音,我不知它去向何處。我隻看見一個黑影在我的眼角一晃。
於是我的耳邊寂然了。
在我的眼前,那昏黃淡到成為一片灰黑。前麵展開一條長的路。路是陰暗的,我抬起頭用力向前望去,我要看透那陰暗。好像有一線光在遠處搖晃,但亮光離這裏一定很遠。
路上隻有我一個人。我慢慢地在寂靜中移動腳步。我不記得我已經走了若幹路程,也不知道還要走若幹時候。
8月4日。
“注釋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四一年十一月一日《蕭蕭》半月刊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