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七月二十三日全國文學工作者協會在北京成立的時候,朋友們要我在大會上講幾句話,他們叫出了我的名字,但是我逃走了。我不會講話,站在台上我講不出一個字。我有過這樣的經驗。因此我不願拿我的缺點折磨別人。那天離開會場以後,我走在街上,忽然起了抑製不住的感情的波動,我想寫點東西,我想寫一封信,我心裏有許多話,需要找一個機會痛快地傾吐出來。我要寫,我應該寫。可是我一直沒有功夫寫。到八月初,我就回到上海來了。工作占據了我的時間。可是在偶爾不拿筆、不翻書、不聽人講話的時候,我會想到那一封未寫的信,會想到那些我打算寫信問候的朋友。想到他們,我就有一種負債未償的感覺。未寫的信常常來折磨我。我現在更了解“欲吐為快”的滋味了。我對自己說:我一定要把那封信寫出來,不是為那些受信的人,而是為我自己。好比一個人在無意間受到了別人的恩惠,他當時不知道,施惠的人也不曾覺得,可是有一天受惠的人明白了,他想表示一點謝意,也不過是為了使自己心安而已,對別人並無好處,對施惠的人更說不上報答。今天信寫出來了(自然還是照當時的口氣寫的),可是我無法抄到那許多受信人的確實地址,便求《文彙報》副刊的編者給我一小塊地位,發表這一封未寄的信。
朋友們:
我稱你們做朋友,你們也許不認識我,或者從沒有讀過我寫的東西,或者剛剛知道我的名字,但是這沒有關係,我認識你們,我認識你們的親切、誠懇的麵貌,我認識你們的簡單、樸素的服裝,雖然我叫不出你們每個人的名字,雖然你們中間有的人我還是初次見麵,可是站在你們旁邊,我沒有一點陌生的感覺。
我說我認識你們,雖然你們中間也有幾位是我多年不見的老友,雖然我也曾聽見別人講過一些我並未見麵的友人們的故事,可是我得說一句老實話,隻有在最近,我才更清楚地認識你們。由於你們,我看見了一個那麼廣泛的文藝活動,由於你們,我才知道有人用筆做了那麼多的而且那麼直接生效的工作。我說用筆,還不是正確的敘述,這減少了你們工作的艱苦,你們中間,有的人用的是血,用的是生命。譬如說《第七連》的作者“注釋2”,《隨糧代征》的作者“注釋3”,以及那許多我一時記不起他們的真實姓名來的。……他們為著崇高的理想(建立一個自由、平等的新中國的理想),貢獻了自己的年輕的生命。他們的血灌溉了中國的土地,卻來不及看見從這土地上開出來的花朵。
而且由於你們,我才知道我們還有一個這麼大的七萬人上下的文藝軍隊。
我們同是文藝工作者,在一個大會場裏我們像弟兄一般地在談笑、討論,我們每天見麵,我們呼吸著同樣的空氣,我們同樣地拿著筆做武器。可是來到這會場以前以及離開這會場以後,我們卻生活在多麼不同的地方!而且我的筆蘸的是墨水,你們中間有許多人卻用筆蘸著血在工作。你們消耗的是生命,是血。在你們的腳經過的地方,你們都留下一點一滴的血。所以,在你們的臉上,血的顏色就少了,你們已經把你們的血分給別人了。
我們同是文藝工作者,可是我寫的書僅僅在一些大城市中間銷售,你們卻把文藝帶到了山溝和農村,讓無數從前一直被冷落、受虐待的人都受到它的光輝,得到它的溫暖。我好像被四麵高牆關在一個狹小的地方,你們卻仿佛生了翅膀飛遍了廣大的中國,去散布光明。
你們是年輕的,從出生的年月計算,你們的確是年輕的。然而看你們額上的皺紋,我知道你們已經走過很長的艱苦的道路了。看你們的安靜的微笑,我知道你們已經做過很多的工作了。我知道你們是不會“回顧”的。倘使有人拉住你們回頭看一眼丟在後麵的“過去”,我想你們仍然不會為那些你們拋棄了的富貴榮華起一個惋惜的念頭。你們中間有不少的人真像十九世紀八十年代“到民間去”的俄國青年那樣拋棄了富裕的家庭和舒適的生活去冒險、去嚐艱苦,把自己的命運跟廣大的同胞的命運結合在一起。你們比他們幸福,你們也許經曆了更多的艱辛,可是你們看見了你們工作的成績、你們理想的開花。而八十年代的俄國青年則在監獄中和放逐地上憔悴地默默死去。
比起他們來,你們固然是幸福的。然而這幸福卻是你們用了多大的代價換取來的啊。就是在感到幸福的時候,你們還是帶著微笑地在忍受艱辛。而且前麵還有更艱苦、更繁重、更危險的工作在等待你們。我知道你們不怕艱苦,不怕危險,你們隻怕沒有把工作做好。你們每個人都是把幾個人的責任放在一個人的肩上。你們在不可能做事的環境中做出了許多事情:你們在中國撒遍了文藝的種子,不,可以說放遍了文藝的光輝。你們給一般在黑暗中生活慣了的人指示了一條光明的路,你們把瘋癱的人扶起來,你們鼓舞起懦弱者的勇氣,你們使愚昧的人了解生存的意義。你們安慰寂寞的心靈。你們用歌把人們的心連在一起,你們用戲教育了他們,你們用知識來減輕他們的痛苦,你們用善良和誠懇獲得了他們的信任。你們給那班需要愛的人帶來愛,使那班摧殘愛的人受到打擊。你們在每個地方留下愛的記憶,也帶走愛的記憶。你們卻從沒有替自己取得榮譽。許多做別的工作的同伴都得到機會去更好地、更大地發揮他們的力量,你們卻一直堅守著你們的崗位,切實地、安心地做你們自己的工作。在這樣地繼續工作的中間,你們有的人從十四五歲的少年變成了強壯的成人,有的人由成人走到了中年。而中國的新生的力量也跟著你們的年歲一天天地成長。你們從沒有在什麼工作上寫下你們的名字,你們也從沒有在什麼地方誇耀過你們的功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