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靳以“注釋1”(1 / 3)

上午我到了萬國殯儀館。院子裏寥寥兩三個人,台階下一塊黑漆木牌,上麵寫著兩個白色大字:“章府”。靈堂裏隻有一張方桌和幾十把椅子:我知道你的遺體一時不會離開“化妝間”。我隻是先來看看你的新居。我慢慢地走上台階,又慢慢地走下來。我在陰暗的廳子裏站了好一會,又望望院子,望望草地。幾個鍾點以前看見的你那張沒有血色的臉在我的眼前現了一下,又隱去了。我好像在做夢。怎麼我在這裏見到了二十三年前我們兩個人的腳跡!就是這個台階、這個院子和這塊草地,它們應該記得十幾個青年作家抬著魯迅先生的靈柩走下台階到柩車前的情景,那麼它們也不會忘記你和我吧,它們也會了解兩個普通人的將近三十年的友情吧。但是為什麼這樣的友情就不能再繼續三十年?為什麼偏偏該年紀較大的我來埋葬你呢?

台階和院子一點也沒有改變,連草地也是原來的那個樣子。我還記得那一天我們怎樣一步一步地走下這幾級台階。一個偉大人物的紀念和在艱苦鬥爭中逐漸發展的文學事業曾經把兩顆年輕的心緊緊地拴在一起。三年前魯迅先生遺體遷葬的時候,我們兩個人又在一起扶著魯迅先生的柩車到新的墓地。二十年漫長的歲月使我的頭發褪了顏色,在你的濃發中間也出現了好些銀絲。可是我們站在魯迅先生的塑像前,看見先生頭上和身上一片燦爛的金色陽光,我們的心情多麼舒暢。我們“二十年的願望實現了”:魯迅先生安息在美麗的花園中,我們生活在“幸福的日子”“注釋2”裏。我們周圍的一切不論是一景一物,一人一事,都把我們的心係得更牢。不知道有多少次我們互相勉勵,互相鼓舞,要用最響亮的聲音、最飽滿的感情歌頌新中國的幸福生活,歌頌偉大的時代和英雄的人民,歌頌這些年中間數不盡的移山倒海的壯舉和驚天動地的奇跡。不知道有多少次我們互相鞭策、互相激勵,要貢獻全部力量,做建築社會主義大廈的一磚一瓦,跟著時代前進,永不掉隊。現在回想起我們這許多次的談話,我還感覺到一股熱流通過我的全身。這些年總是你走在我的前麵,你的聲音比我的響亮,你的熱情煽旺我的心靈之火,你的爽朗的笑聲增加我前進的勇氣。你的心裏充滿著那麼強烈的愛,你的身上有那麼充沛的精力,你的筆下綻出那麼多的火花,你怎麼能夠默默地走向死亡?而且去得那麼匆匆,那麼突然,不留下一句話,也不讓我們有時間跟你告別?

我不相信你就永遠離開了我們,我不相信你就永遠放下了你那管熱情奔放的筆!所有認識你的人都沒法把“死”字跟你連在一起。每個看見你的人都感覺到你的身上好像有無窮無盡的力量。你的身體並不強壯,可是你的感情健康。人們看見你那麼熱情地為總路線歡呼,為大躍進歡呼,為人民公社歡呼,看見你那麼興奮地去工廠、下農村,寫出一篇又一篇激動人心的散文和特寫,聽見你滔滔不絕地描繪新中國的光輝麵貌和歡樂氣氛,怎麼會想得到三十三年前的老病仍然在蠶食你的肉體,怎麼能夠說服你躺下來休息!你並不像安東契訶夫那樣,知道病的可怕,便想盡方法掩飾疾病,不讓親近的人為自己擔心;你輕視病,而且相信自己能夠戰勝疾病,意氣風發的時候連自己也忘記了這個凶惡的敵人並不曾離開過你。你忽略醫生們幾次的警告,你用微笑回答朋友們多次的勸告。你相信自己的堅強的意誌,你有決心要活到共產主義的社會。你那表示衷心歡快的滿麵紅光和爽朗笑聲,不但迷惑了你的朋友,也欺騙了你自己。我們和你都白白地錯過了兩次有力的警告(心力衰竭)。你第三次入院躺在病床上的時候,你也隻是說:“以後記住決不再晚睡早起。”(你指的是清晨五點鍾起身,你兩次發病都是在這個時候!)就是在你最後一次發病(就隻有十六分鍾!)以前幾個鍾頭,你還對人說,你一兩天便要回家。後來在你逝世前三個鍾點,你還興奮地跟住在隔壁房間的病友暢談創作上的問題。誰想得到你就隻有這麼短促的時間!